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吾心匪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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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庆九年，第六十一代天皇朱雀禅位于其胞弟皇太子成明，自此皈依佛门。
同年，成明践祚，尊为村上天皇。
新皇冷落摄政关白，宠信阴阳寮首座安倍晴明，大行占卜祭仪。若论荣光以及声名，放眼平安京，一时无人能出其右。
于是直到冬季将近，安倍晴明都忙得脚不沾地，同时还要分心操办婚礼，虽然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但他的情绪却持续走高，因为约定的婚期就快到了……
“晴明，这个音好像有点不对，你过来看看。”
漫不经心地轻拨着弦，将一个小节都弹完了却还没得到对方的回应，丽姬压住颤动的琴弦，抬头向斜前方的书案处看去，“……晴明？”
正襟危坐的青年一手撑着额角，一手搭在未写完的折子上，双眼微阖，显然是睡着了。
见状，丽姬摇了摇头，将蕉尾琴放到一旁，随便拿了一件外衣便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刚准备把衣服搭在他肩头时，安倍晴明却突然拽住了她的手腕，抬眸向她看来。
“你醒着呀……”丽姬好整以暇地端详着安倍晴明的脸，微蹙起眉，“脸色不太好。”
“不碍事，你刚才说哪个音不对？我弹一遍试试……”安倍晴明神色还有些恍惚，眉间刻着深深的倦意，这会儿强打起了精神便要伸手去抚琴。
丽姬瞪了安倍晴明一眼，强行用外裳将他裹了起来，不容置喙地说：“没有什么不对，也没什么好看的，总之你先好好睡一觉再说。”
“可是……”安倍晴明面色迟疑。
“可是什么？去休息。”丽姬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态度相当强硬，安倍晴明知道，一旦她露出这种表情，那基本上是没得商量了。
被丽姬不由分说地按到塌上用被子裹好了的安倍晴明试图再挣扎一下：“丽姬……唔！”
亲吻，是让对方闭嘴的最佳方式。
“睡吧。”丽姬坐在边沿，轻轻地摩挲着他的额角，她的指尖好像燃起了一簇火焰，触在他的皮肤上，就如同烧灼着他的神经。
丽姬嗓音低婉，目色如同一泓幽邃的深潭般沉静，安倍晴明被她的气息所包围，眼皮渐渐沉了。
陷入沉睡的青年有着极其符合时下审美的长相，肤色白到眼睑上甚至隐隐能看见细小的青色血管，眉眼间细细地揉进了源自于妖狐血脉的冶丽，浅色的唇不自觉地抿着，让他比起清醒的时候更多了几分书生气，这份斯文的隽秀常常会让人忽略他其实已是一个可以在京中呼风唤雨的权宦了。
（真是笨。）
丽姬偶尔会这样想。
外界都说安倍晴明是不世出的天才，但实际上他表达爱意的方式却不算聪明，甚至称得上是笨拙，总是毫不设防地向丽姬袒露出自己最柔软的部分，然后如履薄冰地垂下高傲的头颅，只为了能够得到她一个吻。
而现在这副乖巧的睡颜，更是如同稚子一般。
确认安倍晴明已经睡熟后，丽姬又掖了掖被角，才离开了他的卧室。
随后丽姬从袖中拿出一张遍布折痕的纸条，紧攥在手里，踏着木屐疾步穿过木廊，从石子铺成的蜿蜒小径上走向花园深处，最后在一座假山前站定————
“……滑瓢。”
空气中微不可查地泛起了道道波纹，一个金色的影子自阴影出蹿出，直直撞向丽姬。
直到被人扑倒在地，丽姬才看清楚那飘逸的金色原来是滑头鬼的长发，她惊讶地瞪大了眼，双臂下意识地环上他的后背，“你真的来了呀……”
“哈……这世上还不存在本大爷去不了的地方。”滑头鬼抱紧了丽姬，声音听上去有些奇怪，沙哑得不成样子，他似乎怕压疼了她，于是腰上一个使力便对调了两人的位置，自己垫在了丽姬身下，随即呲了呲牙：“挺硌人的。”
丽姬双手撑着奴良滑瓢的胸膛退开了些，定晴一看，却发现他脸色极差，苍白得厉害，忽又感觉掌下一阵濡湿，便见得满手的猩红从指缝间渗出。
“天哪……”丽姬惊呼出声，连忙从奴良滑瓢身上爬了起来，不知所措地半跪在了他身旁。
“吓到了？抱歉……”奴良滑瓢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笑模样，他拉过丽姬的手，轻轻地贴在颊边，柔声道：“好久不见，我很想你。”
看上去安倍晴明把丽姬照顾得很好，红润的面容有如桃花含情，白腻的肌肤仿佛透着珍珠的色泽，身段也丰盈了些，不似当初生病时那般可怜了。
丽姬还是和他记忆中一样美丽，然而如今再见，她身上却仿佛又多了一些让奴良滑瓢感到陌生的特质，比如那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感，方才的她就连惊慌的模样也依然仪态万千，好像旁人稍微将语气放得重些都是一种无礼的冒犯。
