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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拉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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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以继夜地赶路,我们总算是离希萨尔不远了,再有半天,就能抵达。这五天来,大队人马马不停蹄地奔走,人畜都有些后力不继了。眼看希萨尔在望,我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已经到得此地,想必那些强盗已经被我们甩在后面了吧。于是我振臂一挥,令队伍原地休息片刻,好蓄足力气在日落前赶到希萨尔。
趁大家休息之际,我策骑来到休面前:“你还撑得住吧?日落前我们就能抵达了。”
这些天来,她一直坚持与大队人马一起奔驰,在马上颠簸着,脸色始终苍白,却咬紧了牙关不吭一声。我知道劝说没有用,她的倔强,在她昏迷时已经领教过,何况现在清醒的时候,只好由得她去。只是她那伤在这样的颠簸中,要愈合怕是十分艰难,能不裂开我已经要谢天谢地了。否则就算我能治得她最后仍不留疤痕,却是要多费许多手脚,而世上的奇珍异兽,又不知有多少要死于非命,只为被炮制成疗伤圣药。
她看着我轻笑道:“这点小伤,何劳神医几次三番地动问?我如果是那么不济,这条命早就死去几百次了。”
我撇了撇嘴表示不屑:“小伤?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了,白得跟纸似的,还要一味地逞强。你若是真好了,我才懒得问你呢。”
她笑着反问:“是么?”忽而眸中黠光一闪,“哎,我发现某人真的很有保护欲嘛,就像张开翅膀护雏的老母鸡。”
这次换作我的脸色白得跟纸一样了。她,她居然这样讥刺我?我只觉有一丛无名火焰在头顶郁郁燃烧,同时暗暗惊诧,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这么易怒呢,为什么她轻轻一句话就会让我产生这么大的情绪波动?
强压下怒气,淡淡地应了一句:“原来倒是我多事了。”抽了坐骑一鞭,纵马回到队伍前端,感觉她若有所思的目光勾留在我的背后。
情绪有些烦躁,坐骑似乎也感受到我的焦躁,打着响鼻,在原地不安地转着圈。我的目光直直地望着远方漫无边际的黄沙,心绪惘然。从没有人能这么轻易地左右我的情绪,这是不对的,非常不对。
当年我初入师门,师傅便曾夸我心思细密,沉凝淡泊,是学医的好材料。要知医者操持着病家的生命,所谓人命关天,是万万出不得差错的,所以医者必须有沉稳冷静的性格,就算是泰山崩于面前也绝不动声色。以前我的确能够做到,也不费什么力气,而且就是在国之栋梁云集的朝堂上,我也曾为了反对用活人祭祀,而与那些所谓德高望重的重臣们力辩不屈,丝毫没有胆怯。但现在却为何会这样……
那人的音容笑貌轻烟般飘过眼前,为何不经意间所思所想竟都是她呢?不对,这是不对的。我大概是对她太过好奇,而又从未有人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所以一时不曾忍耐吧!唉,一定是这样。
我摇了摇头,将她的影像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再次将目光投向远方,突然心头一跳。远处尘头大起,似乎有大队人马奔来,且从那尘头移动的速度看来,速度相当快。风声中隐隐夹杂着尖利怪异的吼叫,便如传说中的土匪。
安那达疾趋至面前急速道:“小姐,不好,怕是土匪!”
心底里泛起一股寒意,我冷笑起来:“结阵。全体武装待命!”
吩咐完毕,策骑奔到休面前冷冷道:“就算他们是来找你的,你也给我老实待着,不准出声。”
她眉宇间掠过一道讶色,眸中异芒频闪,却没有答话。
同时安那达已指挥众人结成一个圆阵,将女眷与货物等护在圆心。我抬眼见尘头飞扬处,一个身形瘦长却浑身散发着可怕气息的男人,正率了几十名剽悍的匪徒飞骑而至,那些人手中明晃晃的弯刀舞得如同一团团雪花,杀气腾腾。
休望着他们的眼眸忽然迸射出一道杀机,寒意如冰,看得我心中一沉,知道是拉赫亲自追来了。匆匆对她道:“别动。我会处理。”便纵马疾奔至队伍前端,迎向那个修罗一般的男人。
“来者可是‘松那特之狼’拉赫?”不待他们来至面前,我便扬声道。
那人沉冷的面容微微一动,大力一勒马缰,勒得骏马人立起来,伴着身后凶恶的匪徒们,声势惊人。郁郁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一圈,似为我的沉稳稍感讶异,更不知我为何竟能一口道破他的身份,一时难测深浅,淡淡道:“小姐怎知我的名号?”
