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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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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觉在公寓楼下的大厅玩了两盘宝石迷阵,眼睛酸痛,干脆放下手机趴在沙发上打盹。迷蒙中,一个梦才发端,他就被红虾叫醒。费觉剜了红虾一眼,气愤道:“一口咕噜肉才夹到嘴边,就被你叫醒了。”
红虾指着外面:“走吧觉哥。”
红虾的手垂下来,费觉看到了他关节上的擦伤,他把红虾的手抓了起来,抬起头玩笑道:“哇,难得看到榴莲破皮。”
红虾道:“和猫山皇竞争天下第一榴莲啊,竞争很激烈的,差点闹出人命。”
费觉噗嗤笑出来,红虾也微笑着,他看了看费觉,在沙发前后找了一圈,奇怪道:“觉哥,你的行李呢?”
费觉哼笑了声:“还行李……”他话到这里,示意红虾往外看,红虾转过半个身子,原来是莫正楠拿着把黑伞由远及近走了过来。
费觉道:“太子爷大扫除,旧东西通通扫地出门,算啦,又不是去度假,说不定晚上就回来了,带什么行李啊。”
他从口袋里挖出根皱不垃圾的香烟,费劲捋直了,问红虾要打火机,红虾替他点上了烟,两人推门出去,和莫正楠打了个照面,异口同声道:“莫少,早。”
莫正楠回了声早,看着他们:“这么早你们要去哪里?”
他满身的烟酒脂粉味,盖也盖不住,好在嘴里在嚼口香糖,说话时口气还算清新,可费觉还是被来势汹汹的香水味熏得够呛,连打两个喷嚏,吸着鼻子冲莫正楠竖起大拇指,道:“太子爷回国头一天,一夜风流,好潇洒。”
莫正楠低头嗅嗅自己衣服,脱下了外套挂在手臂上。费觉和他摆手当作告别,别过脸催红虾:“走啊,愣着干什么?”
红虾一点头,小跑着去开车,莫正楠把费觉給喊住了,追问道:“你去公司啊?”
费觉说:“我说了今天搬走啊。”
莫正楠追出去两步,高声问在倒车的红虾:“红虾,平时公司这么早就开工?有人上班吗?”
红虾把车开到了费觉身前,摇下车窗,拿起副驾驶座上的三明治和凉茶招呼费觉说:“觉哥,給你买了早点。”
费觉正要上车,却被莫正楠从后面一把拉住,不等他说话,莫正楠连珠炮似的问了他一串:“你要搬去哪里?谁让你搬家了?房子什么时候找的?你一个人住?”
费觉一时茫然,但很快他又恢复了笑眯眯的表情,瞅着莫正楠说:“我赶时间,下次再说吧。”
“ 你倒时差啊?快点回去休息吧。”
“外套穿起来吧,早上风大。”
他嘻嘻哈哈一通糊弄,莫正楠就是不松手,扒着车窗,眼巴巴地看着他,费觉笑容越大,关心得越细致他的眼神却越可怜,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莫正楠恳切道:“你下车,我有话和你说。”
“我真的赶时间……”费觉话音未落,莫正楠自说自话爬上了后排座位,还道:“那我也去公司看看。”
费觉和红虾面面相觑,红虾清嗓子,給费觉使了个眼色,费觉遂道:“我替你约了蒋律师,今天中午见面,你爸的证件还有存折,你昨天都找到了吧?蒋律师的电话和地址你有吧?”
莫正楠无动于衷,他从后视镜里打量红虾:“开车啊?怎么不开。”
红虾陪个笑脸,费觉道:“开车吧,送莫少去吃个早茶。”
莫正楠道:“哦,原来你们是去吃早茶。”
费觉不说话了,三下五除二解决了三明治,灌下半瓶凉茶,才问说:“美国没早茶吃吧?”
莫正楠望向车窗外,没接费觉的话茬。红虾把车开到附近的龙宫酒店,费觉让莫正楠先下车占座,他和红虾去停车。莫正楠道:“我和你们一起吧。”
他还扣上了安全带,坐得更稳。费觉说:“你不知道这里生意多好,我们拖拖拉拉半分钟,进去就要多等半个小时。”
“兴联的红虾和费觉去外面吃饭还要等位?”
费觉笑开了:“又不是螃蟹,到哪里都横着走。”
莫正楠纠缠着他:“那你怎么不去?你把我爸照顾得服服帖帖,轮到我了,连吃顿饭都要我自己下去占座,那以后那声莫少还是免了吧,人前人后也别管我叫太子爷了。”
红虾偷摸着瞥费觉,费觉的上下牙齿磨了又磨,千言万语只得一句话:“你下车。”
莫正楠犹如听了耳旁风,东张西望就是不下车,还指着外面进出龙宫的男女老少,不咸不淡地说:“哇,都是来吃早茶的吧,等上一个小时都不知道吃不吃得上。”
费觉说:“我赶时间去机场。”
红虾拿了瓶水,默默喝水,一句话也不说。
“我也去。”莫正楠道。
“你知道我要去哪里吗你也去?”
“不是去机场吗?”
“你下车。”费觉第二次这么说。莫正楠把护照掏了出来,在后视镜里秀給他看。红虾提醒了费觉一声:“觉哥,快九点了。”
倒是费觉先下了车,莫正楠见状,赶紧把两边车门都锁上,还爬过去拔了红虾的车钥匙,红虾正喝着水,看到后方伸过来的手,反应都来不及,钥匙就被抢了,他一着急,喉咙里呛了水,一边咳嗽一边扭过上半身想把钥匙抢回来,孰料莫正楠直接把车钥匙吞进了嘴里,对着他摊开了双手。红虾瞪直了眼睛,拍打着胸口还没从呛咳中缓过来,而车外面,费觉拿锁上的车门完全没辙。他拽了两下门把后,转身去路边拦出租车,路上车来车往,可就是没有一辆空车,莫正楠通过放下的车窗喊他:“你上车,红虾开车,我们去机场。”
费觉走回来,趴在车窗上,好声好气道:“莫少,我们不玩儿了啊,您下车吧,回头我和你解释,我真要来不及了,真不能带您一起去,您就别趟浑水了,不合您的身份。”
莫正楠油盐不进,腰杆挺得笔直,还翘起了二郎腿,双手交叠搁在膝盖上,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他个子高,费觉弯着腰看过去,在天桥和高楼盖下来的阴影中很难看清楚他的脸孔。费觉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很像一个活在他梦的发端里的男人的轮廓。
费觉半蹲下来,把手伸进了车窗里,但车窗的缝隙太窄了,他够不到车门锁,只能在空气中掏了又掏,抓了又抓。
红虾已经不咳嗽了,他看时间,劝费觉说:“觉哥,就去机场吧。”
莫正楠悠闲道:“要是误机了就改签机票啊,我看你们也没那么赶时间。”
费觉的右手半握成拳,他的嗓门一下窜高了,声音颤抖:“我没那么多时间等!”
莫正楠转过头来看费觉,他的嘴唇和下巴跟着从阴影里探了出来。费觉嘶嘶地倒抽凉气,他眼前是他熟悉的半张脸,是他熟悉的一双手,是他熟悉的一截露在裤子外面的脚踝。
费觉的手指垂了下来,他转过身,倚在车门上想了好一会儿,抽出了手,他和红虾说:“回来給你换辆车,不用插钥匙的那种。”
最后费觉还是和莫正楠一起去了飞机场。
莫正楠出手阔绰,现场买下和费觉同一班飞机的商务舱,还出钱給费觉升舱,得知目的地是曼谷后,一过海关,他就拉着费觉采购新装。
“曼谷三十二度,穿成这样,你想热死在那里?”莫正楠拿了套短袖短裤让费觉去换,费觉一切随他,他的右手不方便,换衣服的时候莫正楠挤进更衣室替他扣纽扣,他也是听之任之。
皮鞋,墨镜,泳裤,防晒霜,一切采买妥当,莫正楠和费觉坐在贵宾室吃饭。
费觉喝汽水,莫正楠啃汉堡,这时,他才问费觉:“你去泰国干什么?”
