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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自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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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过后的第一个周末,柏悦八十八层外交官套房,汪曼春和谭宗明一起坐到了晴山一家对面。
既然要帮健次老人寻亲,同时也想知道明诚的更多事情,双方都开诚布公就是必要前提。谭宗明决定如实相告自己和明家的渊源,但樊胜美要以什么身份出现?两个人一番讨论,最后还是选择“表妹”这种说法。
汪曼春有点郁闷,可她又提不出更好的建议,谭宗明都说了,“你不肯做我亲戚,那只好做女朋友了。”
得,还不如表妹呢。
“我的出生并不光彩,送回日本容易成为政敌攻击父亲的把柄,当时父亲在大连,母亲就把我送到中国北方的一处农庄。”晴山俊一坐在一堆靠垫围成的沙发专座上缓缓道来,“我的存在既要瞒着日本人,也要瞒着重庆和延安,从母亲留下的手记看,应该经过了明诚的安排,虽然那时候,我的身份只是母亲的一个远方亲戚。”
“就是察哈尔盟的那户崔姓人家?”谭宗明问。
“不是,当时我很小,什么都不记得了,大约三岁,我才被转到崔家,那时母亲已经被杀,而南京政府也逐渐掌握了我的真实身份。从七十六号留下的资料看,转到崔家一事仍由明诚全权办理,但和之前不同,从那时起我的下落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也就是说,除非通过明诚,七十六号和我父亲都无法找到我。”
“因为之前接手您的是日本人控制的农户,而之后其实是军统的安排。”汪曼春说。
“或许吧。当时带我转移的是一对姓崔的夫妇。”
汪曼春和谭宗明对视一眼,彼此都想到了同一种可能——明台去往北平以后仍是明楼的直线下级,而谭宗明掌握的关于他的唯一一点资料就是,化名姓崔,牺牲于1945年,除此以外,别无它信。
“那对夫妇把我送到崔家庄时,我刚三岁,还不懂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相信他们的说法,以为我是他们的亲生孩子,因为算命的说命硬克父母,要送到别处寄养,所以才过来认了养父养母。跟我一起住进崔家庄的还有比我更小的另一个女孩儿,不到一岁。”晴山健次脸上浮起一丝遥远的微笑,“我们俩都认崔二奎夫妇做了养父母,但我们俩的大名是那对崔姓夫妇取的,我叫崔景楼,她叫崔孺镜。”
崔景楼,崔孺镜。
几乎是下意识的,汪曼春就抓住了身边谭宗明的手。再也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崔景楼,崔孺镜,抛开了过往一切,以全新身份出现的明台,用这样一个隐晦的方式表达着对明家的眷恋。
“我和二妮,也就是孺镜,一起生活到六岁,抗战胜利,孺镜被接走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以为爸爸妈妈只要她不要我,和养父母闹了很久,也私下偷听过他们的谈话,也就是那时开始,我才隐隐约约意识到,我可能根本不是中国人。
“但那时日本已经投降,日本人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我当然不敢再追问,就这样一直到1949年,我和养父母在平津会战中失散,流落到后来的养父母家里,我怕自己有日本人嫌疑的身份被挖出来,绝口不提自己的名字,只说姓崔,没有大名,因此也一直没机会回去找他们。后来的养父母把我养大成人,到现在我们都保持着联系,可关于我十岁之前的历史,他们一无所知。”
汪曼春转向谭宗明,“这样说起来,明诚带的,很可能就是明台自己的孩子崔孺镜了。”
谭宗明沉吟,“但我在宾馆查的记录,明诚带的是个男孩。”
“他一个残疾人带着八岁孩子长途奔波,女孩毕竟没有男孩来得方便,也许是他故意报错性别。”
“这也有可能。”谭宗明点头,又转向晴山健次,“知道户籍地,知道名字,只要肯花功夫,找到的可能性不算小,我愿意助晴山先生一臂之力。”
“那就太感谢了。”晴山兄妹双双起立,齐刷刷向谭宗明和汪曼春鞠躬致谢。汪曼春赶紧虚扶他们起来。实际上以晴山家的财力,在中国找到张家口市张北县崔家庄的崔二奎,谭宗明并不是唯一途径,而他们反过来帮忙确认了那个孩子的身份,则使谭汪两人几乎走到死胡同的寻人之旅,燃起了新的希望。
这一谢,汪曼春深深觉得自己当不起。
于是在会面基本结束,晴山璃子拉着小樊姐要求单独谈话的时候,她没有一点儿犹豫就跟她进了卧室。
“小樊姐,请原谅我问这么冒昧的问题,谭先生……谭先生真的是你表哥吗?”
