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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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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玉努力让语气更诚恳一些。奈何她并不擅于说谎,额前慢慢浮出了细密的汗珠儿。指尖猛地颤了一下,紧紧揪住了衣襟上浮起的刺绣。这一切,都落在了皇帝的眼里。
他冷冷道:“那么告诉朕,起风天儿里这么晚了,你们又为何在此?”
这回,秀贵人抢先答话道:“回陛下,是玉贵人宫里的水仙花有些蔫了,因此约了臣妾来御湖取水,好回去给水仙换水。”
沉玉心照不宣道:“正是如此,请陛下明鉴。”
到底也算是一同长大的,秀贵人很知道该怎么配合她。
皇帝下睨一眼,盯上了沉玉鬓边那朵水仙。黄昏的霞将原本玉白的花瓣染出点绯色来,在晚风里瑟瑟颤着花蕊。
他盯着好一会儿,方缓缓开口道:“罢了,秦善。”
秦善躬身道:“在。”
皇帝淡淡道:“贵人明氏,窥探圣驾,有失妃德,着,降为答应。罚在此处跪上一宿,即日起闭宫思过,无诏任何人不得见。”
秀贵人身子一软,瘫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泣。沉玉脸色发白,猜是皇帝看透了她们拙劣的谎言,她想必也难逃一劫。
——但好歹保住了秀贵人一条命,已是谢天谢地了。
“贵人叶赫那拉氏,与秀答应同罪,不同罚。罚在此处跪上一宿,明日起闭宫思过,无诏任何人不得见。”
秦善道:“皇上圣明。玉主儿,秀主儿,会有人守着你们在此处,明日卯时,方可离开。”说罢唱了声“皇上起驾——”
皇帝又冷冷睨了沉玉发上水仙一眼,方转身离开,上了仪驾。
秦善心领神会,跟在仪驾侧旁道:“皇上,这位玉主儿倒是个聪明的。”
皇帝高高乘于轿辇之上,闭目扶额道:“叶赫那拉沉玉,就是那位初进宫便惹怒了皇额娘的?”
秦善道:“正是。听说为了这个,太后娘娘震怒,将内务府原本指给玉贵人的封号‘舒’字给撤掉了。”
皇帝眯开眼睛看他道:“秦善,你何时也对后宫之事上了心?”
秦善慎然道:“奴才不敢。只是皇上这一个月来不进后宫,各位主儿都想念皇上,几番托了奴才向皇上转达相思之情。奴才这才多听了几句,跟皇上学舌。”
皇帝轻哼,又闭目不语。秦善瞧他并无怒色,又试探着说道:“说来,玉主儿是为维护皇上失了封号,皇上可是看在这个份儿上,才饶了她今日欺君之罪?”
一句未完,皇帝突然睁眼,转向他的目光透出些狠戾来:“秦善,你多话了。”
秦善立刻请罪道:“奴才该死,不该多言。”
半晌,皇帝垂下眼睫,阴□□:“盯着她。倘若她日后敢言行不一,做了皇额娘那边的墙头草……杀无赦。”
秦善噤声,待回过神来,才发觉脖颈后已冒出冷汗。
是他太过心急,想要维护沉玉失了言,反犯了皇帝最恨被旁人猜测心思的大忌,差点一把将她推入了深渊。
天光已然昏暗,琉璃宫灯燃燃亮起,夹送着皇帝仪驾在长到好像漫无尽头的甬道中远去。
御花园中也点起了三千宫灯,映着各处假山石子、奇花异草和夜中湖水,美不胜收。
可跪在湖边的二人却无心赏玩。秀答应跪得膝盖生疼,奈何被人严严盯着,不敢往地上倒。只得左抬一抬膝盖,右抹一抹眼泪,心中悲戚万分。
沉玉倒是跪得身姿挺秀,神色不悲不喜,态度不卑不亢。夜风有些凉,她出门时只披了一件丝绣大氅,这会儿被吹得腰肢微颤,却绝不愿失了仪态。
兰瑾陪跪在她身后,一边担忧,一边时不时埋怨地去瞧秀答应。若非旁边有两个小太监看着,她必定要出口嗔怨了。
早知道,今天就不该让她家玉主儿出门,也就不会被秀答应这个冤家给拖累至此。
秀答应终是忍不住抽泣着开了口道:“姐姐,我可这么办呀?降为答应,可就只比小宫女们高了一头,若传出去,我可要羞死了!”
小太监呵斥道:“不许说话!”
秀答应抽噎一声,怒回道:“皇上只说叫我们跪在这里,又没说不许说话!”
两个小太监面面相觑,倒也沉默了。
秀答应又哭诉几句,见沉玉不理她,就急了。膝行着朝她蹭过来,拉她衣袖道:“你聋了吗?为什么不理我!”
沉玉看也不看她,直接甩开袖子,挪动酸疼的膝盖,离她远了几步。
秀答应索性头一扭,嘴巴一撇,又哭了。
兰瑾忍无可忍道:“秀主儿,您别委屈了。我们家玉主儿被您连累成这样,她去跟谁委屈呢?”
