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Ⅰ. la Vel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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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该上这艘船的。戴蒙·斯佩多脸色阴沉地站在船尾，背后的栏杆上生了一层厚厚的锈，看起来脆弱不堪，他不敢与它接触，就只好侧着身体靠向船体内侧。他的头发和衣服几乎都湿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身体上。斯佩多透过墙面的反光看见自己的模样，只觉得颇为狼狈，于是又接着在心中暗骂一遍自己做出的错误决定。
斯佩多受彭格列家那位金发男人所托来北意大利办事，一路从蒙特卡蒂尼跑到米兰最后再到威尼斯，只觉得半条命都要交代在这无聊透顶又难受至极的旅途上了：每当斯佩多乘上火车，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昏昏欲睡恶心反胃时，在心里反复咒骂那发配任务的彭格列首领就成了唯一的娱乐项目。于是，今日结束了最后一场商谈后，斯佩多便归心似箭，从未有一日觉得彭格列家族的总部是如此亲切。他推脱了晚宴邀请直奔码头，谁知道突如其来一场暴雨倾泻而下，没有携带任何雨具的斯佩多就这么被兜头浇成了落汤鸡。更可恶的是，当他顶着雨冲进售票站，却被无情地告知，他们就在刚刚决定将今日接下来所有的航次都取消掉。
“您看看外面的雨吧，先生，可没有正常人乐意在这时候出航。”待在售票站躲雨的搬运工少年给了斯佩多一块米色的长布，少年靠给乘船的老爷夫人提行李赚钱，这会儿船停了，便也没了生意。
斯佩多道谢后接过那条长布，看了看觉得还算干净，便随意地擦了擦衣角和裤腿，自然是没起到什么作用。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暴雨带来的水雾让城市变得有些朦胧。售票站的人告诉他，下一班船最早也是明天清晨，这意味着他必须继续在威尼斯停留一整个晚上。他刚刚才拒绝了参加晚宴，这会儿实在是不想再回去要求借宿，尤其是以这副落汤鸡的模样，未免太没面子。
他决定打听一下附近的旅店，正欲开口，忽地见那一直蹲坐在地上的搬运工少年站起身往里走去，不止是他，整个售票站里数十个躲雨的人都骚动起来。紧接着，斯佩多在疑惑间听见一阵汽笛声，像是没了牙的老人发出的嗓音，嘶哑凄厉又断断续续。斯佩多发誓，这是他这一辈子听过的最难听的汽笛声，但这一刻却像是听见了上帝为人间递送希望的号角——它意味着，有船进港了。
斯佩多往门口走了两步，看见一艘小型船驶入码头。船上有零星的一点橙红色灯光，忽明忽暗闪烁不停。透过这点亮光，他能看清一小部分的船体，它非常破旧，并且从刚刚的汽笛声来看，想必蒸汽系统也已经快要寿终正寝。是一艘接近报废的破船。斯佩多很快得出结论。与此同时，破船在码头抛锚，几个又黑又小的影子下来，在地面上来来回回地走了两圈，不知道是在做什么。片刻之后，远处又来了一群影子，在破船前分为两队，人多的那一队看着人少的那一队推推搡搡地上了船。
“还是有船乐意开的嘛。”售票站内传出一声嗤笑。
“我是说‘正常人’不会开。正、常、人！”少年搬运工不满地哼声，扭头将视线转向门口，却立刻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做什么？！”
少年没得到回答，只眼睁睁地看着那站得离门口最近的男人把米色长布往肩头一裹，毫不迟疑地冲进雨中，朝着那艘破船跑去。
“我的上帝……他疯了？”
“那上了那艘船不是刚刚好。”
躲雨的人也纷纷露出同少年一样的惊讶神情，其中有两人如此感慨道。
斯佩多快步跑到船边，彼时还有最后两人没有登船。他一声不吭地加入登船的队伍（尽管那混乱的场面根本称不上有什么队伍），没有注意旁边的乘客，只想着尽快上船找个地方避雨，顺便收拾收拾自己的衣装。管它什么破船，管它什么暴雨，什么都阻止不了斯佩多一颗争分夺秒赶回西西里的心。
然而，如果他在这时稍微留心观察周围的人和环境，或许更早之前就能意识到这是个错误的决定。一个突然闯入的外来者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正在登船的人——他们通通衣衫褴褛，与斯佩多一样没有雨具，也没有米色的长布，就任由雨水冲刷在身上，给自己染上工业城市脏兮兮的臭味——还是那另外一队看着他们登船的人，这些人的衣着相比较而言要体面得多，锃亮的长靴和厚实的雨衣就说明了这一点，他们看向斯佩多的眼神几乎称得上是惊恐无比，无人想到要上前阻止，就那样目瞪口呆地看着男人突兀地出现、又飞快地钻进了船舱。
