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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日光底下无新事 ...

  •   日光晴好,树影婆娑。
      巴黎走到久违的明艳的太阳底下,踏上魂牵梦萦的香榭丽舍大道,内心激昂的潮水犹如一个来势汹汹却后劲不足的巨浪,兀自抬起一个波峰,在肃立千年的礁石上拍得粉碎,便再无声息。这条大道是她的心脏,她熟悉它每一寸骨骼、每一缕血脉;繁荣与落魄、浪漫与现实都在岁月流变间无意落下了烙印,在凯旋门,在协和广场,在招扬的彩旗,也在下水道缝隙间悄然生长的青苔。
      然而我的心脏已不属于我——正是这尊铁青着脸高耸的礁石,骤然击碎了她翻涌而起的情思。人民为了换取自由、平等和博爱,为了他们心目中永葆青春的玛丽安娜【注1】在巴士底狱下汗流浃背、在街头巷尾间血流成河。如今血与汗都在这明媚的、热情的阳光里蒸发殆尽,溃烂的脓疮流下的毒液滋养着法兰西曾经的首都,人群在它灌溉出的罂粟花海里头晕目眩,迷失了方向。
      因此我诅咒你,阳光。
      诅咒你的轻浮和遗忘,诅咒你的明快和辉煌。你的触碰只温暖在表面,你的冷血却浸淫到骨髓。
      ……用我能想到的,最低贱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你。
      “重新见到太阳,您感觉还好吗?”
      听到魏玛迟疑的询问,巴黎慢慢将握紧的拳松开,垂在今天所穿的素色裙子的两侧。
      “很好。谢谢你来接我,魏玛先生。我就在这里恭候第三帝国首都大驾,你不用陪我,请回吧。”
      她原不想表达出逐客的意思,但一张口就连最质朴的农民都听得出其中的不友善。她睨着魏玛的脸,典型的日耳曼人的金发蓝眼,残留一丝少年的圆润轮廓,1919年他颁布宪法时交织着惴惴与企望的神色却是再也见不到踪影【注2】。魏玛摇摇头,说有多打扰,柏林一来他就走,面色不自觉又苍白几分。巴黎忽然有些同情他了——呵,法国人无用的矫情!软禁一年刚刚重见天日的她,出来第一件事是同情一个德国人?
      一辆军用吉普拽着一长串黑烟,突突地向他们驶来,沿街巡逻的法国警察、闲逛的德国军人和醉生梦死的市民们纷纷让出车道,随后又回到他们习以为常的生活轨道上。副官开门,柏林下车。他和巴黎不谋而合,只穿了简单的衬衫西裤,胸前缀着铁十字,一笔一划刀刻般的眉眼在粲然阳光下也渲染出柔和的意味,一眼望去和趁着任务闲暇逛街采购的普通德国军官没什么两样。
      “久等了,巴黎。”柏林冲魏玛一颔首,魏玛不用他发话就敬过一礼,跳上车远走,连个眼神交流都没有就自动退场了。柏林当他从未存在,继续说道:“听闻你愿意重新出面治理这座城市,我们非常欣慰。虽然你现在不是法国城市的首脑,可你的地位仍然举足轻重,前一年里限制你的活动,实属迫不得已。”
      巴黎勉强地笑:“我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那段日子我情绪不稳,放出去也只会给我的国家和人民雪上加霜。”
      “正是。现在也算皆大欢喜,等过渡期过去、局势再平稳一些,我们就有机会把政权交还给你。”
      “你认真的?”
      “我从不在只有同类的场合撒谎。我们相识这么多年了,你是知道的。”
      “是啊,我知道。权力……这不重要。浑浑噩噩过了太久,我也该歇息歇息了。我只是不放心维希【注3】,他那身子骨本来挑不起整个法兰西的重担,我不好厚脸皮撒手不管。言归正传,现在法郎兑马克的汇率是多少?”