我心中一定,看来他见到我们商队的规模非一般人可比,已经推测到与朝中权贵有关,故而态度还算客气。我早就听说,国内的几大匪帮,其实都暗中与朝中各派系有些瓜葛,每年都有财帛孝敬,得到权贵的包庇,否则他们怎会如此猖狂。眼前所见,果然证实传闻非虚。
因故意恭维道:“拉赫纵横印度,威震四方,小女子虽然孤陋寡闻,却也早已听说过拉赫的大名。我父亲常夸印度有两位英雄,一位是替浦,另一位便是拉赫。”
他冷峻的面容略有松弛,道:“令尊是谁?”
我心中暗暗祷告,说不得,只好拿父亲的名号出来招摇,希望能收震慑之效了:“我父亲便是婆罗门教长老之一赛门。”
他微微一惊:“原来是赛门长老,失敬。小姐便是赛门长老的独生爱女麦姬?”态度又客气了两分。
我略一颔首:“正是。”看来父亲的名号果然管用。只是若被他知道我这般滥用他的名号,拿来与土匪套近乎,只怕要气得吐血。他向来是不屑朝中权贵与土匪沆瀣一气的。
拉赫目光一转,又问道:“不知麦姬小姐这几天可曾见过一个浑身负伤的人经过?”
我心中一紧,还是来了。答道:“受伤的人?没有见过。沙漠中气温昼夜相差极大,若是浑身负伤,恐怕早就支持不住,死在哪个角落了吧。”
他却不肯善罢甘休:“小姐当真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此人长相英俊,叫做休•道格拉斯,是一个外国人。”
我淡淡回应:“没有见过。你找他有何事?”
“他暗杀我大哥替浦,我誓杀此人为大哥报仇!”
“原来如此。前几日刮过一场大风沙,或许被风沙掩埋了,也未可知。”
他鹰鸷般深陷的眼睛紧盯着我,缓缓道:“小姐,我敬重你父亲,这才以礼相待,小姐为何不肯以实言相告?”
“小女子并未有任何欺瞒。你若是不信,尽可以让你的手下搜搜看。不过,若是搜不着,你可得给我一个交代。”我嘴上虽不甘示弱,心中却也慌了,看来这人能纵横印度,又逼得休差点丧命,确不是个好糊弄的厉害角色。
他唇边扯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向手下作个眼色,他身后便奔出两骑匪徒,直向我们队伍而去。
安那达焦灼地望着我,我心中突突乱跳,却仍以眼色示意他少安毋躁。拉赫若真的吃定休在我队中,早就令群匪一哄而上将我们乱刀分尸了。现在这么做,只不过是在诈我罢了。
想虽是如此想,看到那两匪徒离休只有咫尺之遥,用刀尖挑开使女们的面纱,色迷迷地打量时,我的心跳急如擂鼓。同时又看见休的手悄悄伸向马鞍下,知道她已经握紧了剑随时准备作出攻击,心几乎要跳出胸腔来。眼见一匪已经向她转过脸去……
别动,千万别动!我心中狂喊,却甚至不敢以眼神去制止她,生怕窥伺一旁的拉赫看出破绽,直是急得好似被烈火焚烧。
千钧一发之时,一骑远远奔来,马上人大叫:“首领,南面有人发现那小子的踪迹!”
拉赫眸中厉芒一闪,兜转马头便向南而去,众匪亦呼啸着尾随。拉赫的声音远远传来:“麦姬小姐,得罪了,他日拉赫必登门谢罪!”
