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狂想曲》柳如烟

10、彼此

　　菲南达当然还活着，没有一部戏的主角会死在倒数第二幕。
　　她醒来的时候尘埃早已落定。

　　马蒂亚斯•德里奥，父不详，母亲是犹如卑贱妓女般正式及非正式嫁过四任丈夫的意大利热那亚女移民。他本人则是龌龊的赌棍、流氓、□□犯和杀人者，犯下了无数令人发指罪行的极恶之徒。他企图谋害一位具有良好声誉的法国公民；他亵渎上帝应允的神圣婚姻而胁迫一位无辜的西班牙女公民；他非法侵占以上二人的财产，并给他们的声誉带来了不可弥补的重大影响——至此终于被正式拘捕和监禁。正义之光已被彰显，主虽令你们一时蒙尘，但终将拯救你。

　　“……你觉得他们真的相信？”菲南达望着窗外，冷笑。几天之前，这里还是她和马蒂的蜗居，是冒牌的“恰卡里塔公馆”，此刻却突然货真价实。二楼房间的地上依然堆着打包好的行李和衣物，但是一楼的客厅和会客室却再次宾朋满座，来客如云。
　　“他们相信不相信都不重要，”莱昂站在他身边，慢条斯理的回答，“你难道真的以为楼下那些客人没有脑子？我敢打赌，你的厨子、门房和女仆早已把各种流言传遍全布宜诺斯艾利斯了，大家心知肚明。”
　　“可是他们全都不知道你是一个龌龊的败类、是剧毒的冷血动物。”
　　“亲爱的，如果我是一个败类的话，那你是什么？水性杨花的□□？人尽可夫的流莺？连试图谋杀你丈夫的男人都可以上你的床，你叫我怎么形容你好？”
　　“别用你那低贱的嘴巴来侮辱我！马蒂爱我，我也爱他；我们本来就要结婚了……我们真心相爱，这有什么错？何况要杀你的人是我，和他根本没有关系。”菲南达死死攥着双拳，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不，不是那样。在船舱里袭击我的人是他，对市长我是这么说的，对法官我还是要这么说。而你、我的心肝儿，你只不过是被他欺骗的小可怜罢了，你走错了路，却是无辜的。”莱昂翘起嘴角，俯身又要吻向菲南达的耳侧。
　　菲南达再也无法忍耐，一把将他推开，恨恨骂道：“滚开！你这条毒蛇，别碰我！你真叫我恶心！”

　　莱昂的眼中突然闪过一道冷光，反手一掌重重的击在菲南达脸上，将她打得摔倒在地——可是他的声音却还是那么甜美温柔，宛若绵绵情话，一丝戾气都察觉不到：
　　“你真的想上绞架么，亲爱的？杀夫、通奸……你是必定要上绞架去的。我救了你啊，我是你的恩人，我这么爱你，你为何不愿对我笑一下？”

　　“你是我的恩人？你竟然敢说你是我的‘恩人’？竟然敢用你那污秽的嘴巴来污染‘爱’这个字？你不过贪图我的钱，你根本从来没有爱过我！如果你有一点爱我——不，如果你对我有一点点起码的尊重的话，你就绝不会把我当成赌桌上的筹码随意丢给别的男人！”
　　“……那又如何？”
　　“你……你说什么？”
　　“我说——‘那又如何’？你的财产、你的身体甚至你的心都是属于我的，我是你的丈夫。”
　　“不！绝不！我宁愿嫁给下水道的老鼠也绝不愿意嫁给你——我永远也不会嫁给你的！”

　　“你在说什么呢，亲爱的？我们已经结婚了，早就结婚了。一八八零年八月十八日，我们在阿根廷罗萨里奥市的圣加夫列教堂正式结为了夫妇……”莱昂说着，从内袋中拿出一张文件放在菲南达面前，“你看，这里是我的签名，这里是你的签名，还有两位证人和教士。这所有的签名都是真的，这所有的印章也都是真的，因此在这世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它都具有法律意义——我向你保证。”

　　菲南达的脸惨白成一片，跌坐在地上。半响，她喃喃道：“神父……是那个神父……”

　　“是的，是他。是他把我从地狱中带回来，带到你身边的。是他把复仇的匕首塞在我手里，叫我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你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么？你想知道你那位杂种奸夫的真正面目么？对……你又抬起头来了，我又看到了你眼中的美丽火焰了……哭泣不适合你，亲爱的，擦干眼泪，跟我来——”

　　***

　　布宜诺斯艾利斯在下雨。这个在西班牙语里是“好空气”的城市，此刻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泥潭。马车在大道上飞驰而过，把泥点和污水随意的抛洒在路人身上。坐在车中的菲南达面无表情，而她身边的莱昂一直都在笑。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监狱在拉普拉塔河的岸边，一面是咆哮的混浊河水，三面是青白色的碎石荒滩。世上的监狱都差不多，高而厚的墙，狭窄的入口，昏暗不清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的死亡和腐臭的气息——以及交割不开的罪恶和清白。

