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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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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幕南起,白日隐西隅。
北风呼啸,卷集着远方兵器相接的锵锵声和浴血将士的嘶吼声传送到耳边。
夸夫,她的坐骑,似是感应了金戈铁马的气氛,焦躁不安,蠢蠢欲动。热气呼哧着从它的鼻翼中喷出,铁蹄刨地,伴随间或的嘶鸣。
尹醉冷眼观察周遭之人,个个俱是面色凝重,翘首远望。千钧沉重的命运,只悬于一发。
“报——”声先于人,夹杂破音的传禀响起。
众人侧首,看着一小支传讯骑兵由北边谷地驰来。及至阵前,那一干军官兵士翻身下马,跌跌撞撞向她跑来。为首者头盔下,是灰黑血污、辨不清五官的脸。
她心中忽有不祥预感。
夸父蹄边,那人单膝跪地。
“末将德清,叩见陛下。”
“前方战况如何。”无法控制的急迫脱口而出。
“陛下,我方十万大军,遭遇周人包抄狙击,反击不敌,业已全线溃败,元帅大部陷于敌阵,伤亡惨重,请求陛下派兵增援!”那人沉痛开口,破哑的嗓音生生击在她心上,彻底粉碎所有侥幸妄想。
身后,人马骚动起来。
她一时无语,只徒然望着远空那该是血搏沙场的北方。虽未亲见,却可想见,此刻彼方是何其惨烈的景象。
兵甲数十万,骨肉且相搏。但见沙场死,谁怜妇孺孤。
“如若增兵,胜算如何。”她开口问。冰凉的音色没有泄漏出她心头的颤栗。
将军德清跪在地下,犹疑起来。
尹国历来是个农耕蚕桑之国,鲜有操兵练军之举。眼下虽号称有廿万大军,却也不过是由丞相董勖之在短日里新建起的。如此草合之众遭遇强悍的大周军队,自然无异于以卵击石,生机渺茫。
只是,尹军被困主帅并非他人,而是董勖之呵,女皇陛下又怎会袖手旁观?她必要出手相救的罢。如此而言,若是自己实话实说,只有更灭士气,不利营救。
思及此,德清正待开口,却听得头顶传来冷言:
“德清,你要据实以告,数万将士性命绝非等闲。”
德清一凛,圣意究竟如何。
忐忑之间,他不敢多存机巧,硬着头皮奏报:
“敌强我弱,实力悬殊,我军援兵不过杯水车薪,难抗大势。”
意料之中的答案。
当初她就力阻董勖之兴兵之意。小小尹国,偏安一隅已是不易,怎可恣意挑衅宗主国权威。可惜她的意见根本无足轻重,终于现下,太平盛世轻易毁于尹国丞相的夜郎自大,无辜兵卒旦夕丧命于尹国丞相的一意孤行。
“许思正。”
“臣在。”一人策马从后赶到尹醉身边。
“依卿之见,此种情势当如何是好。”她盯着尹国都统太尉,面色冷厉。
许思正被那两道冷光一射,只觉背上密密渗出汗意。他知道她是在逼他,可肚中尽管洞明,却无法说出只言半语。
出兵,无疑飞蛾扑火,白白送去君臣将士性命;退兵,意味撇下董相由他困兽自斗,至少尚能求得自保。只是董相,那样只手遮天的人物,要有任何置他生死于不顾的念头,试问谁敢。连女皇陛下自己都不开口,他一个小小都统太尉又能向何处借胆说出那忤逆之话。
谁先开口,谁便是封杀自己后路。一旦董氏卷土重来,只得落个死无葬身之地。
“呀——”
蓦的,不知名的飞禽从昏黄阴暗的上空寒号而过。
数万人的军队竟是一致的统一缄默,气氛诡异的死寂凝滞。
正在两相僵持之下,前线又传急报。
血染的一匹单骑醉酒般向军旗所在之处横冲直撞而来,马上之人还未翻身落地,那匹重伤畜牲已倒地而亡。
“陛下,我军覆没,敌军,敌军已向,已向都城挺进。”那名兵士意欲下跪却已不支坠身,他胸口深深吃了一刀,随着喘息,血泡从他胸腔冒出。
“董相呢?”尹醉急问。
“元帅,他,他,下,下落不明。” 那人艰难说完,终在几次痉挛抽吸后戛然断气。
目睹眼前那团血腥,她只觉周身发冷。
兵败如山,事不宜迟。
她执起缰绳调转马头,传旨下去:
“鸣金收兵,退守都城。”
话音落下,便有一人阻拦驾前:
“陛下,董相性命悬危、生死未卜,我等怎可临阵脱逃。”
董氏羽翼之一,场骑校尉朱明生横梗反对,纵然跪于地下,眼中却尽是不驯之色。有此先例,相继又有几人追随跪到尹醉面前。
她森冷目光扫过地下数人,停在朱明生脸上。
“尔等抗旨?”
