《短篇合集》J平方

3、报答平生未展眉

　　1
　　展眉不是第一个活着从北镇抚司出来的宫女，却是第一个从北镇抚司出来就看见皇上的宫女。
　　幽暗但是却干净的牢房里，展眉浑身是血地站在周顾面前，白色的囚衣上满满的鞭痕让人看一眼就觉得触目惊心，但是此刻展眉的脸上却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即使是看见皇帝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下跪行礼的动作标准恭敬。

　　“北镇抚司污秽，皇上不该来这种地方。”
　　恪守礼仪，挑不出一丝错处，周顾却因为这疏离而皱起了眉头，他仿佛永远也看不透这女子，永远的无喜无悲，哪怕心中有万般情绪翻涌，在看见她这番表现时周顾也只能做回那冷面帝王。
　　“谋害皇嗣，你可知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这个孩子不能生下来，皇上该知道的。”
　　“那你也不该用性命去冒险！”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已经是逾越了，展眉有一瞬间的呆愣，这人的关心似乎是许久都没有感受到了，周顾却接着说道：“莫不是你当真以为我不会让你死？”
　　“奴婢命如蝼蚁，保护皇上便是我的使命，又怎敢奢求皇上相救？”
　　明明是冷淡的语气，若是换成旁人定会有一番嘲讽意味，但是在展眉口中说出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周顾的眉头便又皱地紧了些，他扣住展眉的下颌，逼得她不得不和他对视，然后一字一顿，用命令的语气说道：“跟朕回去。”

　　即使这样仰视的姿势对于身受重伤的展眉来说已是十分艰难，但她脸上却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一如往常，像是十几年来所做的一样，声音冷淡却铿锵有力。
　　“是。”

　　世人皆知新帝身边有一无品阶的宫人，受尽恩宠，就算是皇后都要给三分薄面，此番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谋害皇嗣，最终却全身而退，此等大事瞬间引起后宫前朝的强烈不满，御史台的奏章雪片儿一样地飞向周顾的龙案，皇上却始终不予理会，民间便传皇帝无德，被妖女迷了心智，宫中也是流言不断。
　　皇后是太后的亲侄女儿，此番流产，又听闻凶手被释放，心火郁结又晕了过去，这才刚醒来便来了建章宫找太后哭诉。

　　二人的谈话内容无从知晓，但皇后自此后却并不致力于追究展眉，反而是认了皇帝编出来的那个“真相”，还展眉一个清白，一时间宫中展眉的风头竟是比皇后更盛。
　　只是当事人仿佛无知无觉，悉心照料小王爷，跟在周顾身后时也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一言一行挑不出任何错处，就好像那些荣宠诋毁都与她无关，真正的宠辱不惊。

　　2
　　这日太后遣人给皇帝送吃食，展眉接过食盒时手中便被塞入了一卷儿纸条，她不动声色地接过，将东西端到周顾面前，随后便垂手立在一旁。
　　“扔了吧。”
　　“太后不会这样糊涂，这里面应是无毒的。”
　　确实如此，若是太后要谋杀皇帝，不会用这么蠢的方法，不是因为容易暴露，而是因为周君瑾的命还在他们手上……
　　周顾听闻展眉此言便放下手中奏折，转头看向她，那女子还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样子，像是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
　　“你当真知道我为什么不吃？”
　　“皇上是九五之尊，总是自称‘我’怕是不妥。”
　　“……”

　　九五之尊静静地看着向来清冷的女子，眼里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半晌后却终于是展眉让步。
　　“这东西你要看吗？”
　　她伸出手来把那宫人递给她的纸条儿递给周顾，那人却只是看了一眼，对此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反而是盯着展眉的脸，想要看看这人心里究竟是在想什么，可是他终究还是失败了，眼前的这个人，从来都没有人能看得透。

　　周顾叹了一口气，在烛光下终于是伸手将女子揽入怀中，他似是依恋般在她肩头蹭了蹭，怀里的人即使是被抱着也没有反应，一副顺从的样子，正如这十几年来她所做的一样。

　　“早去早回。”
　　最终，还是周顾妥协，展眉应了一声，又在他身旁服侍至午夜，直到周顾睡下这才离开。
　　向黑暗中招招手，一道人影便出现在了展眉身后，她声音不咸不淡地吩咐：“保护好皇上和小太弟的安危。”
　　“是。”