船舱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霉味。斯佩多不由自主地捂紧鼻子，强忍不适地艰难前行。他隐约感觉到了自己的冲动并不合适，但此刻船已起航，他再无退路。斯佩多跟在新登船的人群后来到主舱室，他早已发觉自己混入了一群穿着破烂的穷人中间，便尽可能低调地拢住肩上的长布，以免露出自己那身同这里格格不入的笔挺军装，他对穷人没有什么偏见，但一点也不想惹上麻烦。
然而很快，他便发现这是不可能的。如果说在前往主舱室的路上，人们虽交头接耳地对他指指点点，但终归比较收敛，那么这一切都在他们踏入主舱室的那一刻被打破了。
那是一间中型大厅，羊毛地毯被踩得脏兮兮，上面凌乱地摆着几张破沙发，几个同样衣衫褴褛的人或坐或躺，或打牌或喝酒；大厅的另一边立着空荡荡的酒柜和吧台，显然已经无人使用，有一个满脸通红的醉鬼趴在高脚凳上，还有一个靠墙蜷缩着身体，嘴里发出“咕咕噜噜”的无意义音节。
新来的穷人们走进大厅加入了旧的穷人们，谁也没说什么，可当斯佩多一脚踏上破烂地毯的边角，那些人就像是闻见了血味的鲨鱼，噌噌噌地纷纷转过头来。
“——人啊！”躺在沙发上的男人最先指着斯佩多惊叫，指间还夹着一张牌。
“是有钱人！”
“是文明人！”
另两个醉鬼拿空了的酒瓶指向他，也惊叫着补充、或是订正道。
斯佩多脸色一黑，当即调转方向，快步退出了大厅。细碎但凶猛的雨点扑面而来，然而他没有一丝犹豫地重新走入雨幕，朝着远离灯光的船尾走去。
这时，一声高亢的嗓音从背后敞开的厅门里传出：“是疯子——是疯子的疯子！”声音落下，又是此起彼伏的欢呼喝彩声，似乎大家都十分赞同这最后得出的结论：对戴蒙·斯佩多的定义。
醉汉之舟！
疯人之船！
戴蒙·斯佩多躲开那群人，独自走到船尾。老旧蒸汽机像是迟暮的老人那样颤颤巍巍地运转，轮船划开水面，黑漆漆的威尼斯运河在暴雨中泛起猛烈的波涛，倘若是在平常，他定然也难以忍受这二者混合形成的噪音，此刻却觉得厌恶感没有那么严重了。
他登上了一艘愚人船。斯佩多恨恨地咬紧了后槽牙，只想给几分钟前那个冲动跑上船来的自己扇两个耳光。一艘报废的破船，专门用来放置那些不为城市所容的疯子、傻子、醉鬼和流浪汉，将他们集中到一艘船上，在随便什么时候、沿着随便什么河出航、最后再随便到达什么地方。斯佩多对此早有耳闻，却是头一次真正碰上这东西。
雨似乎小了些。他抬手理了理刘海，弹出几枚水珠。登上这么一艘船，他已经对整理湿掉的衣装不抱希望，只想弄明白这艘船开往何处，下一次停靠是在什么地方。他要在那里上岸，然后再继续计划接下来前往西西里的路线。
正想着，斯佩多忽地察觉到一缕视线。他扭头看去，见另一边的黑暗里藏着一个瘦小的身影——不，是两个，他再一凝神，最终得出结论。月光忽地变强了些，斯佩多得以看清他们的模样。是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少年，两个人都有着色泽纯正的浅棕色卷发，似是一对姐弟。他们不声不响地并肩靠坐在阴影下，颇为乖巧地抱着膝盖，动作同步地扬着小脸，拿两对相似的薄荷绿色猫眼望着斯佩多的方向。
他们是疯还是傻？斯佩多联想起这艘船的功用，但却从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抗拒，像是不愿用这两个词汇去定义一双充满单纯和真诚的薄荷绿眼睛。他不动声色地端详起那对安静的姐弟，然后他很快发现，女人的五官小巧柔和，哪怕沾着一点泥土、穿着打补丁的布裙子也无法令她的美丽黯然失色，反倒更有种惹人怜爱的味道；那男孩子也是眉清目秀，一脸稚嫩，乍一看同城里普通人家的孩子似乎也没有多大区别。
倘若不是在愚人船上遇见，斯佩多一定会慷慨地掏出几枚硬币赠给他们，好让他们能多吃上一口餐点。但此时此刻，他不得不表现得更加谨慎。
“这艘船开往什么地方？圣基亚拉教堂？”斯佩多试探地询问，他不确定这两个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的人是否能进行交流。
女人和少年互相看了一眼，又重新盯住斯佩多，没有开口。
看来是不能了。斯佩多摇了摇头，转身打算进入舱室，他相信总归能找到一个清静点的地方，供他稍作休整，默默等待不知何时的下一次靠岸。
“先生。”
这时，女人忽地开了口，清亮悦耳的女声钻进斯佩多的耳朵里，成功让他的动作一顿，低下头注视那双薄荷绿猫眼，竟是怀着一丝期待的心情等着女人的下一句话。
女人没有让他失望，也仰着脸回望他，用同样的声音给了斯佩多一个答案：
“我们驶向地狱，先生。”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Ⅰ. la Vel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