看到她眼中忽现杀机,朱明生警觉意外却已然晚矣。
她抽出随身所佩长剑,手起剑落,瞬间穿透抗旨者胸膛。
在场之人倒抽一口冷气,皆被向来温婉的女皇这冷酷之举震慑。
尹醉从尸体抽出宝剑,若无其事观赏剑上血色浸渍的寒光。
“还有谁逆朕之意?”
浓稠血液顺着剑身滴落到尘土,晕出一片赭色沙地。
适才跪地诸人噤若寒蝉,筛糠般抖缩一边。
再无阻拦,尹国十万余军撤回国都临沧。
高逾八丈的城墙是五百余年历史的见证,那鳞次砌成的城石早在千万次雨水冲刷下呈出难以攀爬的平滑光溜,它的坚牢是尹国祖先创造的奇迹,可她深知它挡不过大周讨伐背信叛国的决心。
“传朕旨意,全军原地待命,不得擅自哗乱。随时探查周军动向,如遇任何异常,只准禀报不许妄动。”
她犹坐于马鞍之上,部署一切,纵然他人一贯视她为傀儡,她却不是真正实心偶人。弱者并非无权生存,至少她也能做个识时务的俊杰。
“方承运。”她唤随驾侍从。
“奴才在。”一白净略胖者上前几步应道。
“传内阁六部宰辅往玑衡阁议事。”
“奴才遵旨。”
她这才策马,在御林护卫下回到内廷。
尹周对抗,己方惨败,战讯在内廷传播,早成燎原之势;又闻主帅被困,不知所踪,尹宫内一干人等有如失了主心骨,惶惶不可终日。
尹鹦忧怒心焚,一路车辇疾驰到景曜宫面圣。宫门守卫不及阻拦,硬是被她闯了入去。那班被公主随扈攘到一边的宫人瞥见情势有异,赶紧向里头递了暗号去请救兵。
“殿下止步,殿下止步。”闻讯而来的内廷总管方承运一面迎着尹鹦依礼打千,一面使个眼色叫周围几个宫女小厮不着痕迹的围上来牵制住公主。正值非常之秋,单是女皇陛下已经需要提掂着项上人头小心伺候,岂能再容这位骄矜公主到御前去忙中添乱。
“反了反了,你们这班狗奴才以为趁着董相不在,都好对主子动手了?”尹鹦被数名宦官硬挡住去路,忿愤至顶,怒极攻心,竟完全失了往日仪态大肆叫喊起来。
到底董勖之余威尚在,几个宫人被她如此一喊,不由自主地瑟缩了手脚,被公主这方人马推搡之下却是倒退至了内宫门口。
“何人在此喧闹?”一声含怒斥问响起。
众人一齐向内里一道巨幅画屏望去。现时正值黄昏时分,景曜宫内已然烛台高擎,灯火通明,耀着那画屏上簇簇精描细绘的国艳牡丹之后,隐隐约约显出的是数个绰约的人影。虽是细辨不清,可那脱卸盔甲,更换袍裘的身影动作却是在屏上映衬得分分明明。
冰雪霜降的龙颜由屏风后转出。玄底金章的衮服随着女皇身姿行进而款款曳动,柔滑的缎面反射着灯烛光华,竟是形成了流离辉芒激射到众人眼底。
尹鹦被那声严厉斥责一惊,心思竟因那一股微妙嬗变的气氛盲了一盲,但只片刻,她心头不满不服的怒火又霍霍复燃。
竟然对她咤吼?对她这个被人竞相追捧的和寿长公主咤吼?她还真把自己看成是震慑众生的威严帝王?
她不顾一切要挣脱周身那班可恶的奴才,朝着那更加惹人厌恶的玄色身影叫嚣:
“大敌当前皇姊你竟然弃阵独逃,你竟然不顾董相安危只求偷生,你这懦弱怕死、忘恩负义的女人,怎么配做我们尹氏的女儿?我瞧不起你,你不配做这一国之君!”