费觉哑然失笑,咬着吸管,翻起眼皮看莫正楠,但只是凝视着,不声不响。
“你是不是想給我爸报仇?”莫正楠问道。
费觉拿走了他盘子里的一根薯条,叼在嘴边,像在抽烟:“你说你啊,全隆城都知道罗兰大道的花姐八面玲珑,最有分寸,识时务,你爸呢,人是好强了些,太拼了些,下手狠了些,不过也懂得变通,你说你这么倔,不撞南墙不回头到底像谁?”
莫正楠看着他,费觉一指自己:“像我?”
他哈哈大笑,摸了把莫正楠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我怎么不知道你的基因里面还有我的贡献??”
“别碰我。”莫正楠躲开他,眼珠一弹,“你别乱弄我。”
末了,他还杀气腾腾地加上一句:“我警告你啊。”
费觉举高双手认降,他喝完茶,跑去买了两盒龙须糖,一盒老婆饼,带上了飞机。
莫正楠还在倒时差,上了飞机就困了,迷迷糊糊地起飞,迷迷糊糊地喝了半杯橙汁,又迷迷糊糊地下了飞机,他一路都被费觉推着走,照相排队,办落地签,过了出入境的关卡,迎面吹来一阵热风,他清醒了几秒,可一坐上直通曼谷城区的轻轨列车,他又哈欠连连,倒在费觉身上就睡。莫正楠也记不清转了几次车,爬上爬下走了几次天桥,再清醒过来时,他人已经在一辆七人座的面包车上了。车上冷气开得很低,莫正楠的胳膊冻得发酸,身子都跟着打了个几个哆嗦,费觉挨着他坐着,把盖在他身上的长袖卫衣拉上去些,盖住了他的肩膀。莫正楠揉开眼睛,挤着费觉将车内扫视了番,他和费觉坐在中间一排,前后都是高鼻梁深眼窝的鬼佬,有的在看书,有的在听歌,无论男女,都穿无袖的衣服,露在外面的手臂晒得通红。他和费觉的膝盖顶着两只鼓鼓囊囊的登山包。
费觉说:“很快就到了。”
他膝盖上放着盒打开的龙须糖,他拿起来一颗放进了嘴里。
“我们要去哪里?”莫正楠问道。费觉耸了耸肩,他说不清确切的地名,但他认得路。
他们二人在太阳最烈的时候下了车,车上还下来两个背包客,其余人继续旅程。汽车站点十分简陋,只有间将将容得下一个人的售票处连着个放有四张塑料椅的半露天式等候室,售票处墙上贴了张海报,莫正楠只看得懂上面写的英文,去曼谷,两小时一班,其余字样全都是泰文。莫正楠跟着费觉走了会儿,才在路上断断续续地听到些中文,他还看到了一座桥,和许多顶着五颜六色塑料棚的小船,他终于弄明白原来他们是到了曼谷远郊的一处水上集市。
在集市入口,费觉问莫正楠:“饿了吗?”
莫正楠摇头,肚子却不争气地叫唤,费觉笑了:“没事,吃点东西吧,吃点东西的时间还是有的。”
他和莫正楠找了家临河的小饭馆,一人开了个青椰子,点了烤虾和烤鱼,费觉还跑去买了两个桃粿,一盒芒果糯米饭过来。费觉吃得不多,两片芒果下去就不动了,他看着莫正楠喝椰子汁,嚼虾肉,笑着点了根烟。
“你要找的朋友,我爸认识吗?”莫正楠问道。
费觉一看桌上饭菜吃得七七八八了,叫了买单,拉着莫正楠就走了。他在河边找了个船家,比手画脚一通,又是双手合十做祈祷状,又是张开五指扮一棵树,塞给船家一叠钞票,那船家数了数钱,连声说ok,ok,給了他们一人一件救生衣。费觉和莫正楠套上救生衣,在船上坐稳了,这艘两头尖尖的小舟分开水面,游过一片叫卖莲花和烧烤海鲜的水上小贩,驶入了河道。
视野开阔了起来。
混浊的河水在阳光下宛如一席厚重的黄绿色地毯,它的每一次起伏都带来一些高过船身的浪花,费觉坐在靠边的地方,先是烟被水扑灭了,后来整个半边身子都被打湿了。他却没有换位置,一味眺望远方。
远方有金碧辉煌的尖顶寺庙,有连成一片的低矮平房,有码头,有长在水里的树,竖在河里的电线杆。一大片茂密的芭蕉,有些叶片翠绿,有些叶片半黄半绿,折断在水中,飘浮在水面上,孩子们用网兜打捞河里的塑料瓶,塑料袋子,他们不穿衣服,黑不溜秋的腿,圆滚滚的小肚子,一双炭黑的手,两只黑色的眼睛。
莫正楠看到费觉抬起手在脸上蹭了一把。
船只靠近一个拥有两条栈道的码头时速度放缓了,船家停下马达,调整好方向,让费觉和莫正楠上了岸。依旧是费觉走在前面带路,他领着莫正楠穿过一排饲养鳄鱼的牢笼,转进了一条窄路,走了会儿,莫正楠又看到河湾了,一排饭馆面朝大河开在这里,家家户户门口都堆着成筐的椰子,挂着相似的草帽,相似的阔腿裤衩,放着相似的推车,车上无非是切了片的芒果,番石榴,菠萝。唯有餐桌和椅子的颜色有所差异。
阳光灼热,做生意的人也懒惰,不是在屋里挂了个吊床打瞌睡就是打发孩子出来招揽生意,费觉径直走向一户椅子餐桌全是红色的饭馆。
饭馆外头坐着个戴草帽的男人,他正低头啃西瓜,吃上两口,吐一堆黑籽出来。男人穿短袖短裤,手臂和腿晒得黑亮,宽檐草帽遮住了脸孔。莫正楠只能看到他长满胡茬的下巴。
费觉站在男人面前,拿出开了封的龙须糖,递给男人,说:“再不吃就化了。”
男人没动,还在吃西瓜,两颗西瓜籽吐在了费觉的皮鞋上。费觉把老婆饼在他面前晃了晃:“老婆讨不起,吃吃老婆饼吧。”
莫正楠往饭馆里看了看,这间饭馆里里外外只有这么个男人。
男人抬起了头,草帽下是一张冷峻的脸孔,生得剑眉星目,那眼神却偏偏冰冷,缺乏温度,徒有邪气。男人没看费觉,而是盯住了莫正楠,问道:“这是哪位?”
费觉抢先说:“莫少,明爷儿子。”他又和莫正楠介绍男人道:“周游,一个朋友。”
周游嗤了声,埋头咬下瓜皮上最后一瓤红肉,费觉道:“明爷走了。”
周游打了个饱嗝,扔下西瓜,夺过龙须糖和老婆饼,吃了颗糖,转身从冰柜上拿了包烟和火柴,点了根烟,抽了两口递给费觉。费觉找了张竹板凳坐下,周游咔咔地咬着糖,脱下帽子拿在手里扇风,问道:“子承父业啊?”
莫正楠道:“你认识我爸?”
周游笑了,他皮肤晒得黑,笑起来显得牙齿白得晃眼,费觉也笑,在周游的衬托下,他看上去也更白了,近乎失去了血色,像是个塑料假人。费觉和莫正楠道:“难得来一次,不如去树庙看看啊,就在附近,看到那棵很大的树了没有?”
莫正楠没理会,从饭馆里拖了张椅子出来,坐在他们旁边。
周游笑得停不下来,抖着腿调侃:“后妈不是妈。”
费觉波澜不惊,抽烟说:“找你帮个忙。”
周游一看他:“你求我?”
