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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五十六章 此生此夜不长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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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战火依旧,而看似平静的辽阳京中,亦是暗潮汹涌。
自政太子被废,谨安皇后幽禁于凤仪殿之后,龙氏一脉在朝中的气焰似有所收敛。因此一部分朝臣以为后党大势已去,提出应废龙皇后而另立新后;可有人则认为,龙皇后虽然纵子行凶,有辱圣尊,但皇后乃一国之母,不可仓促行事,废立之事应慎重商议后再做决定。
双方争论中,太后提出了一个折中之法,即九月之中广开后宫,替皇上采纳秀女,从中择贤。
懿旨颁下的第二天,更听说入宫秀女中有护国公的小女龙曼儿。这宫里头的妃嫔都是些玲珑七窍的人儿,怎么不明白太后的意思?因此中宫的凤仪殿越发门庭冷落,除了例行的请安之礼,再没有人愿意多去一回。
就在后宫女子为九月选秀一事愁肠百结的时候,西宫的周淑妃却很安静。自从妹妹周露死后,她似乎把平日明快不羁的性子都丢了,每天就在含霖殿里侍弄爱儿,并不与人多做口舌。
七月初,京中渐渐流传出了一些奇怪的故事。这些故事无一不涉及了禁忌的前朝逸闻,半真半假有凭有据。等流言穿到皇帝耳中的时候,“燮羽”这两个在当世听来甚为陌生的字眼,已经传遍了京城的街头巷尾,覆水难收。
皇帝大怒,下令京兆尹连同宗人府一同彻查此事。最后确认,这些故事原本是由北市天桥一位说书先生最先说起,如今这说书先生早已不见踪影,但流言却以更快的速度传播开来,甚至还有人称,曾亲眼见到了故事里白盔白甲的燮羽士兵,正在郊野的荒原里纵马飞驰。
有道是“异相现,天道换”。到了七月末,随着燮羽的故事日嚣尘上,流言已演变成对当朝天子不利的猜测。裕德帝为了堵上悠悠众口,终采取了强势的镇压手段。吩咐将宗人府暗访捉拿的一批散播流言的百姓,关的关,杀的杀,人头悬于菜市口三日示众。如此这般,才将沸沸扬扬的传言平息了下去。
到了八月,边关的捷报接连传来,征北军在何倥偬的指挥下取得了大小十数战的胜利,已经成功夺回紫霞关。虽然守城之战中,紫霞关守将不幸战死,但大军终于可以乘势跨过绝云山脉,朝白朔草原进发。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朝中又出现了不和谐的声音。
出乎意料的,这次挑起事端的不是保守派的老臣,而是相对的中立派。他们纷纷上书,表示的都是同一个意思——何倥偬本是带罪之身,如今即已保住紫霞关,就应及时调回京城论功行赏。如果继续让他乘胜追击,恐怕将在外不受皇命,将来功高震主,拥兵自重,后患无穷。
如果这些话是太后一党的旧臣所说,裕德帝必会当成是嫉恨谗言不予理会,但进言之人换成了别人,他便不得不慎重考虑。
那些人说的话不无道理。何倥偬在被先帝放逐之前,手握重兵,的确有拥立的能力。如今的皇帝虽然是慕容晟,而何倥偬本人也在瑶城消磨了十年时光,但并不表示他就不再有异心。
这次北伐将领的任命,本就是权益之计。更加上提议由何氏领兵的谨安皇后,如今已被幽禁,再要让何倥偬前往白朔,的确有些说不过去。
但是如今边关形势一片大好,白朔也正分兵于巨泽的碧石城,如果能趁此机会将疆域拓展,令草原之狼低头,大酉的北地江山莫不安焉?
皇帝舍不得。他要出兵,本就不止为了一个紫霞关!
情势却不容他思虑,朝中的奏章一天比一天多,高高的堆在案上。到了后来,连顽固派的老臣也来顺势趟这浑水,甚至连帝党之中都有人上书陈情,大有不把何倥偬撤回决不罢休的意思。
终于有一天,尚书令杨应同于朝后至御书房要求觐见。
杨应同是已故帝师周太傅的好友,又是两朝老臣,素有贤名,因此裕德帝一向对他十分尊重。那一天君臣二人相谈甚久,第二天早朝,皇帝便命军政处急发诏令,要求何将军把大军暂时驻守在紫霞关,全军听候京中调遣。
然而这道诏令却如泥牛入海,一连数天没有消息,就连前方的探子也杳无音信。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带去诏令的使者在路上出了事,还是何倥偬根本没有听从。
裕德帝终于坐不住了,他连夜招来帝党数位心腹于灯下密谈,亲拟一道圣旨,将征北军统领何倥偬及黑骢军召回京师,北伐之事暂时由右副将军李丘代理。
圣旨中只说六姓中的何氏族长年老力衰,命不久矣,请求皇上开恩将何倥偬召回京师主持家族大局。实则,军政处已经在暗中另择北伐人选,一等何倥偬返京,便任命新的征北将军,前往紫霞关接手北伐军。
谁也想不到,轰轰烈烈的一场北伐,最后竟成了一场朝政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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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苏襄襄被告知不能去见慕容歆已经两个月了。湘王的大婚定在了来年开春,以后这一百多个日夜,在苏襄襄看来不啻为度日如年,虽然有书信往来,但少年心境于这默默相思之中,又怎能轻易排解?
