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与玫瑰[西幻]》于风露中

36、影子

　　　　离开空旷的教室，穿过一条长长的无人走廊，越过午后休憩的草坪，艾琳娜在一栋幽寂的小楼前站定。

　　这是一栋陈旧的老阁楼，墙壁上爬满枯黄的爬山虎，比风干树叶上的脉络还密集。门前的古树上挂了很多白色蜘蛛网，如垂下的柳枝，纤细地连接树和地面。

　　“这就是教授的居所，她一向，嗯，不喜欢热闹。”
　　想到学院里捕风捉影的传闻，艾琳娜和引导她来到此处的学长不约而同露出微妙的目光。

　　言尽于此，学长点头致意，迅速离开。此地便只剩下艾琳娜一人。

　　小楼的影子歪斜着拉长，包围艾琳娜。犹如某种庞大而狰狞的生物。

　　艾琳娜走到门前。
　　“吱呀”一声，门应声而开。仿佛在欢迎为数不多来访的客人。

　　脚尖与石板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这是来访者礼貌地询问，只是不如以往活泼。

　　“请进。”
　　得到示意后，艾琳娜没多想径直走进去，任由昏暗的阴影将自己吞噬。

　　屋内视线很暗，阳光被厚厚的窗帘阻挡，照不到屋子主人的心情。

　　一楼的会厅里没有人。
　　精致的古董花瓶摆放整齐，无声注视着这位拜访者。这又为艾琳娜原本就不熟悉的教授增添了一份神秘感。

　　—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艾琳娜痴迷于某个背影。

　　艾琳娜年纪小，蹦起来也没有半个红龙高，有着极为稀少的光明系魔法天赋却又不懂魔法，在龙眼里就是一个精致的陶瓷手办。

　　当玛希知晓脆弱的人类如何好运气才在淘气小龙的摆弄下艰难求生后，说什么也不让她外出冒险。

　　“艾琳娜小姐，在你学会自保的魔法前，请不要踏出山洞一步。”

　　玛希可能想到这个要求对于处于玩心正盛年龄段的少女来说太过残忍，她想后补了一句。
　　“如果你有想要的东西，可以让其他龙带回来。”

　　那个时候艾琳娜还没有和玛希混熟。
　　对方会一脸严肃地称呼她“艾琳娜小姐”；
　　当然，艾琳娜也从不会像后来那样大着胆子开一些适宜的小玩笑。当时她只会拘谨应声，不管要求多么严苛。

　　琼在占卜，灰龙在睡觉，黑龙在打架，红龙不知道又跑到哪里野。

　　在一段时间里，与艾琳娜相伴的只有一张冰冷的石桌，和一口破旧坩埚。哦，还有不远处一个安静的影子。
　　这里艾琳娜度过魔法基础入门的全部日子。

　　山洞里的光线很暗，靠近石桌只有一盏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油灯，照亮这小小一隅。

　　玛希靠在近洞口的一侧，经常保持着一个姿势，大半天都不动。留给艾琳娜的就是侧着的沉默的身体。

　　灯光照出玛希的轮廓，却给不出更多细节。

　　这需要艾琳娜在心里细细描绘：一张冷硬但不失温度的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和一对深邃的湛蓝色眼睛。

　　玛希到底在干什么？
　　每当看到玛希大半天都一动不动时，艾琳娜的心里会自发思考这个问题。

　　闪电骤亮，大雨倾盆而下。
　　轰鸣的声音传导至昏暗的山洞中，骇人似巨兽低吼。油灯闪烁三下，突然熄灭，猝不及防。

　　艾琳娜不自知捂住双耳，凭空闪过一个激灵。

　　下一秒，世界陷入寂静。恐惧在无声中消弭。

　　冰凉的指尖点在艾琳娜的额头上：这是消声咒，可以减弱外界的声音。

　　似乎看出艾琳娜的疑惑，玛希的手指轻拂整理艾琳娜眉间零落的鬓发。

　　“我用了传音魔法。”