费觉笑着点头:“对,求你。”
“哈哈,好啊,你求我,那就打赢我再说。”周游说,他的笑就此收住,他盯着费觉,眼也不眨。他看得十分用力,好似他是一头老虎,费觉就是落了单的羊,站在离他不远的草丛中,是他绝不会错过,也不会放过的猎物。费觉也不笑了,他和周游对视着,丝毫没有胆怯,亦不退让。他们两人的外形气质大相径庭,眼神却如此的相似,一样的凶,一样的戾,一时间分不清到底谁才是更上层的捕猎者,谁才是被觊觎,被锁定的猎物。一场大战似乎迫在眉睫。
莫正楠稍往费觉那里挪了挪,他看着费觉的右手,那手上绷带还没拆,就连穿衣服系皮带都不利索。
莫正楠弹起来,忍不住喊道:“开什么玩笑,你的手打什么架?”
此话一出,周游和费觉同时大笑,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化为乌有。周游和费觉碰了下拳,费觉站起来,脱了鞋子,跑去了河边,他像个孩子,兴奋地追逐一波又一波扑上河滩的浊浪。
莫正楠愣在原地,还没能从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中恢复过来,周游拍了下他的裤腿,道:“坐啦,太子爷。”
莫正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们不是要打一场吗?”
“哈哈哈哈,”周游笑得爽朗,笑完直摇头,指着在踩水玩水,拾起石子打水漂的费觉说:“和他?他一个废人,打个屁。”
莫正楠缓缓坐下:“要是他的手这次没受伤呢?”
周游一怔,看了莫正楠片刻才说:“费觉以前在彭三那里打拳,喊彭三一声师父,我跟着你爸。和他打,十场只赢过一场,后来一局赌盘,赌得很大,我和费觉上台,费觉输了,害彭三输了四千万,被彭三抓去挑断右手手筋,再后来,你爸找他杀彭三,杀完人,他去彭三葬礼,自己把手筋又挑断一回。你以为别人背后喊他废人是因为他姓费,是叫着好玩儿的?我不和一个废人打。”
莫正楠攥着双手,说:“这些事,我都不知道……兴联的事,他们很少和我说,没有人和我提……”
周游又问他:“子承父业啊?”
莫正楠望向费觉,他走得有些远了,站在水里,衣角被风吹了起来。
周游道:“你多大了?还在上学?还是放暑假了?”
莫正楠道:“我休学了。”
“真想混□□啊?”
莫正楠莞尔:“子承父业。”
周游把糖盒递过去:“吃啊,每次赢了比赛,下了场,你爸就请我吃这个,最多附赠一块老婆饼,有够小气。”
莫正楠挠挠眉心:“是有点。”
周游说:“不过也不错,做古惑仔,没有点甜头实在说不过去。”
莫正楠转身把费觉叫回来:“你小心弄到手啊!”
周游笑着抿嘴里的糖,一片云朵遮住了太阳,瞬间阴凉了不少,他和费觉,莫正楠坐船回到水上集市,又搭车返回曼谷,买了最早一班飞隆城的机票,马不停蹄赶了回去。
红虾来接机,费觉在机场給他带了包榴莲曲奇,一上车就说:“去洪祥。”
周游嗤了声:“洪祥不是两点就收工了?现在凌晨三点半,你看鬼打擂台?六爷都不会赏你脸。”
费觉说:“那先送莫少回家。”
红虾道:“我送大家回去休息。”
费觉看着红虾,红虾目视前方,专心开车,道:“明早去洪祥吧,康博……”
费觉啧了声,红虾立即闭上嘴,莫正楠眼珠一转,忙问:“你去康博士那里踩点了?他家?他们社团?”
费觉这时回头敬告周游:“你别乱跑听到没有?让蛇七看到,谁也保不了你!”
周游无辜又无所谓:“又关我事?”
费觉龇牙咧嘴抽了他的膝盖一下,指着他说:“你听到没有??”
周游恼了,揪住自己的胡子凑到费觉面前,道:“蛇七近视一千两百度,我啊,就算站在他面前他都不一定认得出来!你搞搞清楚,是你求我办事,不是我回来坐监。”
“你以为他鼻梁上的眼镜是摆设?还有啊,朱门屯一群古惑仔都是瞎的?你周游哥名声响当当,谁不认识??”
莫正楠想起了什么,问周游:“蛇七的弟弟是你捅死的?四年前那单?”
周游道:“干弟。”他坐了回去,声音放松下来,对费觉道:“你放心吧,我要是不想要这条命,当初也不会去泰国。”
红虾问费觉:“觉哥,送你去夜明珠?正好顺路。”
费觉瞟着后座的周游:“不用了,先送莫少。”
莫正楠听到,抓住费觉的椅背靠近说:“我有话和你说。红虾,你送我和费觉回家。”
“什么事现在说吧。”费觉道。
“必须单独说的事。”
周游在旁偷笑,用手背拍了下莫正楠的胳膊:“你对你后妈态度好点啦。”
费觉突然爆发,抓起瓶矿泉水就朝周游扔了过去:“你是不是在泰国当了四年死狗养了一身死皮,不被打两下就浑身不舒服?”
周游抱着瓶子发笑:“四年死狗当下来,都没人和我说中文,喉咙有些痒,你干吗,下午低声下气,现在把我拖回来就翻脸不认人了?觉哥,好有道义,好讲原则哦。”
“喉咙痒你就喝水!”
周游拧开了瓶盖,装模作样地啜了口水,费觉还要再骂,红虾把车停下了,费觉甩过去一个眼刀:“你停车干吗?继续开啊!!”
红虾轻轻说:“觉哥,到莫少家了。”
莫正楠下了车,催着费觉跟他上去,周游还在后面帮腔:“太子爷找你谈事你还不去?等太子爷他爸从地底下跳出来骂你不识抬举?”
费觉一咬嘴唇,下了车,他始终放心不下,再三告诫周游保持低调,切勿惹是生非。
“红虾!看好他!电话联系!!”
周游似是有意和费觉作对,从车里探出半个身子,在疾速驶离的汽车上冲他飞来个飞吻,张开双臂,狼嗷狗叫。费觉叽里咕噜骂街,追上去对着空气踹了好几脚,转过脸看莫正楠,呼吸都不匀了,说道:“有什么事就说吧。”
“上去说。”
“这里就我们两个,你说吧。”费觉头一次在莫正楠面前摆出了不耐烦的嘴脸。
“上去再说。”
“我不懂遗产法,遗产税,你要和蒋律师谈!”
“走吧。”
费觉又笑:“周游嘴巴臭,你别听他乱叫,我没想要什么……”
“走啊。”
费觉实在拗不过莫正楠,嘴上埋怨这埋怨那,又是说困,又是说饿,可还是和莫正楠上了楼。搭上电梯,费觉问道:“到底什么事非得上来说?”
