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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   行走在黑暗中,清晰地听见肠子里无数菌丝般的血管在嘶叫。
      是的,像哭泣的婴儿般,喑哑地嘶叫着。
      食欲。受过教育的绅士们会这样称呼它。
      它从我们每天用手指撕开的动物的皮肉,牙齿嚼烂动物的骨骼时喷涌而出,天经地义——

      绅士们不会用禽兽这个词称呼自己。
      虽然,人本来就是其中一员。

      牙齿啃在□□上的痕迹,像两排细小的,暗红色的漩涡,仿佛能把面前的猎物深深卷入深渊。
      Viloy经常这样啃我。
      Viloy说那是因为他对我有欲望,比食欲更强的占有欲。
      明明温热的口腔却带来尖锐无比的刺痛,牙齿冷冰冰的,直到血的腥味浸透牙床,他才放开,孩子般天真地微笑。

      我的回忆到此结束,像眼前即将结束的白昼一样,到了落幕的时间。
      我必须像面对这里寒冷的夜晚一样面对现实。

      落日在广袤的荒漠上裂成几段,层层叠叠的晚霞环绕着它,流泻直下,如同铁块瞬间被熔化的颜色,向未知的遥远无限延伸。
      天空即将崩溃一般,仿佛烧焦的天际边缘孱弱地卷曲起来,将黄昏的悲剧色彩包裹其中。
      一根根芒草像战士腰间抽出的锋利的刀,定格在没有一丝风的旷野中,地面上冒出灼热蒸气缓缓摇曳,模糊了大地上所有的轮廓线。旱季到来,尼罗河的河床早已干涸。

      War,是无数政坛人物手中掉落下的青色烟灰,是一种优雅的杀人方式。同时,也是我们吃饭的手段。
      来自中东的朝圣者匍匐在地,枯瘦的脸庞布满明显缺乏营养的紫色血管;他的手背上布满干燥的死皮,指尖在黄沙上勾画出祈祷的轨迹。他试图诅咒这荒唐,混乱,充满暴戾的世界,却瞬间被一声枪响打断他最后的咒骂。
      吹了吹枪口,Viloy已经褪了少许颜色的军服滴上了几点殷红。
      “去见你的真主。”他说。用他刚刚啃过我的薄薄的嘴唇。

      致命的传染病在东非大陆疯狂地乱窜,那是我和Viloy所驻守的殖民地。
      从起初的全身浮肿,长出白色的鳞斑,直到整个人高热而死,每个人的脖子都是死神镰刀上一根稻草。
      病人的体温,在死去的时候仍然灼烫。
      无论是疾病,或是饥荒,又或是无穷无尽的战争,为了生存,便可以互相厮杀。驻军基地被黑色的蛳蚁一般密密麻麻围涌过来的饥饿难民摧毁,自诩坚固的堡垒瞬间瓦解在食欲的爆发中。
      接着是肆意的抢夺,焚烧,不少人因为感染了那种致命的传染病死去。
      我和Viloy沾满血腥的双脚踏过三百多具尸体,才最终得以带着几个俘虏走出那个地方。
      开枪的是他。
      而胆小的我,从来只能躲在他身后。

      之后,我们像一群丧失灵魂的野兽,在东非大陆的荒凉里流亡。

      “我们会死吗?”
      晚霞的血红色过于惨烈,眩目,我麻木地睁着眼睛问他。
      能感觉到自己的脑壳里慢慢长出名为恐惧的寄生虫,正在以我的意志力为食,不停消耗,不停侵蚀。就好像现在正深深啃咬我肩膀的Viloy,一寸一寸占领我的身体。
      Viloy突然用力把他的牙齿深深扎进我的肩膀,剧痛袭来,我挣扎了一下,那里果然被咬破一个口子。Viloy阴郁的眼神流了进去,毒药似的。

      他咬得那样深,我不知道他是否能感觉到我的体温;可我害怕变得灼热。
      害怕自己如同那些曾在眼皮子底下尖叫死去的难民,被传染病夺走生命。
      可惜我已经不会尖叫,饥饿过早地麻痹了我。
      但是Viloy不会让我死,我知道,因为他爱我。在远离家乡的殖民地驻军中,像我们一样的同性恋比比皆是。
      “不会死。”他的声音有着与我相同的,因为虚弱产生的颤抖,但是坚定,“不会的。”