一听此言,内殿中的宦官侍女皆是脊梁发毛。纵然和寿长公主仗着董相势力呼风唤雨,与正主分庭抗礼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可当着女皇正面公然叫板,今朝却是首次。如此的大逆不道若在从前必是重罪。一时间众人纷纷抬眼偷窥圣颜,揣测她会如何处置公主。
尹鹦盯着她的姊姊,等着她走过来辩白,再狠狠回击她。
然而,那个可恶的玄色身影,她居然是置若罔闻,她居然是无动于衷,她如入无人之境一般顾自坐到那面蟠螭透纹镜前,只在嘴角流露出一丝含讥带讽的笑。
那样的微笑真是眼熟,她在哪里见过?尹鹦一时间恍惚怔忡起来。
是了,就是那一晚,就是在大军进发前董相留在宫中的最后一晚。
那一晚,皓月皎皎,银辉洒地。
尹鹦对镜坐着,一再仔细检查自己的妆容衣裳,是否还有瑕疵之处。她是清丽的,细瘦的,又酷爱着白,他常说见到白衣胜雪的她就有如见到一支洁净的出水芙蓉。小莲花,他与她亲昵时常如此唤她,那动情的嗓音每每令她心头激荡,喜悦甜蜜洋洋地逸开,直叫人酥麻了四肢百骸。
这晚,她又是着了一身的白。柔软贴顺的抹胸护围着瘦削娇俏的身躯,外面只披了一袭半许通透的绉丝纱衣。那素洁的白,泄漏出肌肤的粉,着实引人遐思。偏偏又是那样楚楚的玉容,叫人怜惜的蹙眉与苍白。风情与秀怯,对比鲜明却又相互映衬得恰到好处,尹鹦对自身不是未下功夫的。
她一早便派了侍女到尚书阁递了锦笺,又从傍晚起便遣了小黄门在崇政殿外候着,旨意里是务必要在送行欢宴后把董相请到远香宫来。
他领了帅印,即将征战沙场,也不知要挨多少光阴,才能盼到他的归期。她是不舍的,离了他这个皇宫又成为皇姊的天下,她只能百无聊赖地成为一抹暗淡的底色,令人颓丧。可是纵然如此不舍,她却一句阻挠之辞也无,她顺应他的宏图大志,崇尚他的锐意进取,只在私下相处时将自己眷恋不舍的儿女情长毫无保留得向他倾泻。这时他便会满意的纳她入怀,说,你比乃姊讨喜太多。为了他这一句,尹鹦割舍再多也觉得值了。她早就听闻,为了出兵伐周之事,皇姊与董相争执甚激。他很有几回满面怒容来到远香宫,她知道必是从皇姊那里拂袖而去的。父皇以前常赞姊姊聪慧,她看不出她这个姊姊有何过人之处,竟连鉴貌辨色也不懂。她一个空有虚名的女皇,有何资格去与尹国丞相抗争?明知无果却偏要徒劳,殊不知触怒了董相只有令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真是榆木脑筋。
自然,最终皇姊还是妥协了,还担当了所谓副帅要与董相一同出征,可她揣摩着态势,那笼在董相与皇姊心头的阴云怕不会轻易烟消云散罢。
“丞相大人到——”
宫门口传来唱禀。
她愉悦起来,连忙起身去迎接他。
这是他留在宫里的最后一晚了,她满心期望能将他挽留在远香宫,抚慰她的失落。
可他连宫槛也未跨入,只是站在门口,说还有许多政务要理,淡淡的便回绝了她的邀请。
她忧愁失望,他看得出,笑着将她搂到怀里说:
“你不是嗜食东洲乌梅么,此番东征,本相便要为你在周国境内采得鲜梅百筐,令你无需再以梅干解馋。”
她满足了,他始终是把她放在心头的,为了他,她愿意做个识得大体的女子。
她安静柔顺下来,缓缓靠上他的肩头,却在即将满足的闭上双眼的霎那,看到了她皇姊的那丝笑容。
临近起更的深夜了,宫门外已是全然乌沉沉黑黝黝的天色,即使是蒙纱六角宫灯也化不开浓重湿郁的夜雾。数仗开外等候董相的辇驾上端坐的女子,连五官面孔也看不真切,可那丝含讥带讽的笑容却是那样刺眼,针噬了她的心。
匀净无疵的尚方御镜中倒映出冰封雪冻的容颜,那凛然的气势于她自己也是久违,到底是承袭了父皇的血脉的罢,那种决断杀伐的威严,她无师自通倒也摹的肖似。尹醉暗忖。
只是,若在如自己这般近的距离,毕竟尚能从那镜像中辨查出双眉间蹙起的细痕。波面无纹,哪知其下暗流湍急。
“升冠。”她吩咐道。
立刻有乖巧的尚衣女官奉着皇帝的常礼冕冠上前,跪至她所坐的六脚海棠杌凳边。女官按着规矩目光垂地,却展直身臂丝毫不差将那顶苍黛二玉镶成的冕冠缚罩至女皇的高髻。
“陛下,六部大臣已在玑衡阁恭迎圣驾。”方承运躬身侍立在斜后方启禀道。
她不发一语,缓缓站起,飞光溢彩的锦缎流水般掠过海棠杌凳。
笔直的走向内殿宫门,目光扫过簇拥在内殿门口的诸人,未在其中那名愤懑的帝姬身上多作停留,便聚注到了人群上方的空无之处。
“鹦儿,到底是谁忘了自己是姓尹的。”她语气凉淡,实在乏于再同这个胞妹多作纠缠。
内廷总管方承运一挥手中拂尘,抑扬顿挫的高唱:
“皇上起驾——”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