　　那人像是黑暗中的影子一般又消失不见，展眉知道现在是时候了，便独自一人向建章宫走去，熟练地翻过宫墙轻飘飘地落在太后床前，因为那过于浓郁的熏香而微皱了一下眉头。
　　展眉其实并不如何畏惧太后，建国六百多年来从未有过立太弟的先例，可周顾初登帝位便册了呱呱坠地的周君瑾，这是太后的亲子，有他在手上太后便会投鼠忌器，即使展眉独入虎穴也丝毫不惧。可说来可笑，她居然会中了太后下毒的招，真是大意了。

　　独自一人走在弯弯绕绕的小路上，展眉只觉得事情有些棘手，这毒一时半会似乎是解不了，又想起太后的吩咐，脑海里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一个小小的身影。
　　记忆里女人的尖叫掺杂着鲜血一同洒在漆黑的夜里，威震一方的镇国侯府一夜崩塌，冲天的火光像是要照亮这漆黑的夜一样疯狂地烧着，火舌肆无忌惮地吞噬着所有的生灵，而那个孩子就近乎呆傻一样地坐在原地，脸上沾着血迹和污秽，小小的身体在火光里显得那么无助。

　　又是一个人倒下，那是他的贴身丫鬟，温热的血浸透了他的衣服，又很快被烈火烤干，彼时展眉不过也是个孩子，因为一场胡闹误入了镇南王的府邸，只是一眼便被那孩子的失魂落魄俘获了全部心神，仿佛天地间也就只剩下一个周顾……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展眉有些记不清了，似乎是在第二天，老皇帝怜惜镇南王府无辜遇难，将镇南王唯一幸存的嫡子过继到皇后名下，那少年在进宫之前，单薄瘦小的身体里不只是从哪里来的力量，本该是纯净无暇的眼睛里迸射出仇恨的光，向展眉一字一顿地承诺：“我一定会让她付出代价！”

　　小小的少年，却有一双过于犀利的眼，镇南王府是谁所灭，谁是最终获益者不言而喻，他们以为他还小，却不知道周顾已经把所有人都算在了账上！
　　隐忍十年，一朝崛起，展眉一路跟在周顾身后，看着他一步步成熟，和皇后之间保持着所有人都羡慕的母慈子孝。

　　可事实终究是残酷的，皇后怀孕了！二十几年无所出的皇后怀孕了！！！
　　这代表着周顾的太子之位不保，只要皇后的孩子降生，周顾就会瞬间被当成弃子！
　　在周君瑾出生第二天，老皇帝驾崩，这不是周顾下的手，却是展眉所为，于是太子成了皇上，皇后成了太后，未出生的小皇子成了皇太弟，展眉……成了无品阶的小宫女。

　　3
　　太后和周顾之间的恩怨太久，细细回想起来展眉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想起全部的细节，走着走着人竟然已经到了东宫，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她便举步走了进去，远远地便听见小孩的哭闹声。
　　展眉摇摇头，去哄了周君瑾起床，又牵着他的手去勤政殿，正巧皇后站在勤政殿门口，身边的宫娥手里拎着食盒，一看就知道是来干什么。

　　远远地瞧见展眉过来，皇后的脸色顿时阴了下来，快步走过来照着展眉就是一巴掌，修长的指甲由于过于用力在展眉脸上留下几道鲜红的血痕，看上去十分可怖。

　　周君瑾被这场景吓地呆了，瞪大了眼睛下一瞬便哇哇大哭，引得宫人们好一阵慌乱，却偏偏因为皇后在场不敢上去安慰，小小的人儿便只能拉着展眉的手哭得愈发伤心。

　　“瑾儿不哭，乖，先和奶娘去找皇上好不好？”
　　展眉也不理会皇后，蹲下身来安慰周君瑾，小孩子却什么都听不进去抱着展眉不撒手。

　　被忽视了的皇后脸色更加难看，扬手就要再打，展眉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冷色，抱着周君瑾脚下一动便退开一步，皇后的一巴掌落了空，手上便来不及收力，身形踉跄了一下好不狼狈，更是气得皇后脸色煞白。

　　“大胆宫婢，本宫打你你竟敢躲？！”
　　“皇后教训奴婢自然是没什么，可小太弟受了惊吓，奴婢和太后也不好交代。”
　　“你……”