汪曼春失笑,“是。”她知道她要问什么,“那天的事,是我不好,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至于说谭宗明……你就当那是我们兄妹之间的一个玩笑吧。”
“可是……”璃子嗫嚅一会儿,“我觉得谭先生对你,可不像是开玩笑。”
汪曼春默然。谭宗明对她的感情她当然知道,大雨中他揽她入怀那一刻,沉重的力道胜过她两世人生任何一个拥抱。在她对自己对世界都绝望的时候,是他凭着一腔深情把她拉出迷雾泥潭。她再不愿正视和回应他的感情,也不得不承认,她是多么留恋他阳光般的微笑,留恋他怀里的温度,留恋他胸口勃勃跃动,令她安心无惧的心跳。
是她太贪心,苟且偷生的人,有什么资格享受这一切。
思量半晌,汪曼春抬头,“璃子,我们是表兄妹,没有其他关系,就这么简单。”
“可是在我们日本,表兄妹是可以结婚的……”
“在中国不行。”
“小樊姐——”
“在中国,不行。”
璃子带着疑惑偏头看了她半天,释然,“好吧,小樊姐说不行,那就是不行,这样更好,我还以为哥哥没有机会了呢……”
汪曼春这才想起外头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晴山俊一。可自己铁口直断的事情,再要找补已经找补不回来,从璃子卧室出来再看晴山俊一,怎么都有点别扭。他一言一笑一弯腰一殷勤,她都忍不住要自我检视,是不是哪里不够矜持给了他错误暗示。一直到告辞出来,脱离晴山一家人视线,她才彻底长出一口气。而谭宗明就坐在驾驶位上看着她笑。
“笑什么?”
“我以为你欠了晴山俊一一大笔钱,正在被他追杀。”
“你想多了。”
“我相信我的直觉。”
“那也跟你无关。”
“当然有关,永州回来以后,清明节之前,你就是这么对我的,这段记忆太黑暗,简直刻骨铭心。现在轮到他了,我物伤其类,心有戚戚焉。”
“我怎么一点没看出你戚戚焉。”
“你对我矫枉过正是忌讳我爷爷;现在对他矫枉过正是忌讳我。我前途光明,顾不上戚戚焉。”
“……”对他太过良好的自我感觉,汪曼春只剩一句评价,“成语用得真好。”
“好了说正经的。”谭宗明收起嬉皮笑脸,“如果明诚带的孩子就是崔孺镜,你说他离开永州,最可能去哪?”
“他身体不好,想把孩子托付给更可靠的人。”
“明家只剩一对背着嫌疑的孤儿寡母,哪来精力再照顾一个孩子。所以最可能是送到孩子母家。”
“明台曾经订过婚,女方叫程锦云,是明镜好友苏太太的表妹,亲戚众多,家境优裕。”
“那就更适合抚养照顾明台的遗孤了。”
“明台和程锦云感情非常好。以他的性格,不太可能抛下她去北平跟别人常年假扮夫妻,姑且可以认为崔孺镜就是程锦云的孩子。”
“接着说。”
“苏太太姓许,程锦云是她姑表妹,程家在广东并不显赫,许家却是广州大族,并不难查。”
“广州大族,姓许,莫不是高第街的那个许氏家族?”
“没错。”
谭宗明盛赞,“小美,你太棒了,你简直是明家记录仪。”
汪曼春黯然一笑,“明镜明台都是七十六号重点关注对象,程锦云和他们俩都有密切关系,怎么可能不查个清清楚楚?”
那个视她如洪水猛兽,死都不许她入家门的明家掌舵人,那个被她拔光了指甲,一身血污却不屈服的少年,对明楼她爱恨交织难以忘怀,对明镜与明台她却从来都不愿想起。
她和他们之间,没有一丝一毫美好的回忆。
然而现在,为了明楼,她却不得不细细追溯关于他们的点点滴滴。汪曼春在脑海里用力甩掉那两个影子上叠加的鲜血与硝烟,以一种慨然语调向谭宗明宣布,“试用期到了,我没通过,酒店决定再延长三个月。既然明诚有了新线索,我打算辞职,以后出门也省得请假了。”
“……”
“很意外吗?”
“不,很高兴你恢复自由身,需要经济支援吗?我很愿意和你再谈谈利息。”
“抱歉你要失望了。”汪曼春在副驾上朝他眨眼,“我辞职但不代表失业,欠你的律师费和阿玛尼,预计下个月就能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