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第 22 章 ...
-
再来该追忆到哪了?那些乏味腌臜又懒回顾的年月,事物,就是正经说书人为生计也不愿意着墨多说,更遑论要他直视往昔,轻描淡写过那些罄竹难书,着实有些强人所难了不是?
讲不了了,真讲不了了。你就将那木头人刻好,皮影往上一蒙,在他额面上刀刻斧凿两字“奸佞”就好,他总能担得起,总会认得下的。
陛下说他聪明,却也不够聪明,不够成稳,总输给那丝少年意气。他俯首帖耳只说是。青竹简上破格的几道划痕,陛下说不能刻在上头,就记在心里。
陛下说他干净,问他知不知道该怕什么。他答,强极必辱,过刚易折。陛下说他刚直,却也不够刚直。
正好。
不将他推倒风口浪尖上,便是要他干净,最好孤立无援,最好如立刀尖,如履薄冰。
这个“不够聪明”的人,顶着六品修撰的位阶,活到了永和三十四年。这个“不够刚直”的人在内殿被命抬头直视圣颜,重重帷幕,道道珠帘,是金玉琉璃,人间权势,堆砌成的人身玉像——就是佛镀金身,神像生烟般,混不似个人。
那句话,衣锦还乡的老主撰或许说过,短命的新主撰说过,却只有这人说起来才能轻描淡写。
陛下说,他怕闭塞试听,需要一面镜子。他俯首帖耳,道是。
然后就是永和三十五年,逢黄河水难,他被钦点兼随行官员。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久旱逢甘霖也不见得全是好事——不全是。玉臂支起雕花绢丝的窗扇,轻音重鼓,中弹箜篌,忽疾忽缓,婉转人声和袅袅香雾缠绵成一处,扇抖罗红,长袖作风,左右来去,飘然遗立如仙家云楼。
“柯大人,咱们再来一杯?”
窗棂作云纹,密集盘旋像落了张网。青山林秀,云雾绕带,潮声不绝于耳,更急,更密,更重。却是……好看的。
酒液如秋叶红枫,细细碾过的桂花瓣,似撒了碎金。他捻起杯子,对面人道一句风流,杯盏不停休。
他曾有一把剑的,又薄又锋利,折在了十四岁那年。他曾有一支笔的,笔伐拓扩,丢在了永和三十一年。三十五年,他不过二十有一,却凭着“不够聪明”,“不够正直”,阻塞视听,欺上瞒下,真就从孤立无援走成了只手遮天的那个。
少年说他只有微末之技,只想知道山中石块为何落,林中流水如何流。少年说他等着四年生紫玉牡丹开出最好那趟,酿出一坛金城最好风味的酒,然后倚歌而和,诗书下酒。少年说他要寻得一知己,扬鞭策马,秉烛夜话,曲觞流水点天官。
他突然升起一丝恨意,对那年打马而过,拿一锭银子砸昏他的那个人。
人只会相信自己得出的结论,看到自己揭露的真相,趋利避害,蝇营狗苟。多可笑,他只用什么都不用做。
然后,他炙手可热,无亲无友。
他还活着,却活成个光鲜的皮囊,活无可活,浑浑噩噩。
一将功成万骨枯,那是明面上的血肉,再回首看他那条身登高位的路,更是鲜血长曳,吃人不吐骨头。
人皆蒙昧时,你一点灵光便能脱颖而出,可人皆狡诈阴险,攻于心计时,最妥当竟是大智若愚。直言枉直的人未能善终,模棱两可,狐假虎威的竟能自在逍遥。他们借自己这阵东风,打着借完势便除去的主意,却不曾想把柄早被撅出来,只能互相掣肘,暗自警惕。
混水好摸鱼,他起于微末是因了前朝党派纷争,无一家独大。陛下忌惮世家合纵连横,权势日颓,起了清君侧之意。他立于正位是因了黄河水难,财帛动人心,毕竟苍生的劫难就是一面照妖镜,什么光怪陆离的乱像,都被以浓墨,以工笔,以血泪,誊在一双青白眼里。他只用作壁上观,就能拿捏众多把柄。
敢掷地有声说一句错对的人消失得默默无闻,那是黑是白,也成了不太要紧的事,从上至下,蒙昧。若是大厦将倾,或许缺两三人力挽狂澜,可如今是什么景象?蒙昧,清浊合流,沙河俱下,人人皆是盘中一粒沙,跳脱出来的,无非是孤勇。
这世道有病,却不致命,如何虚弱怪诞扭曲,却总是能苟且活下去,也就无人想着治。
他也不愿治,一副皮囊而已,自己都空乏得不行,哪掏得出碧血丹心去做药引。那便干脆些,让这世道坏的彻底,坏得从上至下都不得不破而后立。
眼见起高楼,眼见青山崩。
他就当看了出好戏。
归京,一封密奏,红袍换紫衣。帝心甚悦,南山一派遭打压,西林一派蠢蠢欲动,变本加厉地拉拢他。
山雨欲来风满楼,京华红云动。他请愿领巡抚,南下视察河道工程,以绝黄河水难后续生变。
前朝皆避其锋芒,陛下亦不愿一柄利器用一次就被折断,他立于风口浪尖,却安然全身而退。刀光剑影,血雨纷飞,弹去紫衣上的尘埃,干净。
肃清的是拦路之人,留下的是有用之人,至于有无罪责……呵,沈秦两家尚能灭门。
他执棋,将杀伐引进十九道里,谋算的就是牵制的利益,就是不足的人心。
只是有时会想起,他究竟在与谁博弈?他求的是一个生路,还是精巧的死局?