莫正楠倔劲上来,死活不开口,直到进了家门,他锁上了门,才和费觉说:“我没有要你搬家。”
费觉站在玄关,没走进去:“我也没打算继续住在这里了。”
莫正楠也就站在门口和他说话,道:“我不回美国了。”
费觉乐了:“提前毕业了?是好事啊,打算找什么工作?隆城也不错啊,国际化大都市,机会很多。”
莫正楠直勾勾地看着他,说:“我不打算继续念书了,我已经休学一年,我爸和我妈都还不知道。”
费觉眉心猛地蹙起,嘴唇都张开了,欲言又止,半晌,他垂下眼睛说:“这事你该找花姐,找你妈谈。”
他想了想,拍拍莫正楠:“不过你开不了口我也理解,我替你说也行。”他转身要开门,“没其他的事,我就先走了。”
莫正楠堵上门,说:“我没想过要赶你走,你留在这里吧,先去睡吧,早点休息,你这几天都没怎么休息吧?我看你吃得也不多……”
费觉微笑:“莫少有心了,你不了解周游,我怕红虾看不住他。”
莫正楠完全挡在了费觉面前,道:“周游自己都说了,他要是不想活,也不会跑路。我下午和他聊了聊,他还是有分寸的。”
提及“分寸”二字,费觉沉默下来,偷眼打量莫正楠握住门把的手,莫正楠发觉了,头微低下,咳了几声,推着费觉往里走。费觉接连打了两个大大的哈欠,舟车劳顿,他大概真的累了,半推半就地被莫正楠送进了卧室。
莫正楠給费觉关上门,人却没走远,就在门外的走廊上站着,他听到些水声,水声停下后,室内传来的是拖沓的脚步声和布料摩擦的声音,夜晚静谧,这些声音格外清晰。莫正楠靠着墙,低头看着被门和地板挤成扁扁一道的亮光,终于,卧室里的灯光黯去,费觉睡下了。
莫正楠点了根烟。
他倚在墙边抽烟,一根接着一根,抽到烟盒里最后一根烟烧到他的手时,莫正楠扔下烟,蹑手蹑脚地推开了卧室的门。他只敢留一条窄缝,走廊上的光在漆黑的卧室中刷上了道亮色。
费觉躺在床上,抱着一只枕头,蜷在大床的一侧酣睡。
他的手腕好白,头发好黑,嘴唇柔软,上唇微翘。
莫正楠悄悄地走了进去。他连大气都不敢喘,走到床边时,索性屏住了呼吸。费觉洗了头,但是头发没擦干,枕头上一滩水渍,他的肩膀裸露在外,光没有照到这里,夜色中,他的皮肤看上去像触感柔滑的丝绒。费觉的脚也没盖着被子,他的右脚踝上落着三重影子,一重是窗帘的,一重是他的左脚的,另外一重是莫正楠的左手的。
莫正楠弯腰坐在了地上,他的手放在被褥上,不会太靠近费觉的脚,又不会离它太远。他手指的影子纠缠着费觉的脚踝,绳索一般。
“六叔……?”费觉忽然说话,莫正楠一惊,不一会儿床头灯亮了,费觉爬起来,睡眼惺忪,看到莫正楠,笑着说:“是你啊……”
莫正楠点了点头,很用力。
费觉坐了起来:“烟味好重,你少抽几根。”
他伸手过去揉莫正楠的头发,莫正楠打开他,不快道:“让你别乱弄我了。”
费觉发了会儿怔,笑也僵了,他从床上下来,说:“算了,我还是去盯住周游吧,免得他給我惹事。”
他没穿衣服,被子一掀开,那具骨肉匀称的身体便暴露在了空气中。莫正楠抓住了费觉的手腕。
“你……”莫正楠看着费觉费解的双眼,扭过头,话也说不下去,看也不看他了。
气氛委实尴尬,费觉干巴巴地说笑道:“你干吗?一个人不敢睡觉,怕你爸来找你啊?哈哈。”
莫正楠没搭腔,脸色阴沉,费觉捏了把他的脸蛋,道:“来找你也好啊,你们父子难得团聚,别怕,他是你爸,不会害……”
“我说了让你别乱弄我!”莫正楠猛一抬头,目露凶光,突然使力把费觉按在了床上,“我不是小孩子了!”
事出突然,费觉毫无防备,人甚至是失神的,待他想起来要挣脱时,却完全不是年轻力壮的莫正楠的对手。莫正楠将他抱得紧紧的,脑袋紧靠着费觉的胸口,他听到费觉的心跳声。
砰砰,砰砰,砰砰砰。
快得吓人。
可转瞬,他的心跳又恢复了正常,莫正楠听到费觉和他说:“想哭就哭吧。”
他的手抚过莫正楠的头发,他关了灯。
莫正楠还抱着费觉,但他的怀抱已经松开了,只是用一只手揽着费觉的腰,另一只手正在向费觉的小腹探去。
————纯爱的分割线————
莫正楠睡不着,他也不困,打了点水,用一件旧衣服清洗了衣帽间里的可疑痕迹,下楼把一箱子的情趣玩具都給扔了。后来他又后悔,捡回来那支润滑剂收了起来。
八点多时红虾找了过来,费觉睡得正熟,莫正楠給红虾开了门,打发他走:“费觉还在睡,你让他多休息会儿吧。”
红虾识趣,说:“那还麻烦莫少等觉哥醒了,让他电话联系我。”
莫正楠把他挤到门外,給他按了电梯,说:“我送送你。”
红虾扯出个笑,看莫正楠身穿睡衣,脚踩拖鞋,道:“不麻烦莫少了,您也回去休息吧,还在倒时差吧?”
莫正楠道:“对啊,所以醒得特别早。”
红虾维持笑容,眼睛弯了起来:“哈哈,对,对。”
电梯到了,莫正楠和他一块儿进去,门一阖上,莫正楠便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多少人?”
红虾说:“具体我也不清楚,觉哥交待什么我就做什么。”
“费觉交待了什么?”
“让我盯着康博士一点。”红虾说,侧目打量莫正楠,莫正楠的身形比他高挑,他的视线此刻落在映有他们二人倒影的金属门上。
“还有呢?”莫正楠问。
“我也在等觉哥的下一步指示。”
“周游你熟吗?”
“不太熟。”红虾立即补充,“我混南码头,他出道就在明爷的拳馆,八竿子打不着。”
莫正楠朝他看了过来,眼神颇为玩味:“他以前帮我爸做什么,你总知道吧?”
“他能打。”红虾说,“混红棍的。”
“你不是?”
“我?一双草鞋啦。”红虾笑笑,“听名字就知道啦,从前南码头卖榴莲的,觉哥看得起我,找我跑腿办事。”
莫正楠将他看得更紧,也更近,声音压着,因而人也像在憋着股什么劲道:“你的疤是怎么回事?”
他的目光中有寒意。
红虾道:“觉哥去彭三爷葬礼,进去半天没动静,我进去拖他出来被人劈伤。”
莫正楠听时五官紧绷,红虾说完,他展露笑容,电梯这时也到了,他一抚红虾的肩膀,道:“那你算幸运,福大命大。”
红虾跟着笑,两人笑作一堆,莫正楠又问红虾:“那天我爸呢?”
“嗯?”
“费觉去彭三葬礼那天。我爸知道他要去吗?”
“觉哥谁也没说,我也是听人说在殡仪馆门口看到他才赶过去。”
莫正楠給红虾开门,嘴角、眼角净是浓厚的笑意:“那费觉命更大,福更大。”
红虾走到门外,笑着同莫正楠伸了伸脖子道别,说:“后来殡葬店又卖出去十只骨灰坛。”
红虾从莫家出来后,开车上了高速,路上,他收到条语音信息,一个粗嗓门的男人讲道:“诶!红虾,人还在啦,林杯这里,你就放宽心,放宽心,没人看到!”
红虾放下手机,在花湾出口下了高速,往东开了二十多分钟,到了花湾疗养院。他在地下停车场停好车,从后座拿了包营养品,一只果篮和一束康乃馨,熟门熟路地来到了疗养院三楼。路过护士站时,一个年轻护士从柜台后面探出身子,笑着和红虾挥手:“林鸿生,又来看你奶奶啊?”
她长了张圆脸蛋,一对月牙眼,笑起来嘴边还有个梨涡。
红虾点点头,抬脚往前去,那圆脸护士一着急,喊住他:“你……你等等啊,我和你一起去啊。”她忙和身后较年长的一名护士说:“我去5床看看药吃完了没有。”
那护士正伏案写报告,眼皮都没抬,唉声叹气:“唉,小敏你就好啦,上班当约会,报告我帮你写也没关系,我也算帮助国家渡过人口负增长的瓶颈啊。”
小敏从口袋里抓了把巧克力糖塞给那护士:“琼琼姐,吃糖啦,吃啊。”
她又一看红虾,脸红了,赶忙从护士站里走出来:“走吧,去看你奶奶啊。”
红虾轻轻应声,小敏扶了扶护士帽,拍拍衣服前襟,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看红虾,又把手拿出来,要帮红虾拿果篮。红虾倒也不推脱,把果篮过到小敏手里。
“你奶奶今天状况很好啊。”小敏说。
“早饭都有吃吧?”红虾问道。
“有!胃口不知道有多好。”
“嗯。”红虾把康乃馨抱起来,架在了脸旁。小敏看到花,说:“哇,康乃馨好漂亮啊。”
“嗯。”
小敏道:“上次你那个头发很酷的朋友带来的蛋塔是哪里买的啊?大家都说好吃。”
红虾周身一紧,问道:“他最近有来过吗?”
