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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同心栀(4) ...

  •   郑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呜咽道:“贱妾从未听过什么诗……”

      “那也好办。”高洋望着迟来的延宗,招呼道:“阿胖快来,把你前几日得的黄栀给阿叔看看!”

      延宗不明就里,只乐呵呵的答道:“阿叔的耳朵好长,连这么件小事都听说了?我这不是就是防你日后揍我嘛……”说着便解下腰间的袷囊呈递上去。

      “这是你从哪得的?”高洋边问边用手指拨开袋中的栀子,见袋底有块小小的白绢。

      “我四兄……不……”延宗眼瞅着高洋从袋子里抽出白绢,递给太后,突然意识到事情似乎没有想的那样简单,可话既出口,再无半分收回的可能。

      “同心何处切,栀子最关人。” 太后一字一顿的念完绢上的字,怒意已如山洪般不可遏制。

      赵郡王妃郑氏被娄太后留在了宣训殿。

      夜间的凉风轻轻拂动着纱幔,幽暗烛光里的老妇人褪去了繁缛的衣饰,倚着床榻上的隐囊,微眯着双目。

      “我问清楚了,那袷囊原是宋太妃赐给儿媳卢氏的,卢氏用它装栀子赠与清操,那日宋太妃觐见皇后,巧遇延宗母子,还意外发现延宗的腰间悬着这袷囊,她以为是自家媳妇有何不检,回家便与孝瑜说了,孝瑜盘问卢氏,方知始末。那白绢我也派人查了,字迹与清操所做的琴谱相吻。唉……”太后悠长的叹了口气,“心太大,做事就很难缜密,我很后悔将这件事托付给你。”

      郑氏瑟瑟的跪在帐外,并不敢多言。

      “我从前以为你侄女只是手脚毛躁些,没想到心也这么浮躁,我不能将她嫁与常山王了,但这需要一个恰当的理由。”

      “太后……”郑氏喃喃哀泣着。

      “你瞧我院中的那株柳叶桃,在月下开得多艳。我一直很喜欢,命人采些来酿酒,今日你带些回去,便说是我赐予清操的。”

      清操已在馆驿中听闻了宫中的变故,她万没想到小小的栀子,会惹出了如此大的麻烦。

      她焦躁万分的在庭院中踱步,直至更深,才在微凉的春夜中察觉姑母落寞的身影。忙解了氅子披在姑母身上,方见她满脸的泪痕。

      “姑母……都是我的错……”她扑通跪在地上,拉扯着郑氏的裙裾痛哭起来。

      “你知道自前朝定姓族以来,我荥阳郑氏出过多少嫔后,多少王妃,多少丞相,多少大夫吗?……可是眼下天子却在考虑废黜荥阳郡制,划并入成皋……你知道如果依照太后的安排,你若嫁与常山王为正妃,是极有可能成为皇后的吗?那么我郑门中还可以出更多的丞相,将军,光禄大夫……仕途显达,门楣光耀,又何至于被裁并?”

      郑氏轻抚着清操的头发,仰头望着云间的朗月。

      “我知你阿翁常跟孩子们讲,入仕要靠真才实学,要靠中正品评,做人做事,要走正途,不要总想着旁门左道。但其实他也知道,你我的裙带之上,牵着郑氏阖族多少人的利益……”

      清操扬起头,似懂非懂的看着姑母。

      郑氏俯下身,叹了口气,伸出手指拭干了清操的眼泪,“你真的很喜欢四郎吗?”

      清操垂下眼睫,低声道:“就像姑母对郡王一般……”

      郑氏轻轻的笑了一下,“你记得家中那位孙先生吗?”

      “哪位孙先生?”

      “就是经常帮你阿婆抄佛经的那位。”

      她听人说过,早年府中有位门客,因通晓五方之言,允其进内宅为老夫人翻译佛经,但她自己全然没有印象了。

      “未出嫁时,我常以佛经向他请教,渐渐钦慕他的博学儒雅,除尘不凡;再后来,钦慕变成了情愫,我甚至做起了嫁与他为妻的痴梦……”

      清操颇为惊讶的望着姑母,眼前的姑母熟悉却陌生。

      “可是他出身应该……”

      “他出身寒微。”郑氏涩涩弯了弯嘴角,“心乎爱矣,中心藏之。我并没有把心意说出来的,因为我知道说出来,只会给很多人带去麻烦,而自己,也不会得到幸福。”

      “那后来呢?他去哪了?”

      “父亲举荐他去典客署做译语,往来于西虏、北狄与大齐之间。后来随驾出征,在战乱中失去了音信……”

      “那你现在还……想念他吗?”其实她想问“喜欢”。

      “何日忘之……”郑氏嗤嗤笑了几声,又似喃喃自语道,“可那又怎么样?”