      柏林身形一僵。“我不清楚。前段时间我都在巴尔干战场,听到你要复出的消息才匆忙赶过来。”
      “你为了我的复出,特意来协助我重新了解治所的政治和经济状况,却回我一个不清楚吗?无妨,这也不重要,过会儿我们可以找家酒馆叙叙旧,顺便来场合法礼貌的抢劫,认识一下德国马克的购买力有多么坚【和谐】挺——”巴黎伸手从柏林裤兜摸出一枚银币,放在大拇指甲盖上弹出,银币半空旋转间折射刺目的光辉。柏林紧抿下唇不说话,任由巴黎边笑边把银币塞回给他。
      “好了,不逗你了。说到巴尔干,你们把克里特岛弄到手了?”
      “是的。你们的海盗邻居派给希腊的援军有点难缠,不过我们还是赢了。”
      “恭喜。雅典卫城俯瞰到的景色如何,漂亮吗?”
      谈及雅典,柏林不吝溢美之词:“古典、高雅、素净。罗马和我一起登上的卫城,他说无论时光如何流逝,古希腊文明的中心总是给予他至上的美感。”
      “他倒是大言不惭嘛。发出要把地中海再次变成意大利湖的豪言以后,和你联手践踏了雅典的心以后。哈,你别紧张,与我何干呢?这更不重要。我就是觉得别扭——不管愿不愿意,古希腊母亲的乳汁都哺育了我们,两千年来我们无时无刻都不能忘却她摇篮的温暖。你们这样对待自己的摇篮,不怕冷吗?”
      “第三帝国建立之始,我们就与过去斩断了留恋。雅典她们的古希腊文明也好,犹太人的希伯来文明也好,不需要它们,我们反而能更加繁盛地生存下去。”
      从协和广场驶来的一辆人满为患的大巴,打断了两人的谈话。清一色的黄色大卫星【注4】别在那些乘客衣上,成年男女,老弱病残,一应俱全。巴黎侧头与一个趴在窗玻璃上望着大街的男孩视线交汇,那眼神里饱含的惊恐让她一个战栗,速速别开目光。
      “于是你们就这样对待他们。”
      “我记得你不怎么喜欢犹太人的。”
      “两回事。反正我也管不着,这全不重要!”巴黎提高嗓音。路人们短暂地被引来视线,都以为情侣闹了点别扭,很快会好的。
      瞧!又一个中产阶级的法国妇女,原本过着衣食无忧的清闲日子,而今她的丈夫尚在暗无天日的监狱,她倒忍受不了食物配给制的煎熬,跑出来勾搭上德国军官。也许是为自己孩子的口粮,也许单纯被她们轻蔑称呼为“金发野蛮人”的德国男子吸引了而已。她的战略卓有成效,未遭受营养不良的栗色鬈发柔滑光亮,身着的连衣裙色彩简洁布料却挺高档,套在腿上的也是货真价实的丝袜,不是死要面子的妇女们买不起丝袜而涂在腿上的颜料。还可以当街耍脾气,而她那英俊的日耳曼情人全然不还嘴,拿她无可奈何。
      “你心平气和一点……别被他们误会了。”柏林低声道。
      “你介意?还是你认为我配不上你,最最高贵的日耳曼人种?”
      “我没那么想。你们也是查理曼大帝优秀的儿女,和日耳曼人一样都很高贵。”柏林打量街上走过的一对对情侣,类似的组合还真不少。“刚刚得出的统计数据,1941上半年你的辖区出生率大增。你想这说明什么?”
      “你们人播下的野种像大革命以后的人头一样,一个个骨碌碌滚出了我的女市民的肚皮。不过他们可爱多啦,血腥味淡很多,不会让牛都绕着走路【注5】。”
      “你说的是表象。这个统计说明你们并不真心排斥我们,你们乐意与我们融合。过去我们为了夺取生存空间,只好把坦克压过来,不会有第二次了。两个民族会合为一体,共享一个美好明天。”
      这人刚刚说,我们相识这么多年了;这人刚刚又说,我从不在同类面前撒谎。
      “很遗憾我们之前抢占了你们的生存空间。”巴黎真心实意地叹惋,掌心贴上柏林侧脸,“很抱歉……就算合体我也没有那种功能,生一个能证明两国伟大友谊的结晶什么的。”
      柏林尽量轻柔地握住巴黎手腕,扯下来。
      “这事我们以后再讨论。我前几天打扫书柜,发现一个旧物,也不很旧,十几年前一张照片。我带着,你要看看吗?”
