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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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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奇叫得越发凄厉,杨献都忍不住想捂紧耳朵,江天心却依然站在伯奇的面前静静看着它,天上的雨越下越大,整个青檀村都被冲刷到地软土松,座座墓碑被沁成灰黑色,只有上面的名字越发清晰。
青檀村写墓碑不是谁谁谁的先考先妣,也非谁的妻子孩子,只是单纯的名和姓,生卒年或生卒年不详,干干净净简简单单。
紧接着地底翻腾,又是站立不稳的震感,已经松软流泥汤的土壤里翻出一个个棺材,到了后面没有棺材便是竹席或被褥,细数来棺材不过四五副,腐烂的竹席和被褥才是绝大部分。
伯奇很是厚道,刨坟时还放过了那些早已逝去,没有目睹那场屠村悲剧的人。
人死之后,若执念太深,化成冤魂恶鬼,尸体就会维持原样不腐,直至魂魄解脱才会一瞬成灰。江天心阿爹就是这样,盛夏从海上捞回的尸体一如生前,在见到她和阿娘后才开始肿胀腐烂,面目全非。
伯奇和江天心所站的位置埋着温素雪,她有一副棺材,不是什么好木头,这么多年遭了虫蛀,颜色褪尽,边边角角和各处钉子都有不少腐蚀锈迹。
伯奇拍了拍棺材,又指了指远处的神庙,它急切地发出“啊啊”声,希望江天心能够明白。
偏偏江天心只听得见声音,如此昏暗的环境下,距离再近也不太能看清它的动作。看不清归看不清,江天心会说话,伯奇会动,杨献又是个完整没有残缺的普通人,真要想说清楚什么事并不困难。
因此江天心想了想,她将袖子一角递过去,示意伯奇拽住,“我说的如果对,你就拉一拉,若不对你就别动。”又对杨献道,“伯奇有什么其它动作,你要告诉我。”
杨献立刻进入状态,“它刚刚拍拍棺材又指了指破庙方向。”
于是江天心问,“破庙里供着的是温素雪?”
伯奇没动,她又问,“是温灵芝?”
衣袖被拽了拽。
“你希望我带温素雪去见温灵芝?”
衣袖又被拽了拽。
“可她已经被你吃了,你还能把她吐出来?”
继续拽衣袖。
江天心这件白衣服虽然是内城城门处给换的,材质不错,不容易烂,可她这一路也遭了不少罪,又是擦伤又是勾丝,衣袖本来就开了口,伯奇这么使劲拽,终于撕裂了一段,江天心半个胳膊都露了出来。
江天心:“……”
“没事,等我帮大祭司了却心愿,让少城主再赔我一件,她有不少黄金呢。”
伯奇倒是慌了手脚,给衣袖拼了又拼,见实在