      第三个没有任何食物的日子跟随灼热的烈日到来。
      热浪将我的躯壳吹成一张纸,在猎猎旋风中鼓动,破裂。

      仅有的几块岩石似乎也削瘦如我,拔地而起一座座悲壮的雕塑,用珍贵的阴影庇护我们。
      没有力气,没有声音,我经常会在某个瞬间突然怀疑,我是不是已经死去。
      Viloy的拥抱使我脑海里忽隐忽现的自杀的念头一刹那破灭,清醒的瞬间我打了一个冷颤。他的体温让人分不清究竟是火热或是寒冷,但是却如潮水,可以吞没死的欲望。
      原来我依然想活,就像禽兽还会求生。

      他的脸色苍白,阳光在上面勾勒出一道道汗水干枯后的痕迹。
      最喜欢啃我肩膀的嘴唇此时此刻仿佛被锋利的刀刃刮过,裂开几个口子,全是血迹。
      “Viloy……我很饿。”自己就要变成薄薄的一张纸,烧焦在这个没有一丝怜悯可言的荒野上。在战争的时代,军人的我已经习惯了一个观点:慈悲只是神明的特权。
      “刚才……杀死了一个俘虏。”Viloy用他削瘦的手指掰住我的双肩,许久未曾修剪过的指甲深深陷入皮肉,像是一种疯狂心态的诠释方法,“一个哭闹的小孩……没有力气去寻找其它方式让她安静。”
      我叹了一口气。
      “当初为什么带着俘虏?”肺部极其干燥,张嘴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恍惚在加速它的腐烂,“没有任何意义。”
      他应该知道我们开始流亡的时候粮食已经匮乏。
      “不,有意义。”Viloy深黑色的眼睛里埋藏着一种阴暗,我的心脏忽然紧缩了一下。
      “有什么意义?”我问道,害怕过于强劲的心跳会把胸膛压碎。
      “吃啊。”丧失了表情的他,大概刻意忽略了我睁大的眼睛里迅速蔓延开的震惊,“那是用来吃的——”

      脑子里一瞬间完全空白。
      那白色将我湮没,好像Viloy常常用来啃我肩膀的牙齿。扎入身体,产生剧痛。
      难民……疾病……白色的鳞斑……死去后仍旧灼热的尸体……
      他们的体温突然仿佛涌进我的咽喉,带着刺鼻的腥味,使得喉管一寸寸开始爆炸。剧烈的恶心感令我极度想呕吐。
      “……那小孩……”手扼住喉咙的时候,最后一句清醒的话是对极度平静的Viloy说出的。
      “……是的,吃了。”他用单调的音色轻轻回答。
      他还试图用手抚摸匆匆退缩到一块岩石背后的我,嘶哑的声音只剩下疲惫:“我也很饿啊……”

      “啪——”风被割破的声音。
      我第一次打了Viloy。
      颤抖的手掌狠狠抽过他削瘦的脸庞时,我确定他的体温已经变冷。

      我逃离了他,在第一次打了他之后。
      之后,几次想勒死自己。
      喉咙深处有什么东西像内脏一样突突地上下窜动,是体温与血液的糅合物,剥削着我的呼吸。
      顺着原路返回,愚蠢得像个瞎子。起初频率密集的脚印,在眩目的烈日和东非特有的窒闷双双摧残下,慢慢减弱,直至断开。
      我很饿。非常地饿,尽管我极力控制这种念头。
      食欲终究是人类的本能,第一次让自己觉得人与禽兽无异。

      躺在大地最荒芜的一个角落里,饥饿让我无法辨认梦境与真实,只知道地面的曲线不停沉浮,升降,毁灭又重生。紧贴土壤的脊背上仿佛长出来无数的手,冷笑着要把我的身体拉进地狱。
      饥饿,疾病,战争,死亡。
      以及……Viloy,我的男人。这些词汇浮现在眼前,眼睛突然刀割一样痛。

      我忽然好想见他。我知道那不怪他,不是他的错。
      错的是这个时代,这个荒谬,欲望横生的世界。
      不远的地方,一具冰冷的尸体掩埋在黄沙当中。那是几天前Viloy杀死并遗弃在路上的清真徒。厚重的黑色裹布被风一阵一阵地揭开,盖上,仿佛在竭力挽回那具尸骨上不复存在的温暖。
      可是我却觉得他的体温可以穿透视觉,钻入我的喉咙。
      肠子,贪婪地蠕动着——
      从前的我就在下一秒钟死去。