入夏之后,慕容苏经常不在家,有的时候一走就是两三天,也不告知去向。但苏襄襄隐约能猜到他在做什么,因为她也听说坊间那些传言,她猜他们真的已经来了——就在这京城的某处。
最近,五岁之前的记忆变得越来越清晰,常常会入梦而来让她不能安眠。过多的猜测不安让少女变得烦躁易怒,有时候一天摔破十几只花瓶,一定要下人请来大夫人劝阻,方能平息下来。
除此之外,她还越来越怕见到慕容苏。彼此之间的交流很少,偶然有,也只是寥寥几句的言不由衷。
她觉得很累。也许月影说得对,有些事情越不想改变,就会变得越快。她开始考虑要不要把真相说出来,好好的和哥哥谈一谈。躲躲闪闪的日子把她折磨够了!就算是燮羽的帝姬,但她还不到十六岁啊!
今天是八月十五,这是个团圆的日子,但是哥哥却不在家。
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初桂香气,苏襄襄趴在窗口,忍不住回想起每年的这个时候,哥哥都会陪她去外面逛街市,她还记得东街坊里有一位大婶做的脆皮鸡特别好吃。哥哥曾经说过,这一天是家人团聚的日子,所以这天他哪里也不去……
想着想着,她的眼里泛起雾气,急忙抬起手背擦了擦眼睛,唤来丫鬟,让她去请月影一起来赏月。
谁知去请的丫鬟回来说,大夫人正在二夫人房里,二夫人胎动的厉害,刚请了安胎茶。
苏襄襄愣了半晌,然后一个人呆呆的趴在窗口看月亮。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前的月桂树发出一阵轻微的声响,她于朦胧中听到一声很轻很温柔的叫声:“襄襄!”
她倏然抬头,被一双温暖的手臂紧紧的搂在了怀中,只觉得一股好闻的木叶清香在四周弥漫开来,一瞬间被说不出的甜意密密包裹,小手忍不住在他背上攒紧,喃喃道:“六哥……”
“襄襄,我想你!”
少年清朗的声音坦荡清澈,在她心里激起一串清脆的回响。她的脸有点热,一个劲儿的拱在他怀里不肯抬头,声如蚊蚋:“我……我也想六哥……”
慕容歆的手寻到她小巧的下巴,微一用力将那张红扑扑的小脸从胸口衣襟里抬了出来,用一双亮如晨星的眼睛灼灼的看着她。
眼见白皙俊美的面孔缓缓靠近,苏襄襄心如鼓擂,紧张又期待的闭上眼睛,然而温热的唇只是在她额头上轻轻的碰了碰,便听到他轻笑道:“今天是团圆之日,我本来想请三哥到府里一聚,谁知三哥竟出门去了。我想你一个人在家肯定很寂寞,所以就偷偷溜出来陪你。”
听他提起慕容苏,她的眼神不由一暗,但少年的话却很快的填补了心里的遗憾。苏襄襄的唇边又绽开一朵甜美的笑意:“六哥真好!”
“那是当然。”他得意的笑起来,像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一支怪模怪样的铁筒,递到她手上道:“送你一件新鲜的玩意儿。”
苏襄襄好奇的接过来,左右端详,只见这铁筒前后各有一片水晶琉璃似的透明片子,里头花花绿绿的,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这是什么呀?”
“这可是从什雅国送来的稀罕东西,听说是坐着大船从零落海的那一头运过来的。别看不起眼,整个大酉恐怕也找不到第二个了。”少年像献宝一样解释了几句,见她依旧一脸不解,干脆拉起她的手,双足一蹬就站到了窗台上,道:“正好今晚满月,我们到屋顶赏月去。”
说罢抱住她的腰,身轻如猿的攀上屋顶。两人并肩坐下,慕容歆将那支小铁筒凑在她眼前道:“对着月亮——有些光才好看。”
当看到幻彩流丽的花在眼底绽放的时候,苏襄襄忍不住惊喜的叫出声来。随着筒身的转动,那些五彩斑斓的花样也不停的变幻着形状,仿佛坠入不真实的美丽梦境中。
“好漂亮啊……”她赞叹道,感觉到少年的手臂轻轻揽住了她的肩膀,道:“襄襄你看到了吗?不管形状和颜色怎么变化,从这里看出去的花都是很美的。所以你放心,不管将来变成怎么样,只要有六哥在,一定会让你幸福!”
