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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直到寂静终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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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余晖洒在学校的操场和大楼上,有些还有人逗留的室内,从玻璃窗透出来的昏黄光线和自然光融为一体,天地看起来都是一片明丽又温馨的暖黄色。
手冢国光检查完器具和窗户,才关灯关门。部活已经结束有一会儿了,履行完部长的职责,他才最后一个离开。
等他锁好活器材室的门,一转身,发现网球场入口处站着一个女孩子,目光遥遥落在他身上。
手冢国光原本没有在意,关注网球部的女生一直不少,但他走过女孩子身前时,她开口叫住了他:“手冢君。”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不自然的晦涩和扭曲,而且非常轻,像还未出口就会被风吹散,“你还记得我吗?”
手冢国光闻言仔细打量着女孩,浅灰色的裙子,白色吊带衫加淡红长袖纱外套,非常精致的打扮,但女孩子毫无表情,连声音都缺乏抑扬顿挫,透出一股无神的压抑。
女孩相貌上佳,他如果见过应该不会忘记。
手冢国光正要开口致歉,女孩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抬起右手,用袖子挡住半边脸。
一副画面蓦然出现在脑海,手冢国光怔了怔:“……是你。”
难怪他没有认出来,上次见到她时,她满脸是血。
盖在面容上的红色,加上她无神的眼睛,让手冢国光一下想了起来。
女孩深深弯腰:“谢谢你。”
手冢国光习惯性地要说“不用谢”,刚开了个头,就醒悟到这样说不合时宜,卡了下,才说:“我应该做的。”
“请多关照。”
手冢国光又怔了怔,那是什么意思?他们……还会再见吗?
女孩没有解答他疑惑的意思,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第二天午休时,手冢国光被老师叫去,说有人找。
在校长办公室,他见到了一个看起来就精明干练的年轻男人。
“你好,手冢君,”对方自我介绍道:“我叫川上元,是芹生朱里的堂兄兼现任监护人。”
“谁?”
“芹生朱里。两个月前你在德国救的那个女孩。”
原来是昨天那个女孩子。
两个月前,他去复检的路上,遇到一起车祸,半个车头和侧面车门都撞得瘪下去,作为司机的女子当场死亡,副驾驶座上的女孩被卡在车里,后面还在漏油,他用网球拍撬开车门,抱出女孩子,剩下的止血急救叫救护车都是路人们做的。
川上元客气而礼貌地说:“我先为你那天的帮助表达感谢。”
经过昨天的预演,手冢国光已经知道该说什么:“我应该做的。”
川上元说:“朱里是单亲家庭,从小跟她妈妈,”手冢国光想起,那天驾驶座上的司机是个中年女人,他已经明白那是谁了。“她父亲很早就去世了。”
手冢国光不可避免地感到同情,但他不明白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川上元终于说出正题:“朱里下周转到这所学校。我想让她作为归国子女,到你家寄宿,在向学校提出请求前,我想先来征求你的同意。”
手冢国光没有把惊讶表露出来,稳重地问:“为什么是我?”
川上元脸上始终一片平静,和昨天见到的芹生朱里有些相似,但与他一看即知的严肃冷淡不同,芹生朱里更像是……麻木:“车祸有点后遗症,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些许怜惜遗憾终于从川上元脸上流露,他摇了摇头:“这是整个日本的损失,朱里是小提琴家,艺名是Green,在网上就可以搜到,她已经在维也纳开过一场个人音乐会。”
小提琴,手冢国光想起其实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孩子,想起她昨天清冷地站在空旷网球场的气质,很适合她的职业。
“她的耳膜受损并不严重,医生认为她现在还听不到有很大成分是心理因素,”川上元解释着,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味道,“一方面,你救了她,她对你比较有依赖和信任感,另一方面,你对克服心理障碍有经验——抱歉,调查了你一下。”
手冢国光正想说什么,川上元截断道:“昨天她来见你,是车祸后她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
沉默蔓延了一会儿,然后手冢国光说:“我明白了。我同意。”
回家对父母说起这件事,略过前因,只说是学校的安排。父亲和祖父都没反对,母亲倒是挺高兴,还是问了一句:“但既然是女孩子,为什么不住在女学生家里呢?”
