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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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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微启,月色无光。
天灰蒙蒙的分不清昼夜的界限。园里的春杏只是吐着些许的绿芽,那粉嫩的白还没有来得及绽放开来。零散几声雀语,打破了沉寂,却也增了几分廖瑟。晨露凝珠,颤颤微微地拖缀在枝头,等着盈满的心绪下落。池塘里鱼儿也还在休憩,蛙声也未及夏季的响亮,到处都只是静,静得让人心底发冷,静得让人一沉醉下去就出不来了。
“嗒”的一声,不是水珠溅落,却是一枚石子击打在了泥草上的枯枝发出的清响。
一身锦绣华袍,用金线缝绣着山河云翳,连衣襟袖口也是密密麻麻的纹图,略显张狂,但是那衣服暗淡的色调却又显得有些内敛,让人看着不会太刺眼,仿若那沉沉的褐色真的敛住喷张的气焰和无疆的欲望。
林傲天看着自己击打出去的石头,在触及枯枝之后,准确地落回地面上划定的一个方块里时,嘴角淡淡地勾了勾,说不上太骄傲,但也却是是有心的显摆。
“以物传劲,借刀伤人,有物为代,诚,无涉之根本。”
一个清朗的声音轻轻地在耳畔响起,轻若空谷,又隐蕴深邃。
林傲天看着那一袭青衫白衣缓步上前,拾起路旁的石子,轻轻地放入地面上的方格中,不由得也眯起了眼睛。
轻若浮云,至雅出尘。
那男子一抬手弯腰间,每一个角度都是一副画,美得如梦如雾,亦真亦幻。
长得漂亮的男子他不是没见过,气质出众的人他也不算见得少,唯独眼前这如月般清雅的男子,让他觉得美得惊心,而且……危险。
不过十八个字,不过一局简单的五星连珠,才刚刚开局,他竟是凭借着自己落子的手法,便能一语道破自己的心事和动机。想他掌管云州这么久,他竟是不知道他自己脚边就存在着这么一个人物!
没错,林峡林斌那两个孩子,联合萧海准备拿下玄风寨是他默许的。他不是不知道他们那种做法有多偏激和糟糕,可是他偏偏就不想管了。
也许,是因为那地方会让自己想起很多不愉快的事情,或者自觉经年累月的妥协和放任也已经到了一个极限,也可能,这官商相合的驿站背后的利益实在大得自己不愿放弃。无论如何,他确实是让了那两个孩子还有萧海去当了一次冲动的前锋,而自己,不过是借刀伤人,作一个不管怎样都不会伤到根本的庄家,稳赢不输。
“林堡主,既然五子连心,动之分毫,差之千里。望请慎之。”
“那未知,北堂兄台有何高见?”
计划已定,谋局已成,又有什么可以扭转乾坤?
他是不知道这个深夜来访的男子,不惜盗用擎天府衙的官令,也要见自己一面来阻止这个事情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是以他所知,此局走到了这个地步,不管是萧海,还是林家堡仰或玄风寨,任何一方都绝对不会放弃相抗的了,他做此无用功又是为了什么?
言语间,双方已经落下了五六颗石子。相较于林傲天弹指一挥间便能轻易让石子落在自己预定的轨迹上,而不会武功的北堂朔那一收一放却是麻烦的很,来来回回走上几趟,他的额头已经微微有些汗渍。
但是仿佛疲累的是他的身体,却不是他的人,更不是他的心。他嘴角微扬的笑意里还是一片风轻云淡,仿佛这样来来回回的折腾,根本不会扰乱他的思绪,更不会乱了他的心。
“林堡主,这局未开始时,你的心已然乱了,又如何能总揽大局呢?放任不代表放弃,你到底是对哪一方怀有歉意?仰或……是全部?”
微微一笑,竟是像一面镜子,直接映射出他所有混乱的思绪,仿若一根针刺直接地扎入林傲天的心扉,怔得他一时无言。
他到底是放弃了什么?是唾手可得的利益?还是对林家那两个孩子的教导?仰或,是当初对馨娘的承诺?
回头看向地上的棋局,这五子连线的简单棋局,竟然已经在自己无意识间败局尽显。他的四子相连,看似直接,却愣是被北堂朔一个遥遥放在角落里的石子挡住了所有的去路,然而北堂朔自己的局,却因为那遥远的一颗棋子,和原本颓败的三子连星猝然成势,站稳了所有的赢面。
“刚尽则折,林堡主如此断绝不留后路,一击到底的方式,到底是要灭局,还是想断了自己的想念?水至清则无鱼,请堡主三思。”
断了自己的想念?终究被看清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吧。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反反复复几度春秋,他有还可以想她多久呢?是想她的好,还是念她的恨?
