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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三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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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窗外的群山渐由平缓起伏变为高拔奇峻,村落也渐稀朗,大部分时间火车是在无边无际的山里行走,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很有节奏,在樊青听来也不单调。潘舟说,这里就是大巴山的腹地。樊青点头,巴山楚水凄凉地啊。
潘舟在桌子上铺了一堆零食叫樊青吃。想来他们也认识了几年,潘舟是北方人,自有憨直的一面,恰又与樊青脾气相合。两人在一起很轻松,很单纯,像长辈晚辈之间,代沟固然有,感情却很融洽。
“你再过一年就可以回城了?”樊青极快地嗑瓜子,“回老家吗?”
“这里挺好的。到时候再说吧,毕竟老家那里的情况我也不太熟。”潘舟笑,“况且,这儿美女也多啊。”
樊青笑问:“也不赶紧找一个?你们北方人结婚总是早的,父母该催了吧?”
潘舟道:“结婚早晚的问题也不能这么说,只能说北方传统家庭里对儿女婚姻看得很重,不像南方这样自由。我们家倒也没催。你不也看见了?总不能在榛坪找吧,等回城里再说。”
樊青点头:“说得也是。你毕竟不在榛坪长住。将来还准备在公安工作?”
潘舟沉吟:“目前看来是这样。公安虽然是辛苦了些,但待遇还是可以的。你呢?要回筠江吧?你们江南人最恋乡。”
樊青一个恍惚,点头。
“快看!”潘舟忽而将手指向窗外,“那座山,就是那座,山上有很多野生猴子。”
樊青仔细看去,每座山都在浅浅的雾气里隐约,并不能分辨出那座是猴山,她嗯了一声:“这里的植被还是保护得不错。”
潘舟道:“还行吧,近年来开山种田的人也少了,很多人都拖儿带女进城了。”潘舟不太愿意用“民工”一词。
樊青叹:“其实如果外来文化没有入侵深山的话,山民的生活是不是要安稳一些?没有那么强烈的落差与冲击,在山清水秀的地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贫乐道也很不错。”
潘舟笑:“果然还是文人的浪漫主义。山里日子哪里有那么好?自然灾害,野兽袭击,疾病瘟疫,愚昧落后,这种问题从来都不可避免。山民即使不进城,也得开荒种地,打猎劈柴,养家糊口。只要有人群居的地方,就势必有落差与冲击,生产资料分配不均等,人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哪里会有安贫乐道呢。安贫乐道是文人酸溜溜的安慰,谁不想富裕丰足?陶渊明还有十三年的宦海生涯呢,对官场世情表示绝望后才辞了彭泽县令作了《归去来兮辞》。”
樊青一时无话可驳,酝酿着要说什么,潘舟连忙笑:“不说这个了。看风景。”
四个小时过后,火车在一处僻静的小站停靠。潘舟说到了,樊青醒了瞌睡:“咦,不是榛坪啊。”
“先在万州下来,我们坐大巴去榛坪。铁路还没修到榛坪去呢。”车里人不多,樊青和潘舟很快就到了月台,小站弹丸之地,有几个当地住民来回兜售小吃与饮料。又有一群开摩的和面的的司机聚拢着招徕顾客。潘舟护着樊青,避开混乱的人群,走出小站,在不远处的长途车站排队买票。紫色桐花正当盛开,有几穗落在樊青肩上,她拈起来玩弄片时,潘舟也就擎着票奔跑来:“走,车子马上出发。”
狼奔豕突。
“榛坪有一种鱼,生活在暗河里,终年不见阳光,叫做阴鱼,一触阳光即刻死亡。这种鱼肉质极嫩,通身无骨,煲汤的滋味啊……”潘舟介绍。
“唔,阴鱼,真灵异,我没听说过。”樊青吐吐舌头。
“今天晚上我们去吃怎么样?”潘舟把大巴窗帘放下,挡住照进窗的明烈阳光。车内气味复杂,多是山民。有个坐在竹篓里的小孩使劲哭泣,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潘舟小声说:“你担待啊,其实这里民风还是很纯朴的。”
樊青微笑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潘舟总对她战战兢兢。她细想,仿佛很多男生都对她战战兢兢。大二时张抑扬和她提出分手,原因也是“我跟你在一起很小心,很累”。当时她未免不伤心不沮丧,也反省过自己何曾让男朋友感到身心疲倦——她从不问他要礼物,很少撒娇,这在她看来正是减轻他负担的呢。后来黄雁一语中的,你太自立,太不给男人面子了,你这样是和他是哥们儿,不是男女朋友!是呀,多简单的道理,她也是知道的,可摊到自己身上就迷糊了。
几个瞌睡过去,大巴到了榛坪。展现在樊青眼里的这座小城出人意料地整洁,清爽。街道笔直,楼房齐平,往来车辆不多,行人也少,道旁树修剪得恰到好处。不远群山静默,仿佛漫长的背景。有摩地司机用本地方言问:“到哪点儿去?走嘛。”潘舟也以很标准的方言说:“就在这里,谢谢啊。”
“这是县政府,这是法院,这是检察院,哦,公安局到了。”潘舟指点,“别批判,我们本来就是公检法不分家。”
樊青贪看一路风景,当然没功夫批判。已经是下午三点多,她也不觉得饿。潘舟却一定要她去吃饭。
潘舟熟门熟路进了公安局附近的一家酒楼。里面挺冷清,却整整齐齐立了一溜穿红绸旗袍的服务生。“请问几位?”领班微笑问,很标准的微笑,露出三分之一牙。
“两位。”潘舟笑,“我们上楼。”
“这里怎么别有洞天啊……”樊青小声问,“居然有这么好的酒楼……”
“那是你太看低榛坪了。”潘舟起身,叫樊青朝仿古式的木格窗外看,“你盯着这条街看啊,不出十分钟,你就能看到宝马,奥迪,奔驰,甚至保时捷……”
樊青嗤了一声:“乱讲。在城里也未必能有这么高的频率……”话未落音就被潘舟打断:“哎哎,你看你看,奔驰……”樊青一笑:“你们男人怎么对车这么感兴趣?我可不想看。”
红旗袍的服务生鱼贯登楼,干锅茶树菇,八宝鸭,阴鱼豆腐煲,双椒兔腿,清炒豌豆尖,菌子汤……樊青低声叫:“要死的潘舟,你请几个人吃饭?”