“因为,我在德国和她见过。她……日语不好,性格内向,住在认识的人家里可能会好一些。”
这个并非谎言,只是隐瞒重点的解释很轻易就被父母接受了。
晚饭后,手冢国光到网上搜索了一下,芹生朱里,Green,果然很有名气。
他的鼠标在排行第一个的视频链接上停留了一会儿,没有点开。
周五放学,手冢国光按照川上元提供的地址,去芹生朱里现在住的地方接她。
那是一个有些偏僻的小巷,古老的公寓楼,墙壁上爬满蔓藤,他在楼下就看到阳台上的芹生朱里,芹生朱里并没有看到他,她把小提琴架在肩上,开始拉琴。
手冢国光此前没听过这首歌,第一串音符就让他停下脚步。
陌生的乐曲无比悠远,盘旋向上,如风一般丝毫不受这个小巷束缚,狭窄的水泥路和砖墙似乎都因它变得宽广。
他站在楼下聆听,没有举步。
但即使不怎么懂音乐,手冢国光也听得出琴声有时会走调,在优美的旋律中尤为突兀,如同裂锦。
这首曲子并没有拉完,戛然而止,她阖上眼眸,精致的面容上毫无情绪,过了片刻,她睁开眼睛,正要开始继续,无意中视线向下,看到了楼下仰着头的手冢国光。
手冢国光措不及防对上她的目光,莫名有些不安,好像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般。
芹生朱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略略点头致意,放下小提琴,进屋去了。
手冢国光上了她住的二楼,她已经打开门,一个行李箱立在门边,手冢国光往屋里看了一眼,空空荡荡,几乎看不出一个人生活过的气息。
他主动伸手握住行李箱提干:“我来吧。”
芹生朱里让开位置:“麻烦你了。”声音仍然轻得像雪花,一碰就化了。
手冢国光昨天也在网上搜索了耳聋相关的问题,一般来说,失聪者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会不自觉放大音量,尤其是对原本听得到的的人而言,这种心理很难克服。
芹生朱里的音量,显然是她绝不容许自己失态,刻意压抑的结果。
突然间他意识到,从昨天到今天,芹生朱里都在和他对话。
女孩又一次看透他的想法,回答:“我会看口型。”
手冢国光不知道,芹生朱里是本来就会这项本事——可能性很小,还是在失聪后短时间内学会,如果是后果,无疑更佐证她的自尊和骄傲。
回去的路上,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时,手冢国光面对她:“芹生,你的声音可以大一点。”
她抬眸看了看他的眼睛,稍微抬高一丝音量:“这样可以吗?”
手冢国光要求:“再大一点。”
芹生朱里照做:“这样呢?”
这样其实已经差不多了,就像声音轻柔的女性,但他还是要求:“再大点。”
芹生朱里顿了顿,并没有不耐烦,把幅度增大了一些:“这样行吗?”
这是开朗的女孩子的明亮声音,跟芹生朱里稍微有点不搭,手冢国光犹豫了一下,说:“稍微低一点。”
“这样呢?”
“可以了。”
芹生朱里说:“谢谢你。”
手冢国光皱眉:“又低了。”
他们说了一路,让芹生朱里基本维持在正常人的音量。
手冢国光发现,说着说着,她就会不自觉把声音压低。
最后他说:“我会随时纠正你。”
她静静说:“多谢你,手冢。”
站在手冢家庭院门口,手冢国光问了当天的最后一个问题:“你拉的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她说:“我还没有写完”。
手冢国光想起,官网上说,芹生朱里自创过不少曲子,其中也有名作。
他再次搜索,终究点开一个视频,聆听她曾经拉过,毫无瑕疵的版本。他以前很少关注艺术,第一次就被艺术震动了。
但也仅此而已。
音乐不是他的领域,网球才是。
芹生朱里和手冢家相处良好,在学校则独来独往,她开口很少,对旁人说话反应有些慢,人人都以为她不擅长日语。
平素她沉默寡言,严肃认真,和手冢国光想象的不同。
他看过网络上她海报与照片,傲然冷清的形象跃然纸上。
手冢国光受川上元托付,每天和她一起上下学,没过几天便有流言暗暗兴起,发展到有女生特意拦住他询问,是否和手冢国光交往。
当时手冢国光正在走廊转角,芹生朱里被问得一愣,摇摇头,推开女生,径自走开,抛下一句:“我有恋人了。”
她明明看见手冢国光,只当不见。
那一瞬间,手冢国光仿佛看到她从前傲然的风采。
回到手冢家,她又恢复默然的样子。
手冢国光心存疑惑。川上元每天打来电话,只为听到她一声问好,知道她没有自我封闭。她说有恋人,却从未见联络。
她总能看透手冢国光想法,抚摸小提琴,头也不抬地说:“小提琴就是我的爱人。”
手冢国光第一次从她声音里听到明显的情绪,悲伤缱绻,骄傲自豪。
他第一次在这个死水般少女身上,看到一个哀恸的小提琴家的灵魂。