      “急着叙旧?就看看吧。”
      柏林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黑白照片。装甲部队的铁流在不紧不慢地行进,将官军礼服打扮的巴黎和布鲁塞尔胸章绶带一应俱全,被仪仗队簇拥在铁流中央。巴黎像一只神气活现的高卢雄鸡,高昂着头颅和女伴谈笑风生;布鲁塞尔则娴雅地微侧着脸,倾听着。
      那是一战结束后,1923年。德国被战争创伤和巨额赔款压得抬不起头,正在饱受通货膨胀的折磨,又听见法国和比利时联军开进了他们至关重要的鲁尔工业区。他们眼睁睁看着装甲车大摇大摆占领工业区,缴械投降,敢怒不敢言。
      那时候的法兰西第三共和国虽然也是伤痕累累,国力大减,依旧坐拥广阔的海外殖民地和欧洲最强大的陆军。照片上巴黎的神情,犹如她往昔的祖国般不可一世。
      而今呢?
      而今……
      巴黎从照片上抬起眼,凝视柏林。柏林在含蓄也很直白地警示她,不要太过分了。
      她眼眶一热,忍了回去。布鲁塞尔……愿你在伦敦那边安好。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啊,是不是?”

      北平又在山城逗留两个月,才坐上直达专机。上一次在郊区别墅不愉快的谈话之后,南京风闻消息,跑去找重庆又密谈了一场。这是西安告诉他的,密谈内容只能猜测。据说他们坐了一整个白天,快到傍晚成都跑去耐心敲了十分钟门,这才若无其事地一前一后走出来。
      隔着舷窗往外眺望,碧空如洗,灿烂阳光似万里织锦,披盖在绵延不尽的白云上。这壮丽的景象一点也没让北平头痛耳鸣的生理反应减轻。他和天津还有断断续续的通信,从天津的只言片语和他自己的身体状况都能想见,他的城市一直不太妙。
      重庆放他走的心理,估摸着一半是故意的放任,一半是侥幸的期待。重庆对自己的定位就是一个后方领袖,一座战争年代的临时首都,只求恢复江山的希望多一点是一点,维护政权稳固是他的职责,却不是他关心所在。南京么……当天傍晚见到他时他神色如常,衣衫齐整,应该没打起来。当然他的城市在日伪占领下欣欣向荣,恢复神速,打起来也怕是重庆单方面挨揍,不必替他操心。
      他抬腕看表。总算只剩一小时就到了,尽管下飞机他又得去适应异国的气候。
      居然晕机得这么严重。他苦笑。他就拖着这幅身体要去和北方红色巨国的人们周旋,恳请他们施舍点怜悯心,和隔海相望的东洋邻居走远一点、再远一点。那么就做点准备吧。想想莫斯科同志是怎样的人、会怎么待他?
      第一次见面在他跟随蒙古帝国的出征路上,偶遇了还幼小的莫斯科。但他半途就回去了,此后很久才得知对方身份;最后一次尚算平等的会面,在尼布楚的谈判桌边,此前两国的骑兵在边境线上杀得昏天黑地,砍得豁口的马刀淌着血在空中翻飞。那时他可以和关外的城主们快马加鞭,在林海雪原长途奔袭好些天也不觉疲累,他看着早就长出成年人体型的莫斯科,仍未觉得和几百年前的孩子有很大区别。
      ……但是帝国的内脏,在那个时刻前就悄悄开始溃烂了。
      如果没有洋人的坚船利炮,它还能拖着沉重的身躯走一段,拖上很多很多年。它终究翻了船,他也不必再忍受王座上无穷无尽的窒闷与腥臭。还记得八国联军进京后与各国代表们的谈判中,莫斯科锋芒毕露,几乎不想留他一寸立足之地。
      ……但是他的锋芒毕露,也暴露了这个大国内部的动荡不安。不久,在一战如火如荼的关头,他改旗易帜,退出了。
      以他为首的联盟变得友善不少,甚至试图改造自己贪婪的惯习。尽管以这些年的表现看不成功,去面对苏维埃,总比面对沙俄轻松得多。
      轻松吗?