我一时只觉浑身酸软,便好似奔驰了千里之遥般,商队人马亦都如释重负般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安那达开始指挥大家解散阵势,准备起程。
我急忙策骑来到休面前,只这一忽儿工夫,便似觉已过了千年,什么怒气,早消得一干二净;而她还平安无事,便已是不幸中之大幸。看她面色雪白,在马上摇摇欲坠,想是刚才全神戒备耗力过度,她本来便是勉力支撑,现在竟已体力不支。急急问道:“你怎么样,可还坚持得住?我们就快出沙漠了,到时到了城市之中,便不用再担心这帮匪徒了。”
她轻轻点头:“不要紧,大家只管赶路就是,但千万不要露出惊慌之状。那是怎么回事?”神气却颇为勉强。
我心中竟紧得一痛,看着她不知该笑还是该哭,这人为何就是不肯示弱呢?但,总算是有惊无险吧!只要她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终是笑了:“我怕拉赫追赶,此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几天前便派人往那个方向前去,散播你在那边现身的消息。还好他们及时获得了这个假消息,否则就完蛋了。”说罢忍不住吐了吐舌头。
她看着我,眸中微微有些迷惘之色,笑得有些痛楚,又忍不住轻咳两声,方道:“你果真设想周到!佩服佩服。”
我笑着:“不要以为只有你才懂用计谋!”心下还是有一些儿得意的。
她也笑了,半真半假地对我道:“我甘拜下风。小姐的智慧,实在天上地下,无人能及。”
我笑着打断了她:“算啦!你也不用捧我了。还是赶快赶路要紧。万一拉赫发现受骗,那就真的完蛋了!”
于是血红的日头消没在地平线下,苍白的月亮刚刚半挂在天穹中的时候,我们沐浴着清朗的月光进入了希萨尔,一个位于沙漠边缘供往来商旅歇脚的小城。因为土匪猖獗,为保护商旅,城中长年驻扎着数百人的卫队,负责巡视地方安全。到了此地,也基本宣示着脱离了饥荒和危险,所以在沙漠中迷途的旅客如果看见这座黄土筑就的小城,也便如看见了生命的光芒。这种亲切使旅人们给这座不起眼的小城取了一个极浪漫的名字——天使之城。在旅人心目中,它便如诸神派到人间拯救危难之人的天使。
现在我们已经身在这座天使之城中了。甫离险境,大家的心情都是说不出的轻松自在,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感恩之情。很多人都跪伏在地,向天祷告,感谢诸神的庇佑。
我心中亦是波澜迭起,向苍天合十礼敬,暗暗颂祷。
休的声音在身后朗然响起:“不知道小姐与贵国人民笃信的是哪位神祇?”
我祝祷完毕,回身面对着她,银白的月光如轻纱般笼罩着她,微风拂过,衣袂飘然,似若将乘风而起。心中微叹,经此一劫,已明了对此人只怕是再难割舍。却不知彼此的相聚究竟是萍水相逢后便各自东西,还是抑或竟能长久?连她真实名姓也未可知,来于何处,去于何方亦是茫然,为何竟已深陷至斯?顿生无力回天之感。
然,她既然出现,这一个相逢,是否便是我一直等待的那个相逢,又是否可以看作我此生的一个劫?是劫,亦是福。无论是祸是福,或者祸福相依,我已经无法回避。能多一刻相聚也是好的,纵然今后牵牵念念,岁岁年年,至少这一刻已植根于我掌心。
悠悠答道:“婆罗门教是我国国教,我教信奉的有三位主神——创造神梵天,保护神毗湿奴,破坏、再生和舞蹈之神湿婆。梵天创造了天地万物,以孔雀为坐骑,娶辩才天女为妻;毗湿奴又名黑天,职责是保护天界,以大鹏金翅鸟为坐骑,娶吉祥天女为妻;湿婆司职破坏、再生及舞蹈,其妻为雪山神女。在这三位主神中,以湿婆神的影响最大,全国庙宇约有三分之二都是供奉湿婆神的,还有人专门供奉他的妻子雪山神女,称为性力派。我教历史源远流长,教义演变到如今,湿婆神已经综合了三位主神的力量,寓创造、保护和毁灭之奥义于一身,象征宇宙生命的永恒。”