默然许久,手冢国光干巴巴地说:“贝多芬也耳聋。”
他自己都觉得话语苍白。
芹生朱里忽而微笑:“我还没听够。”
芹生朱里没有表露失聪,不能在手冢家练琴,之前都是手冢国光部活时,她自己回原先租住的公寓去练习,固执地不要手冢送她。
手冢国光终于想起个近点地方,把她带到他小时候常去的一个废弃网球场。
幼年时他在这里启蒙网球,现在已经荒烟野地,蔓草横生。
好处在空旷无人,芹生朱里喜欢这里超过阳台,此后几乎天天都来。年纪轻轻,容颜出色,衣着娇艳的女孩子,坐在其中,看起来竟然没有丝毫不合适。
手冢国光常过来陪她,天黑才一同回家。
她沉默接受他陪伴,没有道谢。
手冢国光慢慢听全了她曾经拉过的曲子,原创的,演绎他人的,芹生朱里撞见,并没在意。
他喜欢哪首,她不用问就知道。有时手冢在网球场陪她,她就拉他喜欢听的曲子。
有时也有原创的片段,他又听到几次,曾令他在阳台下驻足聆听的旋律,越听他感受到的越明显,仿佛什么无边无垠的东西在眼前铺开,最自由的旷野。
只是所有的曲调里,都不可避免有磕磕绊绊,微小时手冢国光完全完全听不出来,巨大时,在一个尖锐的滑音后,芹生朱里放下琴弦,大口的喘息,许久才会重新开始。
芹生朱里耗在废弃网球场的时间越来越多,一次周末清晨出门,晚饭饭点还没回来,手冢去找,她果然仍然拉琴。
整整一天,一首接着一首,就这么不停地拉下去。
手冢国光听到的琴声已经很不稳了。
这些日子以来,芹生朱里并没有表露出太多痛苦,这是仅有的一次,如此鲜明地泄露她的挣扎和痛恨。
芹生朱里甚至没有痛哭哀泣,只是拉琴的动作不再标准、优雅、稳定,用力得观者都有咬牙切齿的感觉,让人担心琴弦会就这么断了。
她没有看见手冢国光,蓦然停手,终于抱着小提琴垂下头去,默默哭了。无声的泪落。
手冢国光深深呼吸,他从她的眼泪里看到了不出声的沉默呐喊,就和他当初一样。
我要拉琴——!
我要打球——!
手冢国光喊了一声:“朱里。”没有注意他第一次喊了她的名字。
他经常会忘记芹生朱里听不见,脱口而出,没有得到回答才醒悟。
芹生朱里豁然抬头:“你在叫我的名字?”
这一次她听见了。
他们震惊的对视,手冢国光马上反应过来,又喊了一句:“朱里?”
芹生朱里点点头,她确实听见,她试着开口:“我……”一个字就让她又哭又笑,再也说不出话。
手冢国光长长地吐了口气,为她高兴。
她不过是那一哭,不甘和愿望,终于让她冲破了内心的桎梏。
经历过的他明白,除了自己没人能帮自己。
其实在德国那次也是,周围那么多路人,肯定有人能想到办法把她救出来,稍微耽误几分钟也不会致命。
他不过是适逢其会。
但于她而言意义重大:他挽救了她的生命,又挽救了她的声音。
芹生朱里很快就从手冢家搬走,临走前很认真地感谢手冢家的帮助,并为她的隐瞒道歉,身受重恩的样子,让人想责怪都无从怪起,手冢彩菜颇觉怜惜,安慰她不必太郑重。
次月,手冢国光听到她将在东京召开一场个人演奏会。
他以前从没留意过,这次特意看了下,海报上的宣传语是:日本最年轻少女小提琴家失聪期间谱写新曲。
演奏会在周末,川上元彬彬有礼地寄来四张票,手冢彩菜很高兴,说一定要去听听。
手冢国光没说什么。
如果川上元没有送来票,他不会特意去买。
哪怕芹生朱里失聪期间一次次拉给他听的曲子,他都没有点开演奏视频看第二遍。
演奏会的前一天,芹生朱里敲开手冢家的门。
她只说了一句:“你跟我来。”
她把手冢国光带到音乐厅,用钥匙从偏门进去,此时音乐厅已经为演奏会准备好,尚未开放,空无一人。
只有舞台在灯光下,木地板熠熠生辉,一排排座椅都笼在黑暗中,手冢国光坐在第一排中央,注视着芹生朱里站上舞台,从容舒缓地把小提琴架在肩上。
她一直都是出色的音乐家,哪怕此刻舞台下的聆听者只有一个人。
面对只有一个人的观众席,她拉动琴弦。
像是千鸟齐飞,羽翼的拍打;像是风穿树林,枝叶的摩擦;像是潮汐铺沙,水花的跃响。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远,被抛入天际,直入云端。
然后那乐曲开始翱翔,在海面上盘旋,一圈圈往复不休,越转越快,圈越划越大,忽而披荆斩棘,所向披靡,甚至挣脱了空气。
乐曲在音乐厅中阵阵回荡,一开始还能感到它是握在芹生朱里,演奏者的手里,后来便像断线的风筝一般,隐没在空中,找不到痕迹。
有时那像云上的跳跃,又像风中的狂舞,它突然轻柔,如脑中蕴绕低语,而后渐渐抬高,直至浑厚得震动胸腔,似乎已无止无休。
它无拘无束地遨游,潜入海底,深入星空,到达人类所不能及之处,就在感觉彻底扑捉不到它的那个时刻,最后一个悠长的音符没入云中不见。
满室寂静。
手冢国光开始鼓掌。
于2013.0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