“有啊,上周来帮你代缴医药费啊,不是你叫他过来的吗?”小敏眨眨眼睛,在五床门口停下,和红虾说,“到了啊,你还要往哪里去?”
红虾回过神来,和小敏一齐进了这间单人病房。
病房里一个老妇人正躺在床上睡觉,阳光倾泻,罩住她一头华发,树皮似的爬满纹路的脸孔,微微隆起的病服领口,青筋凸起的双手,瘦弱不堪的手腕。她压在被子下的胸膛很长时间才起伏一次,幅度微弱,稍不留神,便会错过。
小敏把果篮在床头放下,从红虾手上拿走了康乃馨和床尾的一只花瓶走开了。红虾在老妇人的床边坐下,从果篮里挖出了只苹果,一切为二,找了把勺子用勺子擦苹果泥。似是被这沙沙的声响惊动了,老妇人睁开了眼睛。她的一只眼睛已经很混浊了,仿佛被一层水雾包裹着。她用另一只清透的眼睛找到了红虾,脸上慢慢地露出了笑容。
“阿生啊……”老妇人伸出枯木般的手指向红虾摸索。
红虾替她把床摇起来些,往她脑袋后面垫了两个枕头。
“吃点果泥啊。”红虾喂了老妇人一勺果泥,抽了两张纸巾掖了掖她的嘴角。老妇人不停点头,不停搭腔:“嗯,嗯,好啊,吃啊,吃啊。”
“阿婆啊,那个银头发的费觉你还记不记得?”红虾冷不丁问道,头还低着,专心挖果泥,“就是你说他长得像明星的那个啊。”
“你也吃啊,苹果好啊,苹果,有营养,要多吃啊。”
红虾继续问:“你最近见过他没有啊?你和他说了些什么?”
他还要再喂老妇人,那老妇人推着他的手,不肯吃:“你吃呀,你吃。”
她甚至还抬起手摸了摸红虾的光头:“不是做和尚才要剔光头的吗?啊,怎么现在做警察也要剔光头了?”
红虾握着那半颗苹果,抬起了头:“阿婆啊……”
“阿婆!今天的康乃馨好漂亮哦!”
病房的门被人打开了,小敏热热闹闹地回了进来,她抱着个玻璃花瓶,瓶子里插满了粉红色的康乃馨。
“阿生,你刚才问什么?”老妇人好奇地看红虾,红虾一笑,低头挖果泥:“没什么,吃果泥啊,小时候我掉光牙齿,你都是这么喂我吃苹果的,你记得吧?”
“记得,记得,”老妇人开心地说,“你啊,两颗门牙全掉光,说话都漏风,叫婆婆都叫不好,听起来就像叫佛佛,佛佛。”
红虾又喂过去一勺:“是啊是啊,吃啦阿佛。”
小敏插了句:“从小就会念阿弥陀佛,怪不得长大光头。”
老妇人笑开了,和红虾道:“阿生啊,这个姑娘好会逗人开心,你们要不要一起去看场电影啊?你是不是还没有女朋友啊?”
红虾光是笑,再把勺子送出去时,那老妇人头歪在枕头上,已经不声不响地睡了过去。红虾和小敏相视一笑,两人过去替她放平病床,红虾道:“我奶奶老年痴呆,乱说话,你不要介意。”
小敏低低回说:“看场电影的时间我也不是没有……”
红虾正在整理枕头,没听清,复问了遍:“什么?”
小敏脸一红,双手插在口袋里,转身走了出去。
红虾把花瓶放到了床头柜上,康乃馨粉得娇艳可爱,一束里头还有五六支依旧是花骨朵,仍在等待盛放。在花朵掩映中,红虾看到了他奶奶干瘪的,几乎要与脸上的皮肤融为一体的嘴唇。它的颜色比花的颜色要淡。
红虾没多逗留,便从病房出来了,经过护士站时,他过去敲了敲桌子,和趴在桌上写报告的小敏搭讪:“那你明天晚上有没有空?”
小敏没抬头,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串号码。
红虾去接纸条的时候,碰到了她的手指,小敏霍地起来,转身喊:“琼琼姐,我去八床。”
她擦着红虾的肩膀走开,娇小的身子在地上拖出道长长的影,红虾收起了纸条,从三楼的安全通道去了六楼,他在六楼走道末尾的一间病房前停了下来,那病房里住着四个病人,全是中风偏瘫,一床的钟国梁床边坐着个在打毛衣的妇人。
红虾低着头走开了。
“红虾?”
临到电梯口,他身后突然传来这么一声,红虾惊地贴身靠紧了墙根,才敢后头看出去,喊他的人离他不远,看他回头,笑着跑上来,肥大的衬衣在腋下鼓了起来,像是翅膀一样。
原来是倪秋。
红虾没动,视线绕着倪秋转了一大圈,又前后扫量,一个抱着孩子的男人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脖子中间,匆忙跑过倪秋身前,他无措的眼神略过红虾,旋即消失在了安全通道门后;两个医生从办公室里出来,谈笑风生;一个护士用手捂住嘴打了个哈欠,翻起的眼睛恰好迎上红虾的视线,她垂下手,揉揉肩膀,推着滑轮车进了一间病房;一个女人搀扶着个拄拐杖的男人在走廊的长凳上坐下了,男人察看自己腿上的石膏,女人拿出手机讲电话,不远处的厕所传来抽水声,那打电话的女人朝红虾看了过来。她还在打电话,她在说话,看着他,和电话那头的人说话。
红虾的右眼皮控制不住地狂跳。
“对啊,妈,嗯嗯,到了,唉,是的。”
红虾试着阅读女人的唇语。
“红虾?”
倪秋又喊了红虾一声,红虾往边上一看,电梯到了,里头走出来好些病护家属,红虾被排在身后的人挤进了电梯。倪秋也进来了,和红虾隔开了段距离,他竖起胳膊,尽量把自己的身子缩起来,不碰到身边的任何人,电梯里人员流动性大,快到一楼时,倪秋挪到了个坐轮椅的老人边上,也靠近了红虾,说道:“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
红虾点了点头:“我也没想到,你来是……”
“来探病的。”
“你妈病了?”
倪秋慌忙摇头,眼神都跟着慌了:“不是,不是,我妈身体很好,没有病,没有。”
红虾还是点头,一抹脸,蹭了自己满手的汗,他把手背到身后,在裤子上擦了擦。
“那你呢?”倪秋看着他。
“我也是来探病的。”红虾说,“我奶奶住在这里。”
“啊,是吗?之前听费觉提起你奶奶身体不太好,原来住在花湾。”
电梯到了底层,红虾抢先出去,回头一看,倪秋正和那坐轮椅的老人说话,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倪秋推着老人出来了,还一路把他推去了住院部后头的花园里。
“阿伯,这个位置好不好啊?”倪秋把轮椅停在了一片树荫下,弯着腰问老人。
从这里向远方眺望,隐约能看到连绵的山色。
老人嗯嗯哦哦半天,什么也说不清,他的牙齿已经掉光了,最多只能发出些像是在说”多谢“的嘶嘶声响。
倪秋笑了笑,把挂在轮椅后面的毛毯盖在老人膝上,他一转身看到红虾还没有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红虾站在他身后,无声地打量着他和那老人。
“你们认识?”红虾问道。
“我看他好像不太方便……”倪秋说。
红虾又道:“我送你回去吧,你怎么过来的?公车?”