　　莱昂先下了马车，然后非常有风度的去搀扶他的女伴。菲南达却对他伸过来的手视若无睹，昂首跳下踏板，毫不在意自己的裙摆拖进红褐色的泥浆里。她径直走到唯一的一扇小门前，用戴着小羔羊皮手套的秀气的手，拼命去擂那扇门。
　　莱昂站在他身后，又露出了飘忽的笑容。

　　在莱昂出示了他的市长特别通行证后，立刻从倨傲蛮横变为卑躬屈膝的狱卒将二人引入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里。屋子的对面还有一扇门，屋中间摆着一张小桌，桌子两边各有一张椅。
　　“那个犯人可是非常危险的啊，老爷，”狱卒不住哈着腰，对莱昂说，“不如我留在这里好了。”
　　莱昂不说话，只是摆摆手，随便从皮夹中取出两张钞票递给他。那人心领神会，又道了谢，急忙出去了。
　　莱昂的目光一直在望着菲南达。

　　菲南达进了屋子，停住了脚步。她的视线环视一周，最后落在对面那扇紧闭的门上。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终是忍住。她走到靠近自己的那把椅子上坐下，背脊挺直，双手并拢放在双膝上，把感情的波动隐藏在半垂的睫毛之下浅青色的阴影里面。

　　不知过了多久，传来了一阵叮叮当当的轻响，菲南达猛然抬起头来，而对面的门也适时打开——一个男人站在门外，手上和脚上都戴着重铐，一身本来质地良好的亚麻布衬衫破破烂烂的、已经被汗水和血水污秽得看不出颜色。他看到了菲南达，身形一僵，眼睛突然睁大，几秒钟后便侧过头去，闭着眼，吹出一个轻佻的口哨。
　　——那自然是马蒂，永远都不变的马蒂。

　　***

　　看到了他，菲南达立刻便要站起身来，可是肩膀上突然一沉，莱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她身后，用双手把她按在椅子里。
　　菲南达紧紧咬住嘴唇，只有尽量把脸抬起来，望着马蒂，眼睛里漾着闪烁水花。

　　马蒂亚斯走进屋里来，一脸的嘲弄和讽刺，一身的满不在乎。他大咧咧于另一张椅子上坐下，不看菲南达，却对莱昂说：“喂，伙计，来根烟——我真馋了。”

　　莱昂的眼睛微微眯起，双唇一抿，果然从内袋掏出个扁平的皮盒子——打开盖、取出雪茄、拿出镀金小刀、轻轻在上面削出一个口子、再慢条斯理点燃——最后把它丢给马蒂。
　　马蒂用牢牢铐在一起的两只手去接，燃烧的烟头落在他指间，他毫不在意，把雪茄送进嘴里。空气中迅速弥漫出一股青烟，在这飘飞的烟雾中马蒂笑着：
　　“真他妈正！你小子虽然不是个东西，但你的爱好我偏巧样样都欣赏……”

　　“……没错，”烟雾的那一边，莱昂挤出一声冷笑，“雪茄、钱……还有菲南达——我们的爱好本来就是一样的……很多时候我真觉得你和我很像，阿根廷人，”莱昂说，“不光是爱好，甚至我们偏爱的手段都差不太多……比如——”他转过头来看着菲南达，“亲爱的你难道不想知道这几个月来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你问问对面的那个杂种就知道了。”
　　菲南达转头看看莱昂，又看看马蒂——他在说什么？他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烟雾之中，马蒂亚斯咬着雪茄，低声笑着，说道：“没错，我知道，我都知道。这几个月来，不，应该说有那么几个月，他一直在‘银鸽’，一直趟在莉亚的床下……直到有一天，他不知怎么自己逃掉了为止……”
　　“对，没错！我一直在那个鬼地方，躺在那婊子的床下，听着你们两个狗男女在上面滚来滚去！”

　　马蒂微微撇了撇嘴，终是沉默的，并没有否认。他侧着头，仿佛在刻意躲避着菲南达伤恸的目光。
　　“那是种什么鬼日子！菲南达，你知道吗？黑暗、狭窄、白蚁和臭虫在身上爬来爬去……你从来没有问过我这十个月都在做什么，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我的伤还疼不疼……你统统没有问过！有好几次，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就要死了，我早就该死过十次二十次，可是我都咬牙挺过来了——这一切你都没有问过！”
　　“不要再说了！”菲南达忍不住喊道。她的脑中难以抑制的回忆起“银鸽”冰冷的冬天，回忆起裹上了所有的衣裳却依然觉得冷的自己……而莱昂他，竟然一直就在那么近的地方……

　　“……我没死在那里，你很失望是不是？”莱昂对马蒂说。
　　“我本来也没有打算杀死你。”马蒂回答，面目表情。
　　“当然，你当然没有。因为你需要我，非常非常需要我。你必须弄清楚菲南达的财产，她有多少钱，她的钱都在用来做什么；还有我是谁，我的家世如何我的亲友又在哪里——你早就打算好了，神不知鬼不觉地替代我，然后人财两得……你的盘算确实很精明了。”