见她听得聚精会神,对异域文明兴味盎然,便接着道:“我国是一个等级观念森严的国度,根据宗教地位的差异,分为四大种姓,婆罗门,刹帝利,吠舍和首陀罗。婆罗门是祭司阶级,其名来自梵天,意为来自梵天所生,所以是与神灵最接近的人,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刹帝利是武士阶级,其名来源于权力,在世俗社会中有权有势,皇帝和大臣便属于这一阶级。吠舍则来源于氏族,是一种离神性较远的姓,这一姓的人只能从事农业、牧业或商业,并以纳税和布施的形式来供养婆罗门和刹帝利。以上三个阶级属于‘再生族’,即可以加入婆罗门教,在□□生命的基础上获得宗教生命。首陀罗的地位则最低,没有丝毫神性可言,只能从事低贱的体力劳动,也不能加入婆罗门教,不能获得宗教生命。”
休愈听愈是动容:“人的生命为何要有贵贱之分,难道不都是父母所生吗?人应该是生而平等的,在上帝眼中,一律都是他创造的子民。不论是国王,权贵,巨富,贫民,他们的生命都应该受到尊重,在他们升天的时候,他们的罪也都会平等地受到上帝的审判。”
我苦笑:“这只是不同的宗教信仰罢了。”
她忽然笑起来,那笑容却让人感到一丝讥讽:“那么小姐一定是婆罗门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若也当人是生而有贵贱之分,却是要被她看轻了。微微叹了一口气:“我是。我父亲还是婆罗门教四大长老之一。”看她的眼睛稍稍眯起,一道失望的光稍纵即逝,又缓缓道:“但我也是一个医者,无论贫穷富贵,我救治他们的方法却绝无差别。”
她眸中星光乍明,微笑地注视着我,容色静如平湖,却令人心旌摇摆,亦缓缓道:“就像你救我一样。”
是,就像我救你一样。但是,也不完全一样的。若是救你,则不论是圣山灵芝,天界仙酿,还是幽冥真火,只要需要,我都会豁出一切去求取的。哪怕,要我付出灵魂的代价。只是,这一点却不要你知道。你只要知道,我们原本同路,不论文明差异,灵魂却可以明晰相交。
轻轻颔首。
她的面容舒展开来,面对着皎皎明月道:“我很欣幸,在这异国他乡,还可以遇到一个如你一般的良朋知己。不论明天我们是否分道扬镳,这一刻,是牢牢铭刻在我心中了。”
我又何尝不是?只是想到分别在即,相会无期,却止不住地心痛如绞。你呵,为何竟是这般行色匆匆?你又究竟是谁?难道他日回想起来,只能留下一个浮在空中的影像……
她的声音如溪水般潺潺流过耳畔:“记住,我叫路易丝。路易丝•艾洛瓦。虽然已是一个死去的亡灵,披着生者的躯壳行尸走肉。但我不愿意你将来想起我时,只记得这个躯壳。希望你记得包裹在这躯壳里的,对你衷心感激的灵魂。”
我忽然动弹不得,化石般呆立着。路易丝……原来是你。原来你叫做路易丝。这个名字,是永不会忘的了。
她的声音仍悠然回响:“我来自离印度万里之遥的法国,背负着血腥使命,为了报灭门之仇,不得不浪迹天涯,寻访回春妙手改换容颜,至今已是三年。我不知道未来在何方,也不知道还要这样寻访多少年,更不知道是否这一生再也回不去故国……但是,我感谢上苍,在这灰暗无望的日子里,让我能够遇见你,你使我觉得这世界还没有丧尽生机。谢谢。”
夜风袭来,我感到脸颊上一片凉意,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她回首见到这情景,忽怔住了,接着笑意绵绵:“怎么,我说得很动情么?居然感动成这样。难怪人都说女人是水做的,眼泪这么容易就流出来了。我看你对付拉赫的时候挺厉害的,以为会有什么不同,原来也不过如此。”
我不由嗔道:“说什么,难道你不是女人?”
她大笑:“从小我就没哭过,简直不知道眼泪是什么味道的呢。”笑容忽敛,沉沉道:“就是家破人亡的时候,也没哭过。只是恨,在心里对着天空发誓,一定要报这个仇。”
我凝视着她,眼神凌厉痛苦,还有一丝冰寒的孤寂,直透入我胸臆,我不由打了个寒噤。这孤独的神态,令人颤栗。孤独,同样的孤独,亘古的寂寞。是的,是她,就是她。
我不再迟疑,对她道:“你的愿望我或许可以帮得上忙。”
她眸中光芒一闪,如流星滑过深黑的夜空:“什么?”
我笑了:“回春妙手面前就有一个,你还要到哪里去访寻?”
她一时竟有些张口结舌:“你……你是说……”
“就算我不行,我师傅医圣阇罗迦必能助你达成心愿。”
一丛亮丽的火焰在她的眸中燃起,唇角微微上扬,笑意满溢。我仿佛看见初春的湖上,冰层喀喇一声破碎,清泉汩汩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