倪秋看看老人,道:“没关系,我再待会儿吧,我自己回去就行了,公车很方便的。”
“从这里坐回香水街也太久了,还要转车吧?”红虾摸了烟盒出来,“不介意我抽根烟吧?”
倪秋领着红虾往远处去,两人走到了一个风口闲聊,烟很难点上,抽上一口,烟味就被风吹散了。
“店里最近忙吗?”红虾问道。
倪秋笑着:“老样子。”
“我家里的事,我……觉哥还和你说过什么?”
倪秋说:“费觉说你脑子比他活,读书比他多,他……”倪秋哽住,抱着胳膊,压紧了身上的衬衣,说,“他一直和明爷提起你,说你是个人才。”
讲到莫明,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风还在吹,倪秋把身上的衣服裹得更紧,红虾低着头,用小指挠挠眉心,两口烟下去,他才又抬起头,只是不看倪秋了,遥望着远方的山峰。
“觉哥和你从小就认识吧?”他问道。
倪秋说:“在孤儿院的时候,我们住一起,从还没记忆住到有回忆,后来我九岁的时候,我妈找到我,把我领走了。”
红虾一咳嗽:“觉哥还夸过我什么?”
倪秋仔细回忆,想起了什么却没敢开口,小心翼翼地偷瞄红虾。红虾眼角一斜,拱了下他,叼着烟笑:“说来听听啊。”
“也不知道算不算夸……”
“骂我,我也受用。”
“费觉都没有骂过什么人。”
“对啊,他都是直接上手打。”红虾慨叹,“□□嘛,都是这样的。”
倪秋笑开了,红虾也笑。倪秋道:“费觉说,你在警校出了那件事很可惜,不然你一定是个好警察……当警察好过混□□……”
红虾笑得更大声:“我就是去了警校才觉得还是混□□好啊,”他在风中弹开烟灰,掐灭了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倪秋揉着眼睛,大风吹出了他眼里的眼泪,他从风口走开,红虾在他身后道:“真的不用我送你?”
“你去忙吧,我自己回去就行了,没问题的。”倪秋朝红虾用力挥手,转身回到了那树阴下的老人身旁,他在附近找了个座位,看到老人轮椅下放了台迷你收音机,他道:“阿伯,我播电台給你听啊?”
老人露出个瘪嘴瘪脸的笑,倪秋把收音机拿了出来,调播电台。
“这个?”
音乐台里一个女人用听不懂的语言唱歌,节奏明快,声音甜腻。
“还是这个?”
曲艺频道正在播《十八相送》,凄怨哀婉。
“这个呢?”
整点新闻带来震惊全国的隆城八大劫案最新消息。警方怀疑嫌疑人很有可能就是二十年前臭名昭著的汪洋大盗邱雷霆。
老人微微颔首,倪秋便把收音机放在膝盖上,和他一起听新闻。
二十年前,大盗邱雷霆在一天之内连抢三家金行,疯狂程度不亚于此次发生在三个月内的八起劫案,然而,三金行案后邱雷霆销声匿迹,据知情人士称他带着一船金子逃往巴西,后辗转在墨西哥生根。但也有目击证人指出这次的八大案劫匪相较于邱雷霆,身形更瘦高,声音听上去也更年轻,况且邱雷霆向来只抢金子不杀人,而这一次,劫匪不光抢金行,还抢马会,抢银行,手上更是抓了数十条人命,犯罪行径比邱雷霆更血腥更残忍。
树阴下也起风了,风把树叶吹得沙沙作响。倪秋把老人的手放到了毛毯里,问道:“阿伯,要不要回去?是不是有些冷了?”
老人摇摇头,倪秋跟着坐下,两人又坐了阵,老人冲倪秋使了个眼色,费劲地憋出两个字:“回去……”
倪秋把收音机放好了,蹲下研究挂在老人手腕上的身份名牌,上面写着:住院部,807,35床,朱振兴。
倪秋将老人送了回去。
807病房里每张床都拉着隔帘,房间里极安静,偶尔才传来一声起痰的声音。老人的手有些冷,倪秋替他找了件毛衣外套出来給他披上,給他倒了杯热水才离开。
从花湾疗养院搭公车回香水街要转两次车,倪秋到家时已经五点过半,但城市里的阳光还很热烈,看不出半点颓势。倪秋到了家,把窗帘都拉开了,一小片阳光驾临,他赶忙从衣橱里抱出一卷牛皮纸,铺在软垫子上,又踩着折凳把墙上挂着的一件豹纹皮草大衣抱了下来。他细致地取下套在大衣外头的防尘袋,接着,把大衣平摊在牛皮纸上,阳光洒在大衣上,每一跟毛发都闪弄着荧荧的光泽。倪秋跪到了地上,腰弯得很低,脸几乎挨着皮草大衣,用手捂住自己的嘴,轻而慢地呼吸着。他观察着,集中了所有的注意力检阅每一根毛发,一旦发现脏污便立即用一块干净的毛巾擦拭。
太阳晒得他后背发烫,一滴汗从他的鼻尖滚落砸入一片毛草丛林中。倪秋打了个自己一个巴掌,牙齿一重,把舌头咬出了血。他迅速用毛巾处理了那滴汗珠,又打了个自己一个巴掌,站起来用干毛巾擦了好几遍头和头发,还有那双手,才捧起豹纹大衣,把它重新套进了防尘袋里。他一口气都不敢喘。
豹纹大衣回到了皮草队列中,倪秋长吁出一口气,阳光偏斜着角度,也一点一点向西边隐去了身影。倪秋卷起牛皮纸,打了桶水,跪在地上擦地,他家里没有厨房也没有卧室,只有五步就能走完的外室和用折叠门隔开的浴室。浴室撑得上迷你,淋浴花洒下面就是马桶,牙刷牙膏沐浴露紧挨着墙根排列成一排。马桶边上放着个塑料桶,里面是些脏衣服。倪秋擦完地刷完马桶,接了点水蹲在马桶旁洗衣服。他洗女人的丁字裤,吊带裙,胸`罩,还有一只男人的袜子。
洗完了衣服,他抱着塑料桶去了窗边,一打开窗户,迎面便看到对面楼房窗口伸出来的两根竹竿,那上面挂满了内裤衬衣。倪秋家的窗台外也固定着一根长度外形一模一样的竹竿,趁着阳光还没完全离开,倪秋麻利地把湿衣服往竹竿上晾。
“倪秋!”
楼下有人喊他,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倪秋听到,一高兴,放下了塑料桶,整个人几乎都要翻出窗户了,朝着楼下直挥手:“楚俏!”
他视线的正下方,是一个同样大半个身子都探在窗外的人——一个烫着波浪卷发,皮肤白`皙,长相浓艳的女人。她正仰起脸和倪秋挥手,眨巴着她睫毛浓密的大眼睛。倪秋和她打了个手势,转身推开沙发,抠起两块地板,从那下面的空隙里挖了个曲奇饼干盒子出来。倪秋先是从盒子里拿了两个纸杯出来,这两个纸杯底部都扎了个洞,被一根棉线串联在一起,接着倪秋又从饼干盒深处掏出来一个纸包,他轻轻地打开纸包,那里面是六块曲奇饼干。他挑了两块品相最好的放到一个纸杯里,自己留了半块,重新包好纸包放回去,把木地板和沙发都归于原位,抓着纸杯又回到了窗台边。他牢牢握住串联纸杯的细线,把那装有曲奇饼干的杯子往下放。
他感觉到纸杯被人握住时,收住了手,又探头看出去。他看不到楚俏的脸了,只能看到她白`皙的手臂和天蓝色的裙角。一根棉线弯进楚俏的窗户。
倪秋手里的纸杯动了动,有人在扯那根棉线。
“请你吃饼干啊。“倪秋赶忙把手里的纸杯放到了耳边,说道。
“一起吃啊。”楚俏说。
阳光彻底走远了,倪秋看到离他很远的霞光为鳞次栉比的高楼镶上了一圈粉红色的边。
那些高楼都是黑色的。
倪秋咬了一小口饼干,纸杯听筒里,楚俏又说:”我新涂了指甲油。“
倪秋一低头,看到楼下伸出来一只五指细白,指甲盖鲜红的手。那只手翻过来又转过去,五指分开又合拢,比了个剪刀手,又捏出个兰花指,玩得不亦乐乎。
倪秋笑了,吃着饼干说:“很好看。“
“要不要一起看电影?”