      醒在Viloy的怀里,我唇边还残留着一点点污秽。他把因为剧烈的生理反应而昏迷过去的我带了回来。
      漆黑的夜,连星辰都不愿栖息。
      漆黑的心,连记忆都不愿拥有。
      我一动不动地靠着Viloy,就在他习惯性地咬住我肩膀的那一刻,我不受控制地尖叫起来。记忆里剥开尸体时的恶心感觉死而复生,两只手臂以恐惧到极点的方式疯在半空中撕打。

      “啊!啊啊……”我与疯子无异,挣脱他的双臂,试图找到他的枪,结束这一切。
      人只有满足了欲望,才想起忏悔。
      我身体突然失去平衡,整个人跪倒在地,咽喉一阵抽搐,对着眼前的沙土干呕。
      “不要吐!”Viloy用五指扼住我的下颚,阻止我继续呕吐。牙齿不慎咬破舌头,我的口腔中渐渐充满甜腥的血液。他依然压制着我,虽然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泪水,“不要吐出来——没有食物了,你会死的!”

      只有短暂的一刻,时间空间全部停止,留给我的是思维里的一片空缺。
      倏然,我一拳打到Viloy的脸上,在他向后摔倒的同时扑过去掐住他的脖子,喉咙嘶哑地吼叫,眼睛发红。
      他逮住我疯狂挥舞的双手,也狠狠地抽了我一个耳光,随后揪起我的领口,重重撞向岩石。
      我终于因为疼痛停歇下来。
      接着是无关疼痛的恸哭,没有压抑,没有修饰,没有冤屈。泪水像扭曲的蛇一样冲下我肮脏的,布满灰尘的脸。
      Viloy紧紧抱住我,用力把我的头颅按进他结实的胸膛。
      我恍惚听见他的眼泪打在我军服上,轻轻地响。

      流亡的第七天,只有我和Viloy。
      但是Viloy在他的手臂上发现了一小块浮肿的白色鳞斑。我们都好像已经知道这样的结局般平静。
      那夜,我听着Viloy唱着故乡的民谣,趴在他肩上,不敢去想他正在啃食我的嘴唇是否会是最后一次在肩膀上停留,徘徊。

      荒漠展示着它在黑夜里的广袤无垠。
      芒草得到月光的垂怜,在黑暗中抽出一根根纯净的白色线条。星光在恬睡的山脉间闪烁。像极了人的灵魂,在被上帝召唤的瞬间最后一次回眸。
      Viloy恍恍惚惚抬起眼睛,他的精明不让我发觉他瞳孔里绝望的颜色。
      在天空一颗流星划过的几秒钟里,他支起身体,静悄悄地咬了一下我的嘴唇。

      朝阳的光很柔软,像母亲做过的小松饼,有着淡淡的温暖的金色。
      这样的金色铺洒上我们相依相偎的灰色军服上,看起来非常祥和。他只有身体还在我身边,魂魄已经在我沉睡的深夜里消逝。
      Viloy是失血过多而死的。
      他用刀砍断了自己病变的左臂,用他的血在沙砾上给我留下一行模糊的字:
      答应我,把我吃了,好好活下去。——Viloy。

      我沉默着守了他一整天。
      最后我扶起那具冰冷的尸体,搀在我肩膀上,决定违背这个彻底令我崩溃约定。我没有吃Viloy。我要带他走。
      他的体温明明还是像以前那样灼热。

      我搀扶着Viloy在东非荒原继续未知的流亡,不曾想Viloy死去的第二天,政府派来的援助部队就找到了我们。
      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几个穿着同样军服的人影晃动出一层层的涟漪,阳光投射而下,让我的唇角还能有微微的颤动。
      “我想……回家。”
      可是,他们看着我和Viloy的眼神弥漫传染疫区内所有人都该拥有的冷酷和恐惧,甚至嫌恶。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短短的几米距离,其实早已分隔出两个世界。

      那是Viloy死去之后,我第一次回味了痛楚。可惜已经没有泪水足以流出,它们都永远干涸在了Viloy的身体上。
      但是我有血,尽管它是冷的。
      我想告诉他们,我的体温绝对不是滚烫的。
      因为我是吃人的魔鬼。魔鬼的躯体只拥有冰冷的温度——

      然而,黑色的洞口顶住了我的额头。思想在颅骨爆裂的瞬间支离破碎,我的,Viloy的,所有的回忆。

      “尸体怎么安置呢?他们身上大概都有病原体。”一个黑影悠闲地晃动。
      “我带来了黑佬的几条土狗,你们看……”谁在说着话。
      “嘿,我家的狗——连熟牛肉都不吃……”那是一个笑声。
      然后我的体温,就再也没有温暖过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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