秀答应无言以怼,哭得更凶了。沉玉最看不下去她这样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只得挪动膝盖蹭回来,拽下胸前帕子递给她:“别哭了,哭有什么用?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秀答应拽过帕子,眼睛红红地看她:“你都知道了?”
沉玉道:“你是不是傻,养心殿的人,自然是皇上的人。你跟谁打听,也不该去跟养心殿打听啊。”
秀答应蹙眉想了好一小会儿,才明白过来:“啊……是给我消息的那个小太监,又把我出卖给了皇上?”
沉玉面无表情道:“他是皇上的人,跟皇上告谁的状都只是忠心,怎算出卖?你既然进了宫,就得明白,咱们的小命,一并都是握在皇上手里的,谁也别想在他跟前耍花招,懂了吗?”
秀答应委委屈屈道:“懂了。那现在该怎么办?”
沉玉道:“等。”
秀答应道:“等什么?”
沉玉转头看向这个不开窍的冤家,一字一句清顿道:“等来日方长。现在,不要再和我说话了,我不想理你了。”
说罢继续目视前方跪着。秀答应又被噎得无言,好一会儿才赌气道:“就你聪明,你什么都懂!我傻,我什么都不懂!”说罢自己扳着膝盖,嘶着气又跪回了原位。
沉玉几乎要被她给气笑了,好容易才定下心神,考虑起以后的事来。
虽然用“来日方长”这种话安慰着明秀,但以后到底会如何,她并不敢想。拒绝了太后、又得罪了皇帝,她这个小小的贵人,怕是真要永无出头之日了。
其实,要回头路也不是没有——只消她去求了太后,从此为她老人家做事,隔三差五借着请安的机会,跟她禀报几句皇帝的情况即可。
想到真的要不声不响、孤独终老在这深宫的凄凉,和家门为此所要承受的耻辱,她其实是很怕的。
倘若只有她一人苦苦捱着倒也罢了。可她的母族叶赫那拉氏,虽是世家名门,却因她幼时父母早亡,如今嫡系一脉全靠年迈的祖母、她和不过才十二岁的幼弟撑着……沉玉开始有些后悔救了秀答应,而拖累了家人。
突然,又听秀答应怯怯朝她道:“姐姐,对不起……”
沉玉立刻回道:“不必。”
秀答应吓得住了嘴,沉玉这才发觉方才态度过于冷漠严苛了。
看着秀答应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她语声软了些下来:“下次不许这样莽撞了。再惹事,我可真不会管你了。”
秀答应用力摇头,又觉得这像是在拒绝沉玉,赶紧再使劲点头。沉玉微微叹气。
忽然,兰瑾轻轻推她道:“玉主儿,你看,那是不是秦善公公回来了?”
沉玉偏头,果然见是秦善又折回来了。她这才看清楚这个秦善的模样儿。
秦善跟皇帝一样,身形颀长,眉目俊秀,却不似他气度霸道,倒有些柔中带刀的感觉。若非困于太监之身,想必也是个翩翩公子。
尤其那双桃花眼,看似笑意盈盈,实则暗藏着极深的杀机——沉玉看到这双眼第一眼,就笃定自己从前必曾在哪里见过他。
但很快就把这个荒唐念头驱逐了出去。秦善是自小长在宫里,跟在皇上身边的,怎会跟她见过呢。
秀答应看着他打了个哆嗦,她还没忘了在御湖边上跳舞,秦善叫她到皇帝跟前来时那个似笑非笑的神情。
沉玉施施然道:“不知秦公公来此,可是皇上又有什么旨意?”
秦善答道:“正是。皇上到底心疼二位主儿,特意叫奴才前来告知一声,不用跪了,回去好生歇着吧。”
沉玉和秀答应对视一眼,很是惊诧。皇上看起来并不像是会心软的人啊。
秦善亲自将沉玉虚虚扶了起来道:“还请玉主儿留步。”
秀答应去看沉玉,沉玉点点头,她便哆嗦着膝盖谢了恩,扶着侍女的肩先走了。
沉玉向秦善道:“秦公公可是有话要说?”
秦善扫一眼,那两个小太监识趣地退下了。秦善深深盯着沉玉的眼睛道:“玉主儿,奴才来提醒您一句,眼下日子再难,也切不可轻举妄动。”
沉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不禁后退半步。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又涌上心头,她陡然不安道:“秦公公这是何意?”
秦善见她后退,似是愣了一下,方也后退半步,垂眸低声道:“玉主儿,别的我不能多说了,只请您好好儿呆在自己宫里,不要去见多余的人,说多余的话,做多余的事。这满宫里都是皇上的人,您无论做什么,都逃不过皇上的眼睛。奴才告辞。”
说着打了个千儿就走了。
沉玉呆站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背后一股冷汗冒了出来。经秦善一番指点,她想,她大概已经隐约猜到了,皇上为何如此轻易便饶恕了她们的欺君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