　　艾琳娜的脑袋往一边歪，侧过脸，她才看到黑暗中唯一光源。

　　一块蓝色宝石，泛着荧光，被某人的左手拿着。

　　艾琳娜想起来，玛希白天也是手里拿着什么东西，目光长久停留在手中，只让她看到半侧身子。

　　也许，蓝龙喜欢亮晶晶？

　　艾琳娜记得，米诺斯的小宝库里也藏了一堆闪亮发光的小物品。

　　可玛希好像从来不会在人前显露一点。人前永远稳重令人敬佩的玛希。

　　可能只有漆黑寂静的夜晚蓝龙才会难得外显情绪吧。

　　也就是从那时起，艾琳娜发现玛希喜欢宝石这个不为人知的小爱好。

　　就像单独得到糖果奖励的小孩一样，艾琳娜为此沾沾自喜了很久。

　　不知名的情愫在时光中发芽。
　　等艾琳娜察觉时，她却失去摘取果实的资格。

　　—

　　年少停留的那一抹影子印象太深，以至于，每次看到静坐的背影，总会去想，疯狂猜测：这会不会是她？

　　来波兰卡的途中，艾琳娜遇见太多相似的背影，不，是她妄想出来的影子。
　　仰头望进某一扇窗户，路过马车透过半开的帘子，驻足街头某个画师的画布前……

　　无数个影子被蒙上脸，在某一秒与某个影子重合过一瞬。

　　太过相似的动作总勾起艾琳娜的苦涩想象，却又在她靠近的那一刻幻境破裂。

　　炫彩的玻璃打碎到地上，就只剩会割破皮肤的玻璃碴。

　　—

　　书房里也被拉上不透光窗帘，如同很久之前的午后，没有隔阂也没有争吵，寂静而美好。

　　艾琳娜曾经也推开过，那扇天堂幻彩的大门。

　　可是，时光为什么要流动？
　　温柔的水从高处落下，就变成瀑布冲裂那块本就易碎的玻璃。

　　艾琳娜看着自己张口：“简，教授。”
　　而不是吐出某个朝思暮想的名字。

　　被呼唤的人转过身来，艾琳娜感觉到一阵目光从她身上轻轻扫过，就像裙子上飘过一片羽毛。

　　简起身拉开窗帘，天光透进。

　　隐约的轮廓具象化，成为艾琳娜不久前才看见的实体。

　　典雅朴素的长裙，衣襟却绣着繁复的纹样，长发披肩，最寻常不过的教授装扮。

　　玛希就不会这样。

　　幻境被打破，旖旎的心思不复存在。

　　大概是血统缘故，简的头发是深蓝色，梦幻的蓝色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有着珍珠的光泽。处于昏暗的环境下，却和黑色没有区别。
　　两张脸分明没有相似的地方，可艾琳娜就是被勾起不合时宜的回忆。

　　艾琳娜的目光下移，她看见此刻简手中捧着一本书。

　　“艾琳娜，你来了。”

　　简的嘴角似乎流露出一抹笑意，她朝着艾琳娜微微颔首。

　　艾琳娜的心神一动，说不清为什么，她执意避开简的目光。

　　“教授，您找我？”

　　简站起来，高挑的身子几乎可以将艾琳娜整个人笼罩。
　　睫毛如蝴蝶振翅一般颤了颤。

　　“你是不是，缺少魔药材料？”
　　一句话绕了几个弯，传进艾琳娜的耳中。可能是分心，后者慢半拍领悟到话未尽的意思。

　　艾琳娜抬起头来。
　　“教授，您有建议吗？”

　　一头撞进温柔的目光中。

　　为学生着想的教授，在这个学院里已经很难得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担任我的科研助理，唔，只要周六有空就行，我可以支付一笔报酬，当然，如果换成你需要的材料也可以……”

　　简说话就像溪水涓涓细流，丝毫没有冷硬的感觉。

　　艾琳娜听明白了意思。

　　简初来乍到，一人难免不方便，需要一个能帮助处理日常琐事的助手，恰好注意到处于窘境的艾琳娜。
　　让后者日子不至于太过拮据，又让自己空出一点可利用的时间，这才想了一个办法。

　　“您是从什么细节注意我的情况呢？”
　　艾琳娜问得很轻，她自觉并没有表现出异常。

　　此刻艾琳娜正低头思考，因此错过顶上一丝类似怜惜的目光。

　　“富有的孩子学不会节俭。”

　　好吧，艾琳娜承认简说得很有道理。
　　在课上，她下意识去想以后可能会用到的材料。
　　哪怕是冰糖，也要切成四小块，一块一块放进去，记录坩埚中的化学反应。

　　没想到简居然连这种小细节都记得清楚。不愧是能当上教授的人，果然有过人之处。

　　一句话后面接不上别的话，两人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有一种不想打破氛围的默契。

　　艾琳娜的目光会无意识地落在简的身上。

　　不合时宜，她又想到了龙。

　　虽然外表不同，暧昧的氛围给了艾琳娜一种荒诞的错觉，仿佛眼前站着的人影就是那个可恶冷漠的蓝龙。

　　看啊，她们多么相像。

　　艾琳娜觉得自己魔怔了。

　　玛希也习惯无意蜷缩手指；玛希喜欢盯着某个地方很久都不动，其实思想已经放空。

　　像拿着放大镜的孩子，心里涌上一股气，她就是要找出点相同点来。

　　一股冷空气直溜溜透过衣领，钻进艾琳娜的骨头里，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龙和海妖混血是两种生物，疯了才会将两者联想到一起。

　　“对不起，简，教授，我该走了。”
　　想到这里，艾琳娜几乎是落荒而逃。

　　简没有出声，也不想挽留，她只是凝视着女孩的逃跑路线。

　　临走前的慌不择路，艾琳娜没有注意到，在一个转角，一个发卡跌落到缝隙。
　　小小的，和一颗石子一样不起眼。

　　无意遗落的发卡没有被女孩发觉，却被另一双手小心拾起，丝滑的绢布擦拭得一尘不染，最后锁进精致的古董盒子里。

　　就像关进阁楼里的小鸽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