记忆里,仿若还有那娇羞的女孩儿呆呆地望着自己,一脸不舍。她说好了等他回来,也认真地在年复一年在等待中成长蜕变,成为一个贤淑娇柔的女子。
记忆里,仿若还有每次他因为商帮的事匆匆来去时,她哀伤而寂寞的双眸。或许就是那个时侯,粗心大意的自己如此这般慢慢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记忆里,还有她那温婉的一声苦笑,那一声“你还是不明白我要的是什么”包含了多少怨怼和伤痛,他竟然还是什么都听不出。
林家祠堂里,她艳笑晏晏,美若芳华。但是女为悦己者容,她为之容妆的却不是自己,不再是她记忆里那个林大哥了。
“傲天,馨娘负你情深,自认罪重。但是我此生绝不可能再为你的妻!”
想他千辛万苦,不惜自爆家丑也要纠集帮众将她夺回,她竟是最后留给了他这样一个答复么?可是面对他的质问,她却只是微微的笑着,笑得让人心寒,也心痛。
“傲天,你当初想要夺回的,到底是林家的媳妇,还是我?”
当时的他早已气恼得分不清东西,哪里能理会她这言语里的深意。确实,夺回了她,也就是夺回了林家的面子。他们林家的媳妇,哪怕未过门,也绝对不是能让山贼玷污的人!
是的,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反驳了。
当时她眼底闪过的悲楚和苦涩,他却是很久很久以后才读懂。对他来说,利益和名誉等同。但对她来说,林家媳妇却不该是她的铭牌,她只是一个女人,不重名利,重的只是一份感情的深浅纯粹。
所以,她说,他从来不懂她要什么?
从来不懂。
她其实一直想问的只有一个问题,如果他的事业和她,他会怎么选?她只是想知道,她能不能不要是他的事业奠基石,不要是他的利益的附属。
她只是想作自己,简简单单,独一无二的存在。
她曾经也在得知自己落到山贼手里的第一瞬间,想到了以死保清白,因为她是林傲天的妻,不应该也不可以让人辱没了那名声。可是,是那个男人阻止了他,尽管她没有她欣赏的那种风度翩翩,气宇轩昂。但是他很真,很直。
“寻死个毛!老子喜欢你,却也不至于用强的。你要等你丈夫,就继续等,我找人去捡到你的地方守着,他若真的找来,老子我就八抬大轿送你回去!要不,为一个不在乎自己的人死,值个屁!”
于是,她真的等了下来,抱持最后一点点的奢望。想着如果他会来接她,哪怕以后会被人指责,被人构陷清白,她也愿意忍,哪怕他还是时时刻刻把事业摆在第一位,她也愿意继续为他等下去。
但是,他终究是没有来。甚至从来没有路过那里。
而给了她那种独一无二的存在感的人,却是那个看似粗枝大叶,实则心细的山贼头子——陌炫。
那个,唤她作妻,给了她无微不至的关怀的人。
“傲天,对你来说,爱情也许只是一种附属,但是对我来说,那却是全部。你给我的残缺,只会是我过去的一场阵痛。”
作为一个家教森严的女子,如此大言不惭地在众人面前言爱已经是有伤风化的了,但是固守礼教的她,却依旧微扬着笑脸告诉了他,她的不悔。
“我和你走,只是我不想你因为我迁怒于玄风寨的众人,这是我们三个人的事,无关名利,无关对错,所以我不想再让那些无聊的附属来加重这份错乱了。”
一向的乖顺温柔,演变成一种极致的认真。但是,他只是心惊,心凉,却愣是看不懂她眼底的绝意。
“我有错,污了林家的名号,负了你十年相思。但是我不会道歉,我不会为我最后这番选择后悔。我是陌炫的妻,就不会辱了他的名,更不会折了他的腰!所以我不会再嫁,我是他的妻,他也只能是我今生唯一的夫!”
她的笑容那么美,那么凄楚,他却只是简单地执着于她的言语。
也许他真的从未好好地了解过她。
当那支漂亮的凤钗化作一道金线,刺入她咽喉;当那红色的血珠点红了凤凰的眉眼,淌下了血泪;当她娇弱扶柳的身姿直挺挺地落入另一个人的怀里,他却只是傻傻地怔愣着,一动不动,仿若听到了一个门扉闭合的声音,在心口响起,震得心痛。
金色的凤凰头钗是他送给她的聘礼。
曾经,她为了他,用它抵住了自己的咽喉,力保清白。
而今,她还是因为他,将它刺进了自己的颈脉,以死明志。
这场乱局,到底错的是谁?
是他的错过,还是她的离情,还是眼前这个笑着流泪的男子无端的参合?
他分不出,也辨不明了,满眼只有那金色凤凰的血泪,只有她那坚定不移的一声“我是他的妻!”