　　在吕家，虽然她已经贵为皇后，可权利还是牢牢地攥在太后的手里，周君瑾是太后唯一的孩子，要是出了点什么事就算是她都担待不起，听展眉这么说脸色顿时又白了几分，却又不想就这么认输，冷着脸骂：“来人，把这个贱婢拿下，谋害皇嗣冲撞凤架，本宫要她死无全尸！”

　　只要想起那个死在腹中的胎儿，皇后顿时有些歇斯底里，可此言一出谁人敢动展眉？无人敢！
　　勤政殿的大门打开，周顾穿着明黄色龙袍从里面缓缓走出，却看也没看皇后一眼径直走到了展眉身前，在瞧清楚展眉脸上的伤痕之后眸色更深。

　　这才转过身来，对上皇后满含希冀和委屈的眼：“皇后痛失爱子，是失了心神了，该回去好好养着。”
　　说是养着，其实就是禁足！没有任何预兆和理由，皇帝的薄情让皇后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哀戚地喊了一声：“皇上……”

　　“带下去！”
　　年轻帝王的声音冷到极致，在这深秋九月让人感到一股凉意，勤政殿前的人瞬间哗啦啦地跪了一地，战战兢兢瑟缩不已，展眉皱了一下眉头，正欲说些什么，周顾却道：“皇后意图谋害国储，如此已经是轻罚，你还要替她求情吗？”

　　虽然是背对着展眉，可她还是能听出这声音里的不满，于是也在喉咙里的话便消弭无声，知道这人是真的生气了，便干脆偏过头去低声安慰哭个不停的周君瑾，随着皇后被架回去，她这才跟着周顾一起走进勤政殿。

　　对于仇人的孩子，周顾生不起多大的怜爱，不翻脸已经是极致，小孩子最是敏感，知道周顾不喜欢他，便全程拉着展眉的手躲在她身后，总算是走完了过场之后，展眉让人把周君瑾送回去，又接过茶水送到周顾面前，刚想说些什么，腕子就被人猛地攥住，猝不及防之下竟没有反应过来，被周顾一个翻身压在了案上。

　　“皇上……”
　　“嫁给我！”
　　时光仿佛首尾相接一般让展眉瞬间回到了这人初登帝位之时，大权在握少年得志，眼看血仇就可以得报，周顾终于不再压抑对于展眉的情感，在那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对她说出了这三个字。

　　可我的帝王啊，这世间哪有这许多事随人愿？你可知即使登上大宝也是岌岌可危转眼便会命归黄土？
　　周顾不知道，可展眉懂，她定定地望着眼前的人，看着这人的眼里像是点亮了一盏明灯，又看着明灯渐渐黯淡。

　　同样的话语，同样的眼神，已经无需展眉说话周顾便已经知晓了她的答案，可他不甘心！
　　十年相伴，他从来都看不透展眉的心思，这人的倔强和无情几乎让他咬牙切齿，隐忍十年的情绪终于一朝爆发。

　　“为什么？！朕连天下都可以给你，到底是为什么？”
　　展眉的神色忽的柔软起来：“奴婢不能做惑主的妖妃。”
　　“那你想要什么？”

　　展眉伸手触碰着周顾的脸庞，并没有多少表情的脸上很难让人想象到她声音的柔软：“我要你成为这世上最伟大的帝王。”
　　我希望这盛世太平，希望你喜乐无忧，希望你……君临天下！
　　而一个合格的帝王从来都不需要儿女情长！

　　周顾从展眉的眼睛里读懂了她的意思，愣愣地松开了手，神色间还有些恍惚，脑海里忽的就想起当年的尸山血海之中朝他浅笑的女子，那温婉的人儿不知从何时开始变成了如今这幅冰冰冷冷的样子，叫人看一眼便觉得陌生，他似乎有些恍然大悟般不得不直视痛苦：“原来展眉当真是没有心的。”

　　他原本以为，若不是她爱他，怎么可能陪他度过这十几年的腥风血雨，他以为她不嫁他是不屑于宫中勾心斗角，以为是非皇后之位不可，以为是她向往着宫外的天空，以为……
　　他为她找了无数的借口，却到今天才明白，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他自作多情！
　　周顾突然觉得很累，忽的有些害怕再也回不到从前，从此以后，就真的是君君臣臣了……