倪秋看看时间:“我妈妈马上回来了。”
“哦,其实我男朋友马上也要过来了。唉,又没太阳了。”楚俏说。
“你们晚上打算在吃什么啊?”她问道。
倪秋想了想:“我吃过饼干了,不饿。”
楚俏说:“饼干好香哦。”
她坐在地上伸长了两条腿翻看杂志。她手上是一本时装杂志,脚边还有一沓捆起来的旅游杂志,她翻过一页秋冬搭配精选,盯着眼前的珍珠项链广告久久不动。
“倪秋,你去过大溪地吗?”
杂志上说,品牌所有珍珠都来自大溪地天然培育。楚俏的手指滑过一颗饱满的白珍珠。她问道。
“是大容山的溪水林吗?“
楚俏哈哈大笑,她把纸杯放到了嘴边,又转身往门口看。
有人在开她的房门。
“晚上去你那里打冷啊。”楚俏飞快地说,她松开了纸杯,那纸杯在空中摇晃了下便被人往上拉走了。
楚俏拍去手上的饼干碎屑,爬起来在穿衣镜前挤眉弄眼了番,调整胸围,理了理头发,笑着跑向门口:“来啦?”
房门敞开着,门外站着两个男人,个子都不高,其中一个手上戴着个硕大的金戒指,楚俏往后退了小半步,还没等她看清这两个男人的脸,她的头发就被一把抓住,脸上还挨了一拳。楚俏登时摔在了地上,人还在犯晕,就又被人揪住头发从地上提了起来。
一个粗嗓门的男声问她:“喂,尤梓文是不是住这里?他是不是你男人?”
楚俏猛吸了两口气,她的鼻梁骨断了,吸进鼻子的空气刺激着她的伤口。她勉强稳住视线看着这两个不请自来的男人。他们穿一样的黑色上衣,一样的蓝色牛仔裤,就连发型都一模一样,头发贴着头皮,剔得又短又刺。
“说话!”抓她头发的男人凶道,手上的力道加重了。
楚俏被迫仰起了头,磕磕绊绊地承认:“是……是我的男人……”
她鼻子里的血流到了她的嘴里,她张开嘴喘气的时候无法控制地往外喷血沫子。
“操。”抓着她的男人别过脸,甩开她,和另外一个男人走进了她家里。楚俏趴在地上,他们没关门,门外的过道上有几道影子扑了过来,但那些影子迅疾消失了,过道上留下的只有接连响起的关门声。楚俏靠着墙壁看那两个男人,戴金戒指的在她家里翻箱倒柜,另一个把她放在沙发上的皮包从里到外翻了个透,他挖出来两枚硬币,骂骂咧咧地把包摔到了楚俏脸上:“钱呢??”
楚俏抱紧皮包,打着颤问:“梓文……他怎么了?”
“我问你钱在哪里!”翻包的人踢开地上的一摞杂志,“操`你妈,就只有些逼杂志,操!”
楚俏又是一哆嗦,一条腿伸到了门外,壮着胆子尖声问:“你们先告诉我梓文怎么了!”
她的质问招来了一记耳光。
“阿新。”戴金戒指的动动下巴,那负责打人、恐吓、骂人的阿新蹲了下来和楚俏说话:“他去洪祥赌拳赛啊,现在,欠我们一万块,你要是不帮他还,我们一个电话打回去,马上砍他一只手去喂狗,要不然……”
楚俏干吞了口口水,阿新对她笑笑,扒开她的衣领,一把抓住了她的胸`脯,道:“秉哥,这女的我看都能卖个好价钱。”
楚俏想从阿新身边逃开,阿新不由分说直接压在了她身上,楚俏挣扎着,她从阿新不大的瞳仁里看到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女人。她咬紧嘴唇,摁住了自己的裙子。
“做事啦。”秉哥扔来一本杂志,不偏不倚砸在了阿新的后脑勺上。阿新啧了声,松开了楚俏。楚俏趁机爬得远远的,抱紧膝盖道:“钱我有!不过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在骗我??我要听听梓文的声音!我要见他!”
秉哥闻言,走了过来,打了通电话让楚俏听,电话那头是一个在大吼大叫的男人。
“給他们钱啊!俏俏!給他们钱!!你是不是想我死啊??你是不是见死不救啊!!救命啊!!”
楚俏也大叫:“梓文,梓文!!”
电话在这时被秉哥拿走了,他道:“八婆,是不是你男人的声音?”
楚俏拼命点头。
秉哥道:“那好,钱在哪里?”
楚俏说:“我要见他。”
阿新甩了她两个巴掌:“我警告你啊,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秉哥拦住他,道:“也是合情合理的要求,你拿一万块出来,我们带你去见人。”
楚俏梗着脖子:“好!就这么说定了!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秉哥笑了,指着满地的衣服和旧杂志:“钱呢?”
楚俏说:“你们转过去。”
阿新又冲她发狠:“臭婊`子,别耍花样啊!”
楚俏怒回道:“你们两个大男人还怕我跑了??我喊破喉咙这里都他妈不会有人来救我!”
秉哥道:“好啦,也給人家小姐一点隐`私。”
他和阿新转了过去,楚俏的头发被扯下来一大把,她按摩着头皮,看着那两个男人背后的两个草书大字:洪祥,把手伸进了裙摆下面。
“好了没有啊?”阿新不耐烦地问。
楚俏从一个内衬口袋里摸出张银行卡,她理好裙子,盖住腿,说:“好了。”
秉哥一转过来便把那银行卡抢了过来,他一摸,一嗅,瞅着楚俏笑得停不下来:“屌,还是热的!有毛的地方事最多啦!”
“操。”阿新也笑了,他和秉哥一左一右拉起楚俏,押着她去了最近的银行。还没进去,秉哥就威胁她道:“别怪我没提醒,你最好老实点,不然小心你男人的狗命!”
楚俏看看银行里的保安,又看看秉哥,进了银行,乖乖在取款机上输了密码。她卡上有一万八千三。秉哥说:“全取出来。”
楚俏扒着取款机:“不是只要一万吗?利息也没涨这么快的吧?”
“废什么话!”阿新直接把楚俏从柜员机前抱开了,秉哥在那里说笑:“唉,女人发起疯来真是受不了,非要全取出来买衣服。”
楚俏欲哭无泪,眼睁睁看着秉哥取走了她的所有存款,她控制不住地发抖,在秉哥把银行卡还给她的时候,她抓住秉哥的胳膊就咬了下去,阿新立即将她拉开,趁四下无人,抓起块砖头就給楚俏一下。楚俏身子一软,摔进了秉哥怀里,秉哥顺势揽住她的腰,将脸埋在了她的秀发里,说道:“宝贝儿啊,你以后肯定还用得着。”
他把银行卡塞进了楚俏的嘴里。
楚俏睁大了眼睛,她听到阿新和秉哥又笑了,笑得非常大声,毫无顾及。她被秉哥箍住拖着走,她的头还很痛,也很重,一呼一吸都疼得厉害。楚俏低下了头,她看到自己的脚,她没有穿鞋,家里的房门也没关,她的一万八千三都没有了,全部都没有了。楚俏用手整理头发,整理裙子,秉哥在这时松开了她,他和阿新很坏,专挑建筑工地和肮脏的小巷走。他们的鞋子踩在水塘里,踏过玻璃残渣,楚俏光脚跟着,她的脚一下就脏了,阿新和秉哥嘻嘻哈哈地在洪祥拳馆门口停下时,她右边的大脚趾磨破了,脚底还扎了碎玻璃,在地上留下了一点血迹。
拳馆门口围着伙穿黑衣服牛仔裤的少年人,不是在抽烟就是在喝啤酒,看到楚俏,都怪笑了起来。楚俏抹抹脸,不去看他们。
“走啊,不是你要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的吗?”秉哥拽着楚俏进了拳馆,阿新没跟进来,他在外面问人借火抽烟。
拳馆里乌漆抹黑,楚俏问秉哥:“梓文人呢?他人在哪里?”