　　菲南达死死的盯着马蒂，她多么希望他立刻矢口否认，然后对她说不是这样的，他不是为了她的钱才和她在一起，他和莱昂不一样；她多么希望他告诉她那些并不是假的，在巨大的十字架之下说的那些话并不是假的，在内心的神明注视下发的誓言绝不是假的——马蒂却只是冷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莱昂突然狂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一把抓住菲南达的手臂，说道：“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菲南达？你现在知道这家伙的真面目了吧？哈哈哈哈哈——”
　　菲南达的脸色苍白如纸，皮肤上都是丛生的汗水，她答不出话，她甚至觉得自己的感官都要失灵了。

　　莱昂继续笑着，一直笑着——突然，那狂笑声好似被什么东西砍断了一样，嘎然而止。莱昂仿佛受到了一把看不见的大锤的重击，整个人都如折断般佝偻下去……他的肺里传出嘶嘶的恐怖响声，就像是蛇在吐着红信，就像是破旧的风箱漏了气。
　　马蒂把雪茄从口边拿下来，淡淡说道：“你不要再笑了，你的肺里已经全都是血。”

　　***

　　“你骗我，马蒂……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
　　菲南达低着头，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她用全身最后的力气握紧藏在裙褶里的冰冷尖刀。她本想来救他——虽然那根本没有成功的希望，不过她不在乎，如若救不了他就为他死，就和他一起死，也是一样……杀人的本就是她，她宁愿死的是她……可是……可是……可是……

　　“没错……”马蒂把雪茄丢在地上，用脚踩熄，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我是骗了你，我一直都在骗你……笨女人。”

　　莱昂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痛苦的抽搐，不一会，他那件雪白的荷兰花边衬衫胸口，就沾上了一片半凝的黑血。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你爱她的钱，就和我一样；你骗她，就和我一样。我们都是一样的货色。不过区别就是，你输了，而我赢了。”莱昂抹了抹嘴角，因亢奋和虚弱而满面潮红，被汗水濡湿的金发散乱着，胡乱贴在他洁白的额头上。

　　“是的，我爱她的钱，我不会否认。这是我这辈子唯一一个实现梦想的机会，而我只是个赌徒，所以我下了注。要么赢得世界，要么死——就这么简单。”
　　马蒂亚斯•德里奥说完，从椅子中站起来，拖着沉重的镣铐转过身，慢慢的向来时的那扇门走去。

　　***

　　“……你们两个为什么不统统死掉？”菲南达的声音仿佛呓语。此时此刻，那些悲伤和苦痛竟然奇迹般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只有愤怒，仿佛地狱熔炉的火焰，将她紧紧包裹。时间仿佛奇迹般回转，回到了“圣女克劳蒂娅号”上的那个无边黑夜。原来竟是这样……原来她的命运便是被人利用被人欺骗，原来她一切的反抗和挣扎都是虚无……莱昂……马蒂亚斯……原来一切都已注定：从开始到终结；从虚空到虚空……

　　“你们都一样，你们都该死！愿上帝降下天火，现在就把这个城市烧成灰烬！”
　　菲南达喊着，声嘶力竭，泪水一滴一滴的落下来：“梦想？多美丽的词啊……原来你的梦想便是建筑在欺骗之上？为了完成你的梦想就必须毁掉我的梦想？凭什么？凭什么！你的自私……你这令人发指的自私！”
　　马蒂的背影突然停了下来，许久，他开了口，却没有回头：“……你既然知道了我的真面目，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回你的西班牙去吧，永远别再回到这块大陆。”

　　回西班牙……回安达卢西亚……海边的白房子……故乡的橄榄树……
　　即使真的可以就此回去，即使离开了这个大陆，这一切的一切就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吗？
　　——那么她的心呢？她被欺骗两次、失落两次的心呢？
　　——难道因为她比别人有钱，所以就活该接受这样的惩罚吗？
　　——还是因为她是女人，把爱情看得太重，所以一旦动心便注定一败涂地了？

　　***

　　莱昂望着马蒂缓缓离去的背影，擦了擦嘴角的血丝，露出一个猩红的微笑。
　　“走吧——”他说。

　　菲南达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丝毫不为所动。她一直望着马蒂，那目光里的愤怒渐渐淡了，更多的是自伤和绝望，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她恨他，她恨不得杀了他，可是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为什么绝不愿意让他这样离开呢？

　　马蒂……他这一走……他这一走……

　　莱昂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强迫她把头扭过来，冷冷道：“你最好别在我面前用那种恶心的眼光看你的姘夫。”
　　菲南达怫然变色，她再也无法忍耐，抬手就是一掌，正击在了洋洋得意的莱昂脸上。莱昂的面孔立刻扭曲起来，眼中闪过一道阴戾的光芒，他一甩手，把菲南达打了个踉跄。
　　“婊子！”他骂道。

　　——而就在下一个瞬间，马蒂已站在他身后，手上铁铐重重击上他的头。
　　莱昂猝不及防，连句呼声都发不出来，就这样慢慢软倒在地，顷刻间鲜血披面。

　　马蒂不屑地向地板上啐了一口，喃喃道：“闭嘴。你这满身香水味、只会打女人的软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