　　4
　　皇后是一国之母，不可能永远都被禁足，腊月的时候终于被放了出来，因为要筹备过年的事宜，前前后后便忙碌了起来。
　　展眉照顾着周君瑾和皇帝原本是不需要操心这些事情的，可太后一道懿旨直接把展眉调到了皇后身边当差，皇帝也没有拦着，听闻此事之后随口就同意了，于是椒房殿里，皇后就得和展眉朝夕相处！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皇后一纸令下让展眉去椒房殿外跪着，理由还是冲撞皇后，当真是没一点新鲜。
　　可除了这种模糊没有边界的罪名，皇后抓不到展眉的把柄，就只能借机发难，寒冬腊月，宫门外的青石砖分外地凉，展眉跪在这里已经一个时辰，积雪已经落了满肩也不觉得辛苦，面无表情地低头跪着，一动不动，

　　周顾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莫名觉得心都漏跳了一拍，走近之后展眉像是才发现他似的磕头行礼：“奴婢参见皇上。”
　　沉静如水的声音瞬间将周顾拉回现实，他顿住脚步，似乎是随口问了一句：“这又是怎么了？”

　　皇后带领着一众妃嫔从椒房殿出来接驾行礼，周顾说话的时候也没忘了把她扶起来，从未有过这般待遇的皇后喜不自胜，微偏着头浅浅地笑，竟然让周顾都有些失神，这样的皇后却是许久都不曾见到，和记忆中嚣张跋扈的样子全然不同。

　　“回皇上，是这奴婢不懂事言语冲撞的皇上，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这都跪了一个时辰了也可以了。”
　　说着就打算叫人起来，回过神来，阻止了皇后的动作：“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就当是杀鸡儆猴也好。”

　　说着便不再看展眉一眼直接跨进了椒房殿，不光是皇后，几乎所有人都在在为皇上这一举动而讶异兴奋，长时间以来被一个卑贱的宫女压在头上，如今皇上终于清醒不再宠着那贱丫头，自然是人人高兴。
　　唯有展眉依旧神色不变地看着周顾的背影，半晌才垂下眸子掩住了其中的情绪。

　　虽说不上是人来人往，可椒房殿门前走动的所有人都见识到了展眉如今的落魄，个个恨不得来踩上一脚，无论是言语讥讽还是拳打脚踢，展眉都一一受着，直到皇后的贴身宫女奉皇后之命将展眉掌嘴三十，她才终于察觉到体内一阵血气翻涌，哇的吐出一口血来，晕了过去。

　　周顾的神色是有变化的，却也只是那一瞬间而已，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展眉身上收回来，问起皇后其他事宜来，仍抱着观望心态的人瞬间就明白了皇帝的心意，一盆冷水下去，得意洋洋地看着这贱婢醒来。

　　腊月的风吹在脸上刀刮一样，泼在地上的水不会一会儿就结了冰，那人却没有一点苏醒的迹象，周顾这才察觉不对劲，终于慌张了起来，竟是直接叫出了龙影卫把人带回去，宣太医的时候看起来仍是波澜不惊，双手却在微微颤抖。

　　病来如山倒，展眉就此高热不断，周顾心里虽然担忧，却又拉不下面子去看，于是旁敲侧击地在少不更事的周君瑾面前打听情况，两人的距离竟都拉近了许多。
　　展眉意识朦胧之中，大概是能意识到这是毒发的症状的，太后说这毒就连太医也瞧不出端倪，果然如此。

　　脑袋昏昏沉沉的，展眉大部分时候都是睡着的，却又并不安稳，噩梦不断，耳边总是有小孩的哭声，从小娇蛮跋扈却又一心依恋着她的妹妹断断续续地哭着，又是冲天的火光，妹妹的影子和那孩子依偎在一起，又是烦躁，压得展眉浑身冷汗。

　　猛地睁眼，入目还是熟悉的场景，展眉觉得全身都汗涔涔的，难受地皱了皱眉，打算叫人进来添水洗澡，可刚一开口，声音就嘶哑得不成样子，展眉无奈地放弃这个念头，在床上又躺了一会，摸到一个小珠子。

　　不知是谁放在她床上的蜡丸，捏开之后里面放着一张纸条，展眉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太后已经派人来过了。
　　既然暂时已经服了解药，也就是说现在没事了，只要办成太后的差事，就再也没有了后顾之忧。

　　“姑姑，您醒了。”进来的小丫鬟一看见展眉睁开了眼睛顿时高兴地叫了一声，展眉这才勉强看向她，吩咐人去打水，简单处理了一下就直接去了建章宫。
　　“陛下，展姑娘醒了。”
　　龙影卫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传给了周顾，正在批阅奏章的帝王笔下一顿，旋即又恢复平常道：“去做什么？”