      郑氏从怀中掏出一封书笺,“清操,你帮姑母送一封信吧。”

      清操吓了一跳,她以为姑母要与孙先生私授信函,郑氏眼见她的表情,笑道:“都说音信全无了……这是给大王的。”

      清操这才低头看了眼笺上清丽的小字“赠外。卿卿。”——果然是写给赵郡王的家书。

      她怎么想不明白,一个女人究竟要修炼多久,才能在表面上对夫君柔言媚语,山盟海誓,心中却始终藏着另一个男人。

      万里黄云翻卷一轮残日,残日将那近处的云雾渲染作浓艳的血色,本是人间至美的景色,却是孝瓘最见不得的光芒,他独自缩在最阴僻的角落中,大口大口的灌下烈酒。

      幼年时,父亲强令兄弟们饮酒,说高氏男儿不能不会喝酒,阿姊用筷子蘸着给他吃,那时的酒好辣,从嘴里辣到心里;

      再长大些,他爱上了饮酒,掩袖一饮而尽,鼻不触樽,那斯文谦雅的姿态也曾得到儒师的称赞,那时的酒香,从口中香到腹中;

      汾水一战,他在暴雨中的以烈酒壮怀,借酒杀敌,令他领悟了酒之所以让人流连贪嗜,是因为它能抑制□□的苦痛,祛除内心的胆怯与懦弱,埋葬某些悲天悯人的情感,那时候的酒淡得像水;

      而今天的酒,又苦又涩。

      借酒浇愁,本就是少年对酒最愚笨的用途之一。

      “阿兄。”延宗开门闯进来,壮实的身体挡住门外的夕阳,影子投在地上,倒很颀长。

      孝瓘眯着眼,用手指去遮那闪烁的晖芒。

      延宗一把夺过他怀中的酒壶,仰头痛饮起来。

      “你……干什么?”孝瓘有气无力的问道。

      “你说实话,那袋栀子是不是郑清操送给你的?”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孝瓘用力捏了捏眉心。

      “你们俩是不是……好了?”

      孝瓘边笑边将头埋进膝间,淡淡回道:“若真如此,我怎会在此饮酒?”

      “既如此,就别喝了!去太后那里回话吧!”

      “太后?”孝瓘抬头,狐疑的望了望延宗,“为何去见太后?”

      “唉!你这些天只管饮酒,可不知道你那袋栀子惹了大麻烦,赵郡王妃都因此暴卒了!”

      “谁?”孝瓘的神智一下清明了许多,“为什么?”

      “你先起来……”他一把将孝瓘抄起,又压低声音道,“我听宣训殿的人说,太后一直想给六叔换个媳妇,挑来挑去就看上清操了,可是六王妃也没什么大错,只好拿她元氏的身份来说,这才有了寿宴上的那些事;天家不知从哪听说了栀子的事,昨天赐衣时,劈头盖脸的就问我,我那会儿哪知道里面藏了这么多机关啊,直接就把你招了……谁料那袋子里居然还藏了张纸,上面有句什么诗,太后看完当时就怒了,将郑王妃单独留在了殿中。也不知她们谈了什么,王妃回到馆驿就薨了……”

      延宗将孝瓘带至宣训殿,见娄太后正坐在柳叶桃下,轻摇着团扇。

      “太后……”二人正欲行礼,娄氏却点了点旁边的竹椅,并道,“阿胖出去玩会儿,我和你四兄聊聊天。”

      延宗担忧的看了眼孝瓘,孝瓘轻轻笑了一下,示意他没事,延宗只得退身出去。

      “长恭,你现在入仕了吧?做的什么官职?”

      “通直散骑侍郎。”

      “这起家官不错,御前顾问,可以学到不少东西。你的几位叔叔和兄长,都是自此入仕的。”娄氏放下团扇,坐直身子,神色转而严厉,“他们却不敢像你这般稀松怠慢。”

      “太后……我……不想做官……”

      娄氏一愣,怒道:“你这孩子一向温吞儒弱,却不料这样没志向!你父皇若知,九泉之下也会蒙羞。

      “我……我只想归隐山林,修行释典……”

      “为何啊?”

      “太后可曾记得那年明女庵中,我跪至天明,只求将窃妻赐还……而如今,她被天家纳归高阳王府,生死未卜,我愿用仕途换她平安。”

      “你为了那废帝遗女,可愿从玉牒除名吗?”娄氏的眼中全是怒意,她见孝瓘坚定的点了点头,反是笑了,“你这孩子挺聪明的……是不是听说了栀子之事?”

      孝瓘诚实的点点头,“是听说了,但是现在所说的,与那件事并无关联。”

      “这么说……你与郑氏没有私情?”

      “那日在涌雪亭,她的确丢给我一袋栀子,但我并不知栀子的含义,更未曾察看,后来只当是寻常的伤药送给了延宗。”

      “真若如此祖母便安心了。你既无心庙堂,亦无需强求,待风头过去,便成全你们。”

      仿若连霾的阴雨,突然间放了晴——孝瓘心中一片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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