      但愿罢。

      时隔两年再次被东京召请,时隔300多年再次踏足皇宫正殿以外的部分,还在正门口遇见了手拎公文包腰插武士刀照例板着脸的横滨——大阪直觉大事不妙。
      他只能硬着头皮进去。原本供幕府将军憩息的木结构建筑在明治天皇的时期就焚毁了,如今的绿瓦白墙铜柱年岁并不悠久,走过它们错落隔开的柳影花阴,夏风送来瀑布隐隐的水流声,全是崭新的,陌生的,与他无关的。与他无关的事物,自然也撩拨不起他内心一丝半点的涟漪。
      原来他对这个地方,早就没什么疙瘩了。
      并肩而行的路上他跟横滨赞叹了两句内苑美景,横滨回答,你知道说漂亮,看来也是懂皇家园林审美的,为什么不早点过来?兄弟姐妹们中,除了你,谁没有在花阴亭赏过竹菊、在霜锦亭观过新雪?
      你也太无趣了,就不能少说破坏气氛的话吗?大阪回嘴,心想着跟两年前的仙台妹子简直一个德行。不,仙台还是比横滨有意思多了……
      1939年10月,诺门坎。
      “好大一片草原啊!”大阪翻身下马,落在疮痍遍布的土地上,“可惜来晚了点,见不到它开战前的安详姿态……”
      胳臂打着石膏、小腿缠着绷带的仙台,一瘸一拐冲上来就赏了他一记清脆的耳光。
      “你倒知道来了!日苏都停战了,你倒知道来了!”少女纤秀的眉眼沾满血污,披散的刘海随着她一字一句迸出口的质问摇晃着,“你的师团不是集体腹泻吗,病都没治好,你倒知道来了!”【注6】
      大阪捂着被打得瞬间红肿的脸颊:“小妹妹你听我说……他们不是集体腹泻,还有风寒啊痢疾啊传染病啊什么的……而且我的师团驻地太分散,不像你的全集中在海拉尔,走得慢了是我不对,但是……”
      “别但是了!你就是不想打,一群窝囊废!活该我4天就赶到前线,活该我被乌兰巴托和莫斯科联起手欺负!”
      仙台眼圈红了。她已没有体力发泄她过度饱和的怨愤,后退两步,半坐半倒在火炮前车的钢铁外壳边。
      “什么……莫斯科也来了?”
      “是啊!7月份就来了,要观摩他新近看中的将军作战,你连这都不知道……还好意思挂着古代三京、战国巨城的名头,也不嫌丢人现眼,你赶紧把你的天守阁炸掉算了!”
      大阪叹气。拿天守阁来刺激他没多大意义,要是仙台早些年建城、见识过丰臣家筑起天守阁的前前后后,就不会把这种话当成威胁了。“我会考虑你的建议的,”他说,“不过那得等到我回国、请示东京陛下以后。”
      “愿陛下代表天照大神劈了你。”少女并拢膝盖,脸埋进双臂,气若游丝地道。
      在诺门坎战役以前,他从未听闻仙台表现过如此失态。这位诞生在战国末期的女孩身姿苗条、目光澄澈,赶上了自应仁之乱的100多年战乱后得来不易的和平,像一株小柳树迎着春风迅速抽枝发芽,在江户幕府的荫蔽下茁壮成长。她活力十足,陪同家人游历过太平洋,横渡过大西洋,在她的世界中没有不可战胜的魔障。维新以后,她又在日清战争和日俄战争中熟悉了战火。
      熟悉了两场胜仗……大阪不带感情地想,跟我熟悉的截然不同,跟我在乎的截然不同。跟我刻印在心底的,截然不同。
      “连累你们输了我很抱歉,但苏军的装甲兵和坦克兵实在厉害,我早几天来也救不了火啊。幸好东欧出了事,莫斯科和乌兰巴托都不想再打。这也许是个信号,叫我们离俄国佬和蒙古人远些为好。”大阪蹲下身,摸了摸少女的发鬓,“不要哭了,好吗?”