秉哥没说话,把她带到了地下室。地下室的走道狭窄,走道两边开了许多扇门,不少人频繁地进出,门一推开便是刺鼻的烟味,门一关上,所有的叫骂声,喊话声,嘶吼声都被关在了门后面。
有人赌钱,有人赌拳,还有人出卖肉`体。一阵又一阵的烟涌出来,在楚俏身边飘荡,这四周仿佛是云雾缭绕的梦幻仙境。
楚俏被秉哥推进了一间小房间。
房间里光线适宜,楚俏一进去,屋里的三个人便通通朝她看了过来,她也看着他们——这三个都是男的,一个被绑在一张椅子上,鼻青脸肿,衣衫不整,见到楚俏,两眼放光:“别打了!别打了!我的钱来了!别打了!!”
另两个都是一身肌肉的壮汉,和秉哥打了声招呼,一人又揍了绑住的男人一拳。
男人哭了出来,一脸的血和泪,他伸长脖子问楚俏:“钱呢!你給了吗?才一万多块!你到底給了没有啊!!”
楚俏一看秉哥:“钱你拿了,放梓文走啊!”
秉哥挥挥手,那两名壮汉便退了出去。楚俏第一时间冲到尤梓文身前,跪在地上要給他松绑。可绳子绑得太紧,楚俏心又太急,始终不得要领,费半天劲没解开绳子还弄折了自己的一根指甲。
“你倒是快点啊!”男人催促道,楚俏点头如捣蒜,干脆下嘴去咬,可咬也咬不开,反而磨得牙齿和嘴角都疼,还是秉哥过来用剪刀绞断了绳索,才算給尤梓文松了绑。绳索一解开,尤梓文跳起来拔腿就跑。楚俏还坐在地上,傻傻望着门口,一动不动。
“喂,你东西忘了!”秉哥一声喊,楚俏才回过神来,扶住椅子站起身,秉哥朝她走过来,上下打量她一番,往她手里塞了把剪刀,朝门口努努下巴。
尤梓文本来已经跑到了门外,被秉哥喊住,一回头,一跺脚,折回来抓起楚俏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洪祥。直到跑出去半条街,尤梓文才和楚俏说上话,他撑着腰,脱下脏了的衬衣擦了把脸,又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擦擦自己的脸,擦擦楚俏的脸,一指对过的便利店,气喘吁吁说:“你饿不饿?吃点东西?”
楚俏活动了下脚趾,弯腰擦了擦脚,没搭腔。
“你……还有钱吧?”尤梓文问道,声音虚弱。
楚俏抬起头看他,尤梓文的视线落在她手上,楚俏跟着看自己的手,她的右手拿一把剪刀和一张一百块。都是秉哥刚才塞给她的。
“走啊!!”尤梓文抽出剪刀扔在地上,推着楚俏进了便利店。
他饿得肚里擂鼓,从货架上抓了咖喱牛肉便当和一瓶可乐就跑去柜台结账,楚俏什么都没拿,尤梓文走到哪里她都只是默默跟随。她的鼻子歪了,呼吸和说话都很困难。
“我发了工资就还你钱。”等待店员加热便当的时候,尤梓文说。
“没事啦。”楚俏看到尤梓文脖子上有块血疙瘩没擦干净,她小声问他,“你回去怎么和你老婆说?”
尤梓文走去附近的货架上拿了盒创口贴回来扔在桌上,又和店员道:“再拿张彩票。”
楚俏看着手里的一百块,又看看收银机上的总额,她劝道:“……我就剩下一百块了……彩票下次再买吧,他们把一万多块都提走了。”
“那不要这个了。”尤梓文扔开了创口贴,一捶桌子,“我就不信我今天都这么惨了,老天还不开眼給我中笔大的!”
“一共五十蚊六。”店员说。
楚俏还攥着钱,没松手,尤梓文拱了下她,楚俏又说:“算了吧梓文……”
她说起话来像蚊子叫,嗡嗡的响,尤梓文大口喘气,眼神四处乱飘,清着嗓子抬手按住脖子揉了又揉,但他脖子上的那块血疙瘩还在,甚至变得愈显眼,就在他食指和中指的缝隙里。
很红,很坚硬。
“到底怎么样啦。”店员不耐烦地把便当盒从微波炉里拿出来扔在桌上,“五十块六角啦。”
尤梓文的眉毛猛地竖起:“死三八,你的房租都是我付的!”
他一把抢过了楚俏手里的钱。
楚俏肩膀一抖,只听“啪”地一声脆响,气焰嚣张的尤梓文两眼翻白,噗通摔在了她面前。楚俏定睛再一看,一个一头银白色头发的男人站在尤梓文身后,左手抓着个碎啤酒瓶子,他脸上有几道擦伤,神色平静。
楚俏认得这个男人,她在倪秋打工的粥铺见过他,也从别人嘴里听说过他,还在深夜的街头偶遇过他。他是古惑仔。
“费觉……”
费觉扔下啤酒瓶,抓起柜台上的热便当摔在尤梓文头上,咖喱酱从盒子里飙了出来,费觉伸手把便当盒往尤梓文嘴里按,还在冒热气的白饭被挤出了塑料盒子,一颗西蓝花也滚了出来,费觉又抄起可乐,用右手按住尤梓文的脑袋不让他乱动,抡起胳膊一下接着一下砸尤梓文的脑袋。
可乐在塑料瓶子里吱吱冒气,浅棕色的气泡迅速聚集到了瓶口。
费觉又一下下去,可乐瓶爆开了,瓶盖弹飞到楚俏大腿上,楚俏浑身一震,扑过去拉扯费觉。费觉仿佛没看到她,人被她抱住,手还在挥舞,脚还在往尤梓文肚子上踹。
“过来帮忙啊!!不然要出人命了!!”楚俏抱紧了费觉和柜台里的店员求救。那店员吓傻了,一掀鸭舌帽,躲进了仓库。
“费觉!!别打了!!”楚俏撕心裂肺,奋力把费觉往边上撵,费觉力气比她大,挣开了她,又冲到尤梓文面前。
“别打了!!”楚俏往尤梓文身边爬,尤梓文已经不动弹了,他流出来的血掺进了雪白的米饭里。他快死了。
好在这时从外面冲进来一个年轻男人,他一把抓住费觉,圈住他的腰把他拖到边上。
“费觉!!”男人喊道。
费觉顶开他,男人还想抓他,费觉一瞪眼,男人的手僵在空中,眼神都怕了,躲闪着避开了他。楚俏抱住了尤梓文,趴在他身上低语:“别打了,要打死了……打死了……”
费觉没再靠近他们,他从货架上扫了双拖鞋和一盒创口贴扔給楚俏,转身便往外走。
那冲进来劝架的男人要拉他的手,费觉破口大骂:“操`你妈,别碰我!”
楚俏摸着那双拖鞋闭上了眼睛,她哭了出来,眼泪流过鼻子上的伤口,她痛得又睁开了眼睛。街上,费觉被那个年轻男人塞进一辆轿车,汽车迅速驶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