她的动作一滞,转头望着他。她有些不确定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也或者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从那双没有阴翳的眼睛里看出去的世间万物,想必都像是那些绽放的花一样美好吧?
不管怎么变化,都是美好的。
她吸了吸鼻子,轻轻靠在他肩上:“六哥,你会不会把秘密瞒着最信任的人?”
“不会。”
他回答的很快,以至于她楞住了:“为什么?”
慕容歆敲了敲她的头,笑道:“笨!如果会瞒着,那还叫什么信任?既然你都说是最信任的人了,那当然不用隐瞒咯。”
她呆呆的看了他很久,看得他都不好意思起来,正要转过头去看月亮,身畔的少女却突然凑过来,在他唇上飞快的啄了一下。
慕容歆白皙的脸颊顿时飞上两抹红晕,愣道:“襄襄你……你做什么?”
“那个……因为刚刚六哥没有……没有……”
慕容歆忍不住又笑又叹,道:“我还不是怕被你误认为占便宜的孟浪之徒吗?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完一把拉过她,真的很不客气的,吻上了那张粉嫩的樱唇。
苏襄襄在他干净清香的气息中渐渐沉溺,微闭的眼睛瞥见天上那一轮明亮的圆月,只觉得心里涨满了幸福。真好,她想,如果以后每年的月圆之夜都有他陪着,那她一定什么也不怕了!
×××××
慕容苏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时,月轮正挂在中天,清辉遍洒。
他这才想起今天是中秋,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最近要做的事情太多,他竟把这么重要的日子给忘了。
但是现在已经太晚,不管是谁都应该已经睡了吧?
他想了想朝书房走去,却在檐下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抱着膝靠坐在门口,月光静静的投射在她甜美的圆脸上,长睫微颤,显然是睡着了。
慕容苏没想到这么晚了苏襄襄还在这里,蹲下身去触了触她的脸颊。见少女慢慢睁开的惺忪睡眼,于是笑道:“大半夜的睡在这里做什么,小心病了。”
“哥哥!”苏襄襄看清那张熟悉的笑脸,顿时睡意全无的跳了起来,吸了口气,突然如连珠炮般的说道:“哥哥,我想告诉你,那天在桃花渡,我遇到了一群穿着白盔白甲的人,领头的姑娘叫做林七葵,他们自称是燮羽的旧部,还称我为‘帝姬’……”
慕容苏没想到她竟然会毫无前兆的说出这些话,皱了皱眉,脸上的笑容也隐去了,站起身道:“进屋再说。”
苏襄襄似乎怕自己一停下来就失去了勇气,因此一边进屋一边仍不停说道:“……其实在那之前我就知道自己是谁,因为蜀王殿下的王妃朱姑娘已经告诉过我了,她还给了我一本书。”
她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薄册递了过去,而这时候,慕容苏正把书房的门关上。
他眼光闪烁的接了过来,低声道:“果然是她……”
苏襄襄却没有听到他的自语,兀自道:“从那以后我一直很矛盾,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哥哥。我也会猜测哥哥当初究竟为什么会收养我?我很烦恼,也很不安,因为我觉得自己被哥哥骗了……“
“可是我现在想明白了。我是在信王府长大的苏襄襄,一直都是!苏襄襄的愿望很简单,就是和所有喜欢的人在一起,开开心心的过日子。”
“哥哥想要召集燮羽旧部为你效劳也好,或者想利用我燮羽帝姬的身份为你做什么事情也好,襄襄都不怪你。因为是哥哥将我养大的,襄襄不懂国仇家恨,也不想懂,只想有哥哥和六哥的陪伴就够了。”
说完,她的脸泛起因激动而生的异样潮红,轻轻的喘了口气,俯身,像一个真正的淑女那样行礼。
“对不起哥哥,襄襄以后有事不会再瞒着你了。”
慕容苏一时无法作答。很多事情他都能算准将来的发展,但人心和情感是算不出的,有些时候,这些未知的东西会让整件事情失控。
他的确知道林七葵私自想要夺回苏襄襄的事,也查明了这一切都是朱丽暗中指使慕容捷手下“五重衣“所为。苏襄襄的隐瞒在他意料之中,虽然不被信任的感觉并不好,但他并不想说破,反正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就不信到时候没有办法让她乖乖就范。
可是她现在却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他讨厌心里负疚的感觉,却又觉得隐隐的高兴。望着少女如释重负的轻盈背影,忍不住问道:“襄襄,你不生气了?”
“我当然生气。可是我也骗了哥哥。所以我们算是扯平了。”
他不知道这样好不好,但他想,那个只会依赖他的少女,已经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