　　“这……”
　　周顾终于放下朱笔，眼神中眸光一暗，语气也沉重起来：“说！”
　　“回陛下，太后交给展姑娘一包药粉，说……说是在除夕放在陛下的酒里。”
　　金碧辉煌的大殿上安静下来，周顾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有些沉重，心脏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过了许久，他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可查明了展眉的身份？”

　　“正如陛下所料，展姑娘是十几年前吕家失踪的嫡女。”
　　“……下去吧。”
　　大殿再次安静下来，除了周顾，再也没有一个人，帝王清冷的面容在灯火葳蕤下映出晃动的影子，一跳一跳的叫人担心会消散。
　　原来竟然是这样，他以为展眉这十几年来所有的动作都在自己的监视之下，却没有想到她才是吕家安排在他身边最大的祸患！
　　当年的火海里，是她救出了年少的周顾，原以为是天大的恩情，却没有想到竟是刻意为之吗？
　　是他太感情用事了……

　　第5章
　　腊月的天气越来越冷，转眼就到了除夕夜宴，美酒佳肴、歌舞升平、其乐融融……
　　展眉垂首站在周顾旁边，尽着一个婢女该做的本分替皇帝布菜倒酒，一旁的皇后神色有些怪异，却不敢显露出来，就只能笑着去和其他妃嫔说话，目光却时不时地往皇帝这边瞟。
　　“展眉在朕身边服侍许久，劳苦功高，朕却从未给过展眉位份，展眉可曾怪朕？”

　　即使展眉在宫中无品无阶，可她的地位却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此刻周顾当众说出来，叫众人根本猜不透他的心思，太后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
　　展眉脸上无喜无悲，将仍残留着白色粉末的一小团纸收进袖子里，不疾不徐地跪下：“陛下言重了，为陛下做事乃是展眉几世修来的福分。”
　　“那真要封你为贵妃，你可愿意？”

　　一石激起千层浪，皇后当即唤了一声“皇上”，周顾却又问了一遍：“你可愿意？”
　　掷地有声分明是不许任何人质疑，展眉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在除夕的火光里有些看不清楚，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奴婢不愿意！”
　　“……”
　　如此肆无忌惮，如此不知好歹！
　　在一片吸气声中，周顾望着展眉毫无波澜的脸，缓缓闭上了眸子，良久无言。
　　“好！很好！”

　　周顾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将展眉刚为他添的一杯酒递到了她面前：“既然展眉不愿意，那朕也不能强人所难，但展眉劳苦功高，朕就赏你这杯酒如何？”
　　“……多谢陛下。”

　　展眉叩首，就要去接那酒，太后却脸色一变大怒起来：“成何体统！小小宫娥竟敢用皇帝的杯盏饮酒，还有没有尊卑贵贱？！来人！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拖出去打二十大板！”
　　“这……”
　　毕竟前一刻周顾才表现出对展眉的重视，宫人们便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倒是周顾往椅子上一靠，开始闭目养神：“拖下去吧。”

　　看上去毫无波澜，可周顾的心却在滴血，他不怨展眉不爱他，可事到如今，她还是能如此不顾旧情地要杀他，在看见那一包粉末溶在酒里的时候，周顾几乎崩溃，可他最恨的，还是到如今，他居然也不想让她死！
　　周顾累了，原以为的温情通通破碎，他突然感到一种荒凉，悲戚之意刚刚涌上心头，一声怒斥就把周顾唤回了神。

　　“贱婢！”

　　发怒的人是太后，再低头一看，杯中酒已经空了，展眉面无表情地看他，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一股巨大的恐慌倏地就窜了上来，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展眉已经抽了袖中短剑刺向周顾的方向。

　　鲜血的喷射瞬间染红了金黄的龙袍，正欲偷袭周顾的刺客软软地倒了下去，展眉神色不变，似乎是对大殿上突然冲出来的士兵全然不知：“龙影卫！”

　　十几道黑影现身，大殿外面也响起巨大的厮杀声，这一场太后亲手策划的兵变原来是一场螳螂捕蝉，而展眉要的，只是一个替周顾解决太后最正大光明的借口！
　　局势瞬间反转，太后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展眉从未归顺过自己，刷的抽出剑来刺向周顾，展眉此刻正与他人缠斗在一起分身无暇，眼看剑间就要刺进周顾的身体，皇后却猛地冲了出来，挡在周顾面前。