      “我没哭。”仙台闷闷说着,依然没抬头。
      这场发生在满洲与蒙古的边境冲突,以苏蒙联军胜利、关东军惨败告终。事后他向东京汇报战况,东京手边散落着《纽约时报》轻描淡写嘲笑苏日双方吃饱撑着的报道,目光在战略地图上西伯利亚和贝加尔湖一带逡巡许久,说,我们换个方向吧。
      他的声音也很轻描淡写,听在大阪容纳过无数谎言的耳里却不无遗憾。
      首都阁下从头到尾,没看他一眼。
      “希望这场战役,你的师团能把33年砸警察所的勇武劲头发挥出来。”【注7】
      大阪蓦然从回忆中抽出。这一回,东京倒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了,连带横滨都在研究新型病菌武器似的在看他,真是消受不起。
      “喂!那件事我又没参与。不过我的师团好歹也是皇军精锐,自尊心总是有的。”
      “那我就期待这一次你们能把千疮百孔的自尊心缝回来。”东京说,“我甘愿冒险让第四师团当次主攻,你们务必在预定时间里部署好,不得迟到,把长沙城夺下来。上次他们放了把莫名其妙的大火,不知怎么还跟我们打平了,这次再玩新花样也没用。”
      “他们待机好久了,不可能再迟到的。但是在中国打长沙,法属南印度□□的战线没问题么?”
      “我们准备很充分。你管好自己的,别操心太多。说到南洋,横滨,你的宣传工作做得怎么样了?”
      横滨应一声,从公文包里抽出两张已经画好的草图。一张是一名皇军士兵砸开链锁,用英语旁书“崛起吧,亚洲,日本是你的解放者”,另一张是一位法军士兵长立凝望,法语写的口号略长,大意是法军应该和日军站在一起,就像欧洲他们选择和德国站在一起。【注8】
      “最近,听说那个顽固到死的巴黎也复出了,应该是愿意和柏林合作了。”横滨补充道,“形势进展对我们十分有利。”
      “再好不过……欧洲顽抗的不过一座孤岛了,德国人攻不下来也无妨。他们和我们,都有更大的肥肉,更好的前景。”
      东京以一种隔岸观火的悠闲姿态眯起眼,把一封密电拍到桌上。横滨应是早已知悉,并没有凑上前去。大阪匆匆读完严格加密走专门通道传来的电报,震惊的眼色取代问话,扫向东京。
      “为了更伟大的利益,某些东西只能以背叛取得……千百年来,这条真理一点没变啊。”东京漫不经心地说,“早知道39年就不打那一仗了。大阪,你该庆幸终于有人来帮你报一箭之仇。”
      大阪点点头:“是啊,背叛的果实无比甘美。千百年来,这也没变。”
      他果然该炸掉自家的天守,再放把华丽的烟花,作为给东京的贺礼。

      一到夜晚,红场就成了灯光的池塘。晚风嬉戏,笑语游弋,无色无味的风和声音一经逐一点亮的灯光渲染,顿时变作鲜活的精灵。最不能忘怀的,是傲然挺立在克林姆林宫塔楼顶端的红星。它们是遥相呼应的战士,以独一无二的尊荣俯视着脚下的彩灯流影,超脱于凡尘俗世,是红场真正的主宰,苏维埃联盟至高的精神寄托。
      莫斯科在门上轻敲两下,推门而入。他的鞋跟没入地毯细密的绒毛,走起路虽像职业军人一般凛然大步,却没发出一点声息。走到观景台上,他拉开精雕细琢的高背椅,缓缓落座。灯光浮在他淡色的金发上,映出迷离的光晕。
      “您还没睡?”北平问。
      “傍晚不小心把一杯咖啡当红茶喝下去了,睡不着。”莫斯科微微一笑,“我还以为是蜂蜜加多了才成那种味道的。您怎么样?我们食物比较简单,恐怕难合您的口味,屈就了。”
