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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曲终人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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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洛县
浩劫过后的洛县面目全非,残垣断壁之中焦土片片,满城肆虐的鬼影煞气已经消失了,但火焰仍未燃尽,赤红的火舌如同野兽的大口,贪婪地吞噬着周围的一切。
灼热的气浪充塞着城中每一个角落,将视野扭曲成了诡异的角度。
一片焦黑废墟之中,躺着黄天师和二丫的身体,后者说是身体,但早已半边化作了白骨,裸露的森白肋骨之中一颗小小的心脏跳动着,虽然动静越来越弱,但怎么也不肯放弃那一线生机。
青光一闪,顾云开的身影出现在空中,他连保持身形都做不到,落地的瞬间便单膝跪倒。
四周的景象看着让人触目惊心,遍地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每一具尸体的面容都是极度的惊惧,让人不禁联想到死前的那刻是看到了多么可怖的景象,又在死后受了何种的折磨。他们的肉身被火焰吞噬,灵魂又在方才的大战中成为鬼罗烟的食粮,整座县城只剩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响,除此之外再无一丝一毫动静。
五行琉璃珠和万藏青莲灯同时在空中显形,一个滴溜溜旋转在顾云开面前,一个则静静悬浮在二丫身上,那点魂火已由豆大变成细细一缕,若不是还有些许光芒外放,几乎会被认成是灯芯往外延伸的一段。
它是当年顾云开亲手做给许朋阳的本命魂灯,如今兜兜转转,却用在了二丫身上。
他看着那个此时安静躺在地上的女孩子,她还那么小,大腿还没有他手腕粗,这么多年他一直看着她,从她在襁褓之中嗷嗷待哺到蹒跚学步到呀呀儿语再到会扯着他袖口甜笑说大哥哥我给你讲个故事……六年来她跟颗黄豆一样茁壮长成了豆芽菜,一颦一笑都愈发有了大人的稳重模样,如今她躺在这里,半身焦黑,半身白骨。
往事种种从眼前闪过,他不知不觉心头一软,轻轻喟叹一声,将那颗五行琉璃珠牵引到万藏青莲灯上。
五行琉璃珠像是察觉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颤鸣一声,围着顾云开绕了三圈才依依不舍地飞到引魂灯上。
它刚离开顾云开身边一步距离,后者的面容就瞬间衰败了下去,并非是那张年轻的脸上增长出了什么皱纹暗斑,而是更加微妙的,宛如全部生气被一秒抽空般的变化。
顾云开面不改色,强忍住体内的空虚感,一缕金芒在他指尖一闪,带出了一缕嫣红鲜血,鲜血凝成血珠,颤巍巍飞向琉璃珠。
两者相撞的瞬间五行琉璃珠外壳跟遇水的糖块一般融化崩解。
温润的五色光芒虚虚包裹住二丫整个身子,光芒消失之后,空中出现一团五色的水团,不过手掌大小,在空中微微荡漾着,随即那水团仿佛承受不住地心的引力一般,渐渐被拉成了水珠的形状,片刻后再承受不住,落雨纷纷般滴落到二丫半身裸露的白骨之上。
只见五色光芒闪过,那森然的白骨之上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了新的血肉,先是各种的肌肉纤维,紧接着是血管神经,很快在那半边新生的鲜红肉块之上又覆盖上了一层白皙细嫩的皮肤,很快那具残缺的身子就被填补完全,淡淡的柔和光芒包裹着二丫的全身,在新的身躯成形的时刻,猛然一缩,往她体内收敛消失。
但顾云开知道,这种修补还未完成,那些五色光华会不间断地改造二丫的肉身,从骨骼到每一寸肌肉都不放过,这个变化过程微弱而漫长,但长此以往,原本的身体会被改造后的□□完全取代,成为真正根骨资质绝佳的琉璃体。
但他心中并没有多少欣喜之情,这颗五行琉璃珠是他早年游历之时在一处秘境内所得,最初不过是块一人高的大石,被他发现后用密法练成本命法宝,天生便有医死人肉白骨的神妙,如今用作重塑身躯,颇有些大材小用——特别是琉璃体一经生成,便是再愚钝灵根再差之人都能变成稀世根骨天纵之资,只是怀璧其罪,这根骨是好是坏,却是难说。
若是全盛之时的他,有无数种方法能够救下这个孩子的命,可如今他眼看便要身死道消,对方的命魂又经过转世变得虚弱不堪,没有特殊的肉身载体无法保证一次成功,仓促之下,只得行此手段。
本命法宝与修士性命元神息息相关,如今一毁,顾云开的身形看着愈发单薄,随时要化入风中。
正在他一鼓作气要将那点魂火送入二丫体内的时候,万藏青莲灯下忽然生出一只白皙的手掌,虚虚托住了灯座。
那只手生的极美,手背窄小,手指修长,通体泛着羊脂玉一般的色泽,关节之上连一处褶皱都看不见,五根青葱一样的指尖扶着灯座的底部,片刻间那光泽似乎蔓到了灯上,在一片昏暗之中造出了个如梦似幻的朦胧之感。
随着铃声清响,顾云开看到虚空之中出现了一位女子的身影,她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穿着佛门的白纱,浑身上下环佩叮当,单手抱着一面样式古朴沧桑的墨石琵琶,行动之间顾盼生辉,扭曲的灼热气浪盘旋在她周身,带起那些轻纱拂动,此情此景虚幻绝美,让这满城荒凉都生出了几分别样的味道来。
她望着顾云开,顾云开也望着她。
“是你。”
一阵沉默之后,顾云开颌首道,看起来他并不惊讶对方的突然现身,唇角荡开一丝笑意,目光温柔。
对方不答,目光在顾云开身上停留了片刻道,“强行破关,背离天道,你气数已尽了。”
她说话的口气有些冷漠,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在陈述事实。
顾云开洒然一笑,“不过一条命罢了,并没什么。”他喘了一口气又道,“修行路上,千难万阻,若事事顾忌,只会裹足不前,只求守得本心,明心见性。”
女子的声音幽幽传来,空谷钟声一般狠狠敲击在顾云开的灵魂之上。
“汝持否?”