人类是善变的，无论是性情还是喜好，都会在环境的潜移默化中发生转变。
丽姬也不例外，她乌黑的长发每天都被精心梳理，如同绸缎般柔顺整齐地披在身后，颜色鲜妍的十二单包裹住她玲珑有致的身体，体态纤秾合度，却再不见从前的弱柳扶风。
真正的尤物，是通过金钱，教养，以及大量的时间精心培养而成的珍宝。
比起过去跟着自己辛苦奔波的日子，奴良滑瓢不得不承认，丽姬显然更适合这样锦衣玉食的生活。
铁锈般的血腥味钻入了丽姬的鼻腔，刺激着她的嗅觉，她不敢擅自去碰他，只能仓皇地看着滑头鬼身上的血迹，“怎么会、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我自找的呀，没想到过了这么些日子，京都还在戒严。”奴良滑瓢说得轻巧，可是他伤势之重，把衣裳尽都染成了血色，因此他的故作轻松，没有让丽姬感到一丝安慰。
“别苦着脸呀，我们好不容易才见一次，我是妖怪嘛，很快就好了，不要担心啦。”
听着滑头鬼中气不足的玩笑话，丽姬却完全笑不出来。
【小鬼，你懂什么？】
在时间的淡化下，早已面容模糊的老板娘在昏黄的灯光中勾起一抹轻蔑的笑，嘲笑着滑头鬼的无知，但他还记得当年那只坐在光线触及不到的阴暗角落里买醉的狼妖，一个个空坛子堆在他手边，散发着苦辣的酒气，自顾自地沉浸在醉生梦死之中。
彼时的奴良滑瓢如此问道————
【明明是很强大的妖怪，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呢？】
“你来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少女小心翼翼地抚上滑头鬼的脸庞，明明说着责怪的话，语气却轻柔得不可思议，让方才还能撑着一身伤痛谈笑风生的滑头鬼不禁鼻尖一酸，就像是找到了归属一般任由心底所有软弱的情绪一拥而上。
那双曾被丽姬称赞过无数次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她的面容，忽而一弯，顿时流光溢彩。
“为什么啊……”
“我想见你，所以就来了。”奴良滑瓢听见自己这样说道。
砰。
又一个酒坛子被砸碎。
【他啊，爱上了一个人类。】
***
“申时到花园西南角的假山里来。”
平安京的城墙下，滑头鬼最后在页脚画上一粒糖果，便将纸条折卷起来，塞到了一只灵雀的鸟爪中，郑重地拍了拍它的小脑袋，“拜托了。”
“叽！”青灰色的雀儿一振翅膀，轻盈地窜入云层之中。
虽然非常轻易地就通过了城门，进了平安京，但京都的戒严程度还是远超他的预料，奴良滑瓢只好耐心地等待阴阳师们交替巡查的空隙，隐匿身形借机潜入内城。
这方法虽然耗费时间，但相当实用，当奴良滑瓢悄然通过了南巷，晃身钻进了一处民居的谷仓后，心情烦躁地透过四方小窗看了一眼日头，自言自语道：“啧，安倍晴明那家伙真是……”
时间快要来不及了。
奴良滑瓢纵身一跃，脚下几个轻点跳上房顶，大概确认了方向便开始往安倍宅所在的东城区狂奔而去，巡逻的阴阳师很快便发现了他，唤来同伴开始围攻滑头鬼，他尚未度过成长期，即使血脉天赋强大，也还是缺少时间来积累和沉淀，对方又人多势众，一时被困得无法脱身。
太阳又向西方斜了一些，奴良滑瓢心不在焉，战意消沉，几番逃脱未果，反而被经验老道的阴阳师们捉住破绽猛攻，不慎受到了重创。
“噗！”
左肩胛骨被术法直接洞穿，鲜血从血洞中喷涌而出，瞬间便染红了半边身子，奴良滑瓢用手死死按住，趔趄几步从屋顶摔落下去，一头扎进了一堆斗笠之中。
阴阳师驱使式神穷追不舍，一个破风咒向滑头鬼坠落之处丢去，待烟尘散尽，竹叶编成的帽子纷纷扬扬散了一地，滑头鬼的踪影却已消失不见了。
领头的阴阳师低咒一声：“可恶！”
十月的天似乎格外高远，连风都要悠哉几分，平安京的贵族们大多附庸风雅，喜樱喜梅，因此城里不常见其他种类的花木，这个时候樱一早便谢了，梅也还未开，京都城内满是光溜的树枝桠，也不见一点艳色，倒是辜负了秋日的这份悠然。
一道金色的身影走在大片大片的枯树之中，就像是点缀在古旧画卷中的一抹华彩。
步履蹒跚的妖怪徐徐行来，抬起完好的右手轻轻地触了触安倍宅外无形的结界，他形容狼狈，眼中却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似乎透过层层墙壁看见了那人惊讶的怒容。
“我可……”
滑头鬼拭去唇边的血迹，如释重负地笑了：“不想失约啊。”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吾心匪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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