“就大小姐一人。”潘舟笑容可掬。
樊青看看时间,很委屈的样子:“才三点半,你不准备给我吃晚饭了?”
“晚饭,消夜,大小姐想吃什么都可以。”潘舟说。服务生要上前盛汤,潘舟拒绝,亲自动手:“我记得你说过无汤不饭,先尝尝阴鱼豆腐汤。”一圈蓝色的火苗温柔舔舐煲仔的砂锅底。汤浓香扑鼻,因为“阴鱼”之名的确诡异,所以樊青还是很谨慎地抿了一口。停一停,又喝一口,然后埋头把汤喝干净,赞:“味道……出奇地好。”
“所以是阴鱼么。”樊青的表扬让潘舟很高兴,“每样尝一口,别吃太饱,留着肚子晚上吃别的。”
“天啊,别的不吃了!”樊青搛一筷子茶树菇拌在雪白的米饭里,吃掉一大口,“这里的米也特别好啊 ,我怎么没听说榛坪产稻米?”
“这是云南保山的粳稻米,挺有历史的。”潘舟吃了口茶。
樊青一面大吃一面盯着潘舟:“难怪你来这里比以前胖了不少,我还以为这里穷乡僻壤你会挨饿受冻呢,天知道居然这么享福。”
“呵,我早让你过来玩,你不听。”潘舟剥掉一条兔腿外的锡箔,送到樊青碗里,“这兔子都是山里活蹦乱跳抓来的,现要现宰。”
果然,肉质细嫩丰腴,口感上佳。
后来桌子上的菜都没动一半,樊青却已经饱得厉害,又可惜又遗憾地说:“你怎么点这么多?浪费粮食多罪过。”
“古代皇上一顿御膳还不是准备一大桌菜,皇上不过动两筷子。谁敢说那是浪费粮食?”潘舟下楼结账。
“很讨厌。”樊青笑。
之后潘舟就带她去招待所,那里有他早订下的房间。所谓招待所,竟是一家三星级酒店。樊青切齿:“我说招待所,你怎么这么奢侈?”潘舟很郑重:“你难得来一次。”顿一顿又说:“况且我想让你在这里高兴一些。”樊青沉默,因为再多说就不合适了。他们毕竟一直是很好的朋友,没有必要弄得尴尬。
房间在五楼,开窗即是扑面过来的山景,溪涧奔流,田舍错落。
“这,这里是旅游区?”樊青惊问。
“不是,只是山区。”潘舟望她,“没有开发过的山区,很贫困,风景也极美。”
樊青一愣:“很贫困,那,如你所说,就不能‘安贫乐道’?”
“恰恰相反。”潘舟也来到窗边,微笑说:“榛坪三十万人口只有两万城镇居民,贫富悬殊也很大,但治安却不坏。我们每天不过处理一些简单的小纠纷,法院审得最多的案子,你猜是什么?”
“民事纠纷?财产纠纷?”
“离婚诉讼。”潘舟笑,“这里离婚的人特别多,而且大多是山民,很有意思吧?”
“唔,很贫困,很喜欢离婚,的确有意思。”
“好了,你先休息一会儿,我不打扰。有什么事情电我。”潘舟笑得很温和。樊青心里一暖,渐渐又变得复杂起来,涌到口边的是笑嘻嘻两个字:“好的。”
潘舟出门,樊青把内锁合上,一头仰在松软的床上。很舒服,很意外。之后起来洗澡洗头,水温也合适,镜子里的她眉眼都舒开,一消几个月来的灰暗与颓靡。难怪黄雁常说过要卖掉房子去旅行。旅行的确可喜。
刚洗澡出来,潘舟的电话也来了:“我们去农家乐吃鱼好不好?晚上还点篝火。”
“那夜里回来吗?”
“住农家乐也行,回来也行,反正不太远。”潘舟道,“你放心,有我保障你的安全。”
樊青便也不多管,起身出门。
山里天黑早,暮气已经沉沉压下。车子驶入山中时,只闻得倦鸟啼鸣,流水潺潺,又有各种花香,湿润,膨胀。车灯很亮,山路不太颠簸,不远处农家乐的灯火已然在望。樊青把头靠在玻璃窗上,恍如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