　　“妹妹！”

　　血液吞没了展眉的理智，让她忘了自己早就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享尽万千荣宠的吕家嫡女，她只是一个生活在黑暗当中的龙影卫，没有身份没有过去，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辅佐君王。
　　“姐姐……”吕昕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周顾下意识地接住她的身体，对于这个皇后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皇上，对……对不起……”
　　展眉冲过来的时候，吕昕已经断了气，周顾抬起头来看她，清冷的眼里有一丝迷茫，鲜血染红了他的胸口，在一片刀光剑影当中，怀里的温度终于唤醒了他沉睡的记忆，原来当年在王府里浅笑的女子，从来都不是展眉！

　　到现在他才明白，原来龙影卫一直都在展眉的掌控之中，对于今天的叛变，他一无所知，却尽在展眉的掌控之中，所有他知道的事情，都是展眉要他明白的，从赐酒到平乱，全都是她的计划！

　　“我……”似乎是想要解释些什么，展眉却抿起了唇角，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表情，就让周顾所有未说出口的抱歉全都被封在喉咙里，吐不出一个字来。
　　有什么用呢？即使那杯酒没毒，可终究是走到这一步了。

　　也不知是不是这一晚的动乱太过相似，展眉想起十几年前在火光中无助的孩子，从那一刻他的命运就被注定，他的未来的天子，是吕昕立志要嫁的人，那有什么办法？
　　没有办法！

　　十几年前，吕昕与周顾在那场灾难中相识，而展眉，却夺走了妹妹的嫡女之位，抢走了她在周顾心中的地位，让她入宫承受着周顾对吕家所有的怒火，在吕昕和周顾之间，她才是真正的卑鄙无耻！

　　“皇上，你现在……还愿意娶我吗？”
　　女子的声音在一片动乱之中难以听清，周顾看着面前熟悉的脸，却怎么都觉得陌生，如果一开始就是欺骗，那么后来的情还算得上真吗？

　　不过是片刻的沉默，展眉便懂了他的意思，虽然早就知道这个结果，可心里的裂痕还是抑制不住地扩大，渗出陈年岁月里腐烂发臭的血液，展眉展颜一笑，从此，那笑容便成了浸在周顾并不长久的岁月中的毒。

　　6
　　动乱很快被平息，周顾到最后还是没有杀太后，只是把她软禁在冷宫，他甚至没有废掉周君瑾的太弟之位，一切就和什么都没发生之前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那个跟在他身边不管面对多少箭雨的女子不见了……

　　她就像是突然人间蒸发了般一点踪迹都没留下，他知道了展眉不是他要找的人，可十几年来陪他渡过风雨的人却始终是她，不过是一场错误的相识，如今他却要用一生来纠正。

　　周顾找了很多地方，可没有一点消息，他想，原来展眉终究是不愿意原谅他的……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久到周君瑾都长大了，有能力处理朝政的时候，久到他也已经病入膏肓，周顾这才知道，原来当年展眉早已毒入骨髓，根本无力回天。
　　“瑾儿，你可曾恨我如此对待你母后？”

　　或许是人之将死，周顾对于这个弟弟突然亲近起来，在这世上，恐怕也就只有他能陪他共同回忆一下那惊才绝艳的女子了。
　　坐在病床旁的周君瑾却摇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皇兄和眉姐姐说的话真像。”

　　“是吗？她也问过你这个问题。”
　　周顾的声音飘忽，已经连意识都快要模糊了，周君瑾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进耳朵，在周顾仅余的精神里拼凑成当年的真相。

　　周顾新帝继位，周君瑾却是在前一日出生的，若不是展眉暗中盗走周君瑾以他的性命要挟，太后又怎会放弃对周顾的绞杀？

　　后来的事情就是周顾所知的了，挟持周君瑾保全自身，又封他为太弟安抚太后，只是就算是太后恐怕也想不到自从展眉去后，周顾再不踏入后宫半步，连子嗣都没有，坐上皇位的还是这个皇太弟。
　　周顾终于还是走了，一代帝王未老先衰，他这一生勤勤恳恳终于如展眉所愿君临天下，送了她一个盛世安康……

　　而新帝登基，追封先帝周顾为隆康皇帝，先皇后吕昕为太后，没人知道京郊立着道无名的孤坟，碑上只刻了一句话：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作者有话说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