      到底是怎样的味觉,能把一整杯咖啡喝完才发现不是红茶啊……莫斯科流露出这么孩子气的一面,让北平不自觉和辛丑年那个咄咄逼人的男子两相比较。两个月后,肃毅伯就气得魂飞魄散了【注9】,而北平只能憋着一腔怨气继续活下去。对了,当时圣彼得堡才是沙俄首都,但他不太处理亚洲事务,从签订和约到建立租界,一直是莫斯科在经办。1924年苏联正式将天津俄租界还给北洋政府,莫斯科又来了一次中国。据津子说,他头一次觉得那金发飞扬的老毛子像他们宗教壁画中的天使。
      但是他们已经不信教了啊,北平对他说,你这样赞扬他他未必高兴。天津吐吐舌头,我才不会当面说,他当初坑我俩那么惨,才不会一下就原谅呢。
      “没有,你们礼遇有加,把细节都打点得滴水不漏,倒是我们自叹弗如了。您瞧,就连餐布上的刺绣都精致绝伦,完全是一样艺术品。”北平应答着,将先前还在翻阅的相册挪到左手边,摆开谈话的姿势。
      莫斯科眼眸一瞬。“啊,您看了39年诺门坎的……”
      “嗯。尤其是7月巴英查岗山之战,看了才知道,你们的兵力和火炮差日军一大截,可以说极其不利,却大胜而归。”
      “我们的装甲坦克兵团占优势,朱可夫将军又抓住了他们渡河的时机突袭。说实话,我还没找出红军中和他一般擅长突袭的将领,要在德军里,就是一抓一大把了吧。”莫斯科收回他不经意透出艳羡的口气,“好在打过这场日本人就不敢来骚扰边境了,西边也和柏林及时订了条约,难得的和平时代,蓬勃的社会主义建设,打断它就再也弥补不回来了啊。”
      北平默默垂下眼帘。
      “对不起,让您徒增伤感了。本来你家也在高速发展吧,我们专家还做过预测,晚十年日本恐怕就不敢拿你们开涮。可惜假设终究是假设……”
      “您是明白我此行意图的,”北平说,“能告诉我,沈阳他们,过得可好吗?”
      “他们挺好的。和朝鲜来的部队在一块儿休整,迟早会有大展身手的机会。”莫斯科观察着北平的表情,没有读出多余的信息,便笑道,“满洲的事,您大可放心。我们和日本有尖锐持久的地缘冲突,不可能彻底地言归于好。只是这时机太不好把握……我们东线的师团都调到西线来了,如果您愿意,可以明天随我视察一圈驻扎在城郊的摩托化旅。”
      “都在西线?”北平短暂怔忡,海量信息从脑中闪过,他竭力伸手,想抓住一丝半缕。
      “上个月,我们才派代表团访问过德国,谈经贸合作的事情。”莫斯科两手交叉抵住线形优美的颌骨,低低叙说着,“我喜欢德国人的耐心细致,就像我喜欢他们为代表团准备的鲜花、红旗和甜点……可是我不喜欢柏林,柏林肯定也不喜欢我。我和他,就像我们的上司一样,闪光灯前怎么勾肩搭背【注10】,都亮不到心里去。”
      “下午您接见的那位德国人是?”
      “我也不隐瞒了吧……因为他我才稀里糊涂误喝了咖啡。他其实是捷共【和谐】党员,来报信的。他说德国马上就要对苏宣战,首要目标就是乌克兰的肥沃农田。”
      “您觉得?”
      “这就是‘亮不到心里去’啊。外界猜测我们要干架早就听得耳朵生茧了,此前我一直认为轴心国是怕我们先发制人,才在东线集结兵力的。但他们在克里特岛的一战损失不少,监听到的情报也显示他们的精英仍在西欧,最重要的,现在已经是夏日,除非有把握将我国在三个月内攻下,一到秋天,恶劣的天气会让他们的装甲部队寸步难行……所以,德国人不会在今年发动攻势。”
      北平想起来,华盛顿和伦敦方面都向莫斯科传过德国进攻计划的情报,但莫斯科显然不信任他们,这可是一个叫嚷过要把苏联在摇篮里掐死、一个亦和他不共戴天的仇人啊。
      在一圈虎视眈眈的敌人包围下自行其道,莫斯科的神经确实相当坚强。
      “那么,您是打算在下半年厉兵秣马、做防御的准备了?”