“……自我入道以来,所作所为从未背离本心,虽百死其尤未悔也。”
顾云开说着将目光越过那白衣女子,落到她掌中的魂灯之上,其中忽然带上了一点淡淡的怀念,惆怅和其他复杂的东西……只是那样情绪一闪而过,水波一般消散无踪。
但这些都没有漏过女子的眼睛。
“此生无怨亦无悔……但若说遗憾之事,确实还有一件。”
说话间顾云开伸出右掌,五指一拢将那点星火握到了掌中,星火微弱,眼看便要湮灭,他身上泛起淡淡的青光,一边往掌中渡气,那团星火跟个软扑扑的小球一般,被逗弄得蹦跳不休。
“曾有一人向我许诺,陌上花开缓缓归……只是我终究没能等到花开之日……”
他说着松开手,将那点魂火送进了二丫的体内,一直到星火之光彻底没入对方身体之后,才终于全身脱力地倒在了地上。
女子静静看着他。
“花开之日,又当如何?”她问。
“花开之日……”
顾云开眸中光彩黯淡下去,他面朝天空,眼中倒映着苍穹的模样,嘴唇阖动着,声音渐渐微弱下去。
“……与子同归……同归……”
他艰难而缓慢地向着天空方向曲起一只食指,从指间处绽开了一朵青色的莲花,九重莲瓣凋谢之时,从中生出了一只青色的翠鸟,那翠鸟叽喳叫了两声,振翅飞起,先飞到二丫身边绕了几圈,旋即冲天而起,拖着一尾青气,扶摇直上九天。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挚友啊……”
他声不可闻地喟叹一声,陷入沉沉梦境一般缓缓闭上了双眼,那副安然沉睡的模样维持了不到一秒便寸寸碎裂,化作无数青色光点,追在翠鸟身后飞上了九天。
在他身影崩溃的同时,遥远的一处冰室之中,青色长剑所有感应一般地动了一动。
那些束缚着它的黑色锁链自下而上层层崩溃,很快长剑就恢复了自由,但它茫然在空中转了一圈,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只见四周冰壁之上出现了许多细碎的龟裂痕迹,从那些痕迹之中奇迹一般生出了许多青色的花苞,一路绽放蜿蜒到冰室底部,长剑只犹豫了一下,便一头往着花开的轨迹钻了过去,最后静静悬浮在那口冰棺之上。
青色的花朵一路衍伸到了棺盖之上,在到达馆内人下巴位置的时候停了一下,最后那朵花骨朵颤巍巍抖动了几下,终于是“啪”地一声绽开了花瓣。
然后冰室之内重归寂静,除了那些在寒气之中微微摇晃的青色花朵之外,与之前别无二致。
长剑在空中颤鸣了几声,终于一头扎进冰棺,破开棺盖一路扎进馆内人脸侧的地方,停下不动了。
云州·洛县
青鸟拖曳着青气没入乌云之后便消失不见。
片刻后,云层翻涌,滚出第一道惊雷,雷声响时,一点水珠闪现,在地心引力之下向着地面坠落,旋即焦黑的土地之上溅出了无数圆点图案,耳边淅沥声渐响,竟是落下雨来。
这是洛县干旱了三月以来的第一场雨。
空气中弥漫着微凉的水汽,雨声淅沥,雨点如珠,那并不猛烈的温和雨水浇到城中肆虐的火光之上,看似杯水车薪,却有如神助一般将源源不绝的地煞火气给扑灭了下去。
这是顾云开元神最后凝聚幻化出的雨水,浇灭火光的同时,一并浇灭着城中滋生的苦痛怨煞。
大雨将一切罪孽洗刷,同时赋予土地新生。
那白衣女子站在雨中,望着如织的雨幕,所有的雨点到她身边的时候都像是撞上了一层透明的屏障,没有一滴能够近身,围绕着她身边旋转形成了一条淡淡的水柱。
她的耳中响起一道沙哑坚定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人活一世,苦楚良多,可欣喜之事更多,我心向光明,便不惧黑暗。”
沧海桑田,言犹在耳。
她手掌一翻,将那盏魂灯收于袖中,旋即化作一道轻烟,没入二丫体内。
大雨依旧。
废墟之中黄天师的身影忽然动了一动,他睁开眼睛,坐起身子往四周看了一眼,残垣断壁映入他眼中,让这形销骨立的老头子忽然之间泪流满面。
他披头散发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不知从哪里捡起一面破铜锣,一边重重敲着自己的脑袋,一边赤足向前跑去,边跑边喊。
“——天——干——物——燥——”
“——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
“……小……心……火……烛……”
……
他一直喊到喉中呕出血也来没发现,饿狼嚎叫般的声音渐渐远去,终于消失不见。
原地只留下一个五六岁大小的小女孩儿,有些发冷地蜷缩着身子,在绵绵不绝的雨势之中沉沉睡去。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