“馨娘,我们回去吧,出来太久,臭小子会闹腾的。”
看着紧紧地抱着自己的那个男子满脸的眼泪里蕴含的笑容,她只是浅淡地笑着,仿佛喉间的疼痛和窒息感都不能打断她的幸福,缓缓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微微张嘴还想说点什么,但是却再也无法出声。感受着指尖的温暖,她的手微微一顿,便坠了下来。
留下的,只有一个安心而幸福的笑。
感受着怀里的沉重,他也依旧保持着有点憨憨的笑容,他看得懂她最后一句说的是什么。她想告诉他的仅仅只是那句“为一个在乎自己的人死,很值得……”
微微一笑,便用力拔出了她喉间那深刺入骨的凤钗丢弃在地,溅起一片血雾,喷在脸上,还带着温暖的湿润。这份错乱的瓜葛,就由他来亲手结束吧。
他是她的夫,自然不会丢下她一个人面对世界的指责的。只是他和她一样,不愿为了自己的私事,连累太多无辜的人。所以为了兄弟们,他可以忍着怒火,默不作声看着她离去。但是为了她,他同样会不顾一切地来到她身边,带她走。
他们一步一摇,走得跌宕,却又那么平稳,他仿佛才是那个外人,只能远远地看着。
耳边仿佛传来萧海一声“擅闯林家堡者死”什么的,然后他便听不见了。眼里只有地板上醉卧在那摊鲜红那支折断的凤凰,仿若自己的心
之后,因为早前已经发出告贴,要迎回自己失踪十年的未婚妻,他还是在婚宴当天娶了一个陌生的女子,一个有些相似的替代品。
曾经的他,为了她十年不娶。
如今的他,却也是因为她,不得不娶。
孰是孰非,还真是道不明说不清了。
但是,有一个问题,他却是越来越明晰的。那就是……可以替代的只是众人眼里林家夫人的身份,却替代不来他心里那个温婉的影子。
他负过她,却也因为她,又负了另一个女人。
就像一个兜转的圈,再也走不出去了……
“林堡主,过往已逝,但是纵然我们可以不再将自己局限与当初,那牵绊也是很难退掉的。与其妄自断言,不如继续顺其自然。”
当那清朗的声音再一次在耳畔响起,林傲天才赫然发现,自己竟然毫无防备地在这个如月如雾的男子面前陷入过往的回忆中,久久不能自拔。
他不清楚过往纷纭,却从他变幻的神色里猜出了一二,劝诱林傲天顺其自然,也不过就是要他继续维持以往对玄风寨的放任罢了。
但是林傲天倒也没有马上落陷,尽管听得明白,却也不能干脆得答应。
收拾起凌乱的心情,林傲天轻敲着茶杯的杯壁,叹道:“纵然林家堡收手,玄风寨也不一定会罢休吧。如此这般,倒是我拆了自家那两孩子的太,那也麻烦啊。”
“林家少爷不过也是一时意气,断然不会知晓太多因果,何况林堡主不觉得他们现在过于率性了么?”
微微一笑,如月流辉。北堂朔轻抿了一口下人端过来的甘茗,抬头看向林傲天,浅笑道:“林堡主既然有意收回命令,何不就让萧大人扮个黑脸?至于,玄风寨的问题,您倒也不必忧心,官府那边已经有了他们的名帖,他们也自然就是官府管辖下的良民,一来也不会放任他们作乱,二来也不会让人对他们为所欲为的。所以及早抽身,对林堡主也是不错的选择吧?”
正如一开始的棋局,他那颗状若无用的废棋,已经发生了效用。纵使没有林傲天一声承诺,林家堡也已经不是稳赢不输的局势了。一力前冲,纵然能够干脆地隔断自己和过往的联系,也不过是伤人伤己,与其如此,还不如继续让时间来湮没那深凿的刻印。
“呵,好小子,准备得倒是满充分么?”有些怔愣地听着北堂朔浅笑中微露的威胁,林傲天猛地大笑而起。“好,那我倒是要看看你这局棋怎么个下法了!来人!去吧少爷们叫回来!此刻起,林家堡于玄风寨再无瓜葛!”
再无瓜葛,也就是以后再不会随意放任玄风寨抢占自家的财务,却也是宣告此次放弃此次计划,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之意。
从此,他们是他们。他是他。两两不想顾。
或许,他这样,也算是成全了她当初的愿望吧。
“小子,你到底是他们什么人?为何如此费心思帮他们?”
笑若朗月,淡如烟雨。
“在下一介凡夫,不过爱管闲事,与他人无碍。”
看着那人飘然而去,犹如出尘仙嫡,林傲天倒是轻轻地扬起了嘴角。
今年花胜去年红,明年花雨又谁同?
过去了,便过去吧。他也是时候忘了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