      “正是。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好不容易握住的友谊……”生怕一用力就会碰碎它们似的,莫斯科轻轻地说,“就算是幻象也好,至少还能再享受半年……”

      隔天,莫斯科如约邀他去城市西郊。穿过郁郁葱葱的森林,麦田铺展开来,在夏日的艳阳下舒展着躯干,等待又一个祥和的丰收的秋天。
      年轻的姑娘们弯着腰,在麦田里干活。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下,折射着万里无云的蓝天的影子,融进泥土,融进即将带给人们丰沛的粮食和希望的大地。
      她们劳作艰苦,但面色红润,饱含对生活的信心。北平不自禁把欣赏的目光投向她们。他的人民也本可享受这美丽的、用劳动换取自由的生活啊!
      “莫斯科广播电台!”
      田垄高耸的扩音喇叭突然发声。
      “莫斯科广播电台,现在由全国广播电台同时播出……”
      驾驶座上的莫斯科打个方向盘,停下车。播报还在源源不断地传出,姑娘们放下活计,带着惊诧莫名的神情离开麦田,向集镇纷纷跑去。
      他们没跟着开过去。城市化身的肢体能力和五感都强于人类,这段距离不是问题。
      “尽管苏联和德国订有《互不侵犯条约》,而且苏联政府始终信守着该约的各项条款,但敌人仍然发动了对我国的进攻……”
      莫洛托夫愤怒的声音从扩音喇叭里发射出来。
      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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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玛丽安娜,法兰西共和国象征,也是自由理性的拟人表现。二战期间,她又成为反抗纳粹的自由象征,与维希政权相对。
      注2:1919年德国经过一战败北和民主革命,在魏玛召开的制宪会议上颁布了第一部共和国宪法,史称魏玛宪法。至1933年希特勒掌权,宪法名存实亡。
      注3:维希原是温泉疗养胜地,法国投降后的傀儡政权设于此,直接统治约占法国领土3/5的“自由区”。巴黎在“占领区”中。
      注4:1941年9月6日起在德占区所有犹太人需佩戴黄色大卫星的标识。(故事中是1941年春末夏初,把时间提前了)
      注5:1789年法国大革命后,在协和广场的断头台有数千人遭处决,传说由于这里血腥味太浓,一群牛欲经过时也绕道而行。
      注6:1939年5月,外蒙军与日军为诺门坎以西至哈拉哈河的三角形地区的归属引发战事,苏蒙联军和日军分别以蒙古和伪满洲国的名义参与战斗,以日本关东军的惨败告终。
      过程中关东军下令驻扎在伪满北部的仙台师团(第二师团)和大阪师团(第四师团)紧急增援,仙台师团急行军4天即赶到,大阪师团消极怠工,接到指令后出现大量病患,行军8天且路上无数人掉队,直至停战消息传来才加快速度奔赴前线。结果仙台师团受创严重,大阪师团毫发无伤。
      此战当时并没有受到重视,但日后普遍认为它使得日本放弃北进政策而进攻南洋,最终与美国为敌,对二战走向发生了深远影响。
      注7:大阪师团虽然战斗力不强,仍有勇武一面。1933年师团二等兵松井在大阪市中心闯红灯,和警察发生冲突,师团长为了“维护大日本皇军的尊严”,带兵砸了警察所,史称“大阪Go-Stop事件”。
      注8:日本在南进过程中,“解放”与“侵略”齐头并进,大肆宣扬大东亚共荣圈,与各国民族独立领袖密切接触。
      注9:1901年9月李鸿章代表清朝签下辛丑条约,11月死于北京贤良寺。
      注10:参见报纸上的希斯基友结婚照XDD网上没搜到好遗憾……
      最后一段广播参见苏联小说《海鸥》,作者正是在这里结束了小说的第一部分,然后写了海鸥的战斗生活直至牺牲。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日光底下无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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