扬车尘,一箱规矩,一行十三人。皇城落在后面,连梅花都是掐金镶银,美得清清楚楚,如工笔描其形。乡野迎在前头,车马入青山怀抱间,自在得云遮雾罩,如水墨写其意。
一路烂水桃花浓香刺鼻,佐以清风酿出一场酒席,山路颠簸,摇来晃去,头痛如酩酊大醉。说来也有趣,一入仕途,一半时候都在与这曲秀才打交道,却连醉一次都奢侈。有了防备,便只能浅尝辄止。
车马忽然被拦阻下来,一声“截道”喊的中气十足,那时他还不知这一句就将他的人生截成两段,剩下一半,委实迤逦。
“今日之事确是我们对不住各位,这银子祁某如数归还,就当交了你家公子一个朋友。”该是女子的,却连说句客套话都藏不住一股江湖气,他突然想起开黑店的孙二娘来,这念头来的莫名其妙,竟没忍住笑出声来。
莫名来了丝兴意,折扇挑开帘幕。
黑衣短打,一脚还踩在人家身上忘了挪开,抱了把刀在怀里,大开大合还真有些洒脱的意味,只是那张白生生的小脸却太不相合。下巴微微扬起,鼻子上蹭了道泥灰,清风扬起只剩半截的头发,未被束起的乱发把那张脸又遮又挡,就一双一动不动盯着他看的眼睛黑的发亮。
她看得仔细,看得木愣,像魂飞天外就留了个灵气的壳子。
本不是什么大事,他也不曾留心,只是偶尔想起那双眼睛,心里囫囵盖上一个漂亮的评价,又道不清哪漂亮。
说来后怕,若没有她非要讨一段缘分,自己的余生便在没有那些可乐的事。
为了方便低调行事借了当地县官的名号,却不想没过几日县官就跟他提到当地匪患,一来二往就将那匪头子如何贿赂他意图拉拢自己这个假的外戚以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之事吐露个干净。
事出反常必有妖是不错,但他半日就能详知底细的小水寨就如衣服上一粒灰尘,连抬手弹去都显得小题大做。本是立马就打定主意不管,却又忽然想起那双眼睛……怎么觉得有些熟悉?
他突然抬眸,眼中如有寒芒。
原来是和当年坠马的人对上了,那双挣扎求生的眼睛,曾亮的像山林夜间腾起的篝火。
他一入仕途便狡猾谨慎得很,不曾一步行差就错落下话柄,一句多智近乎妖的戏骂不知传到他耳朵里多少次。
唯有这一个污点,顺藤摸瓜便能轻易毁了他高楼的污点,曾被那双眼睛记住了。那日她仔细打量自己,若是觉得熟悉回忆起了什么……
他暗自握紧了手,笑着答应了搬进祁府。
怪得怪那坛酒,谢也得谢那坛酒。
他从京城出来的贵重重之物只有两个,一是能工巧匠精准制作的尺矩,二是这坛世所仅有的酒。不说那怪异难相融的酒方有多难酿出,基本是万中存一,还有些花果时期已过达不到要求,那些长袖善舞的人纷纷调动奇人异士养了逆时节的花株献上来。就如此一坛酒,却是皇帝也未曾有的享受。
他记得那晚月光很好,能将对面的人照的清清楚楚,描的什么眉,贴的什么花,绾的什么发,衣上绣的什么花。知她在扮着大家闺秀的样,处处拘谨,可一双眼睛一旦看了他,就紧巴巴地盯着,黏着,不肯撤开了。
这人分明处处都在骗人,都在假装着,怎么那一双眼睛却像是揭她底,背着主人将真话说了个干净。
同样是骗人,怎么这人的眼睛却从不骗人。
他打着言语官司,明明是想除去这人的,却又朝令夕改,想着她记不起来便算了。世上有些东西很是难得,比如那坛酒,比如这个人,不知什么巧合造成,只得推给因缘际会。既然如此难得,便留下来吧。
一杯接一杯,一坛好酒被糟蹋得像一壶开水,他却不觉得可惜,这人是懂这坛酒的,那便是如何喝,酒都会觉得快意。
像是无形的网被一个结一个结拆开,这人以指为剑破开雾霭,领他看见十四岁的少年。皮囊里充盈了些东西,枯木逢春生。
连他都喝的得有些晕乎,竟然难得有些想醉的意思,可那厮却已经醉了,把着坛子就不撒手,咕哝些不清不楚的话,偶尔眯着眼呵呵直笑。
酒坛被她斜着抱,坛口快撒出酒液溅到她衣服上了。他皱着眉,第一次失了规矩,站起身掰扯一个姑娘家的手,还用力地很,谁叫这看着娇滴滴跟朵花似的姑娘扣着坛沿像鲁智深扣着垂杨柳。
“……恕在下失礼了。”他正要用巧劲,那人倒自己先松开了手。他暗自叹口气,却一下被人扯住一把头发。
他蓦然睁大了眼睛,气极反笑,越看这厮越无可奈何。
那人稍微松了松劲,却眯眼不睁地贴上来,摇头晃脑地打量着他。
他知道自己反常的很,放任这人到这个地步,却推脱说是今晚月色正好,清风正好,酒香正好。
那人脸颊起红云,嘴角笑出梨涡来,指头点着他鼻子,咕咕哝哝。
“你呀……怎么跟个妖精似的,怎么……偏偏就觉着你好看了,到你这就生出喜欢……嗝,喜欢来了……你,肯定是精怪了,肯定……”
怎么会有这种人,想不明白。
他觉得所有可疑的行迹,那人一语中的。他什么都猜过,却不知道简单的喜欢二字就足以。
怎会有人,活着仅凭一颗赤子之心?
青丝落在那人掌心,清明对着酩酊。
分明月色也暗,风也平平,花也不香,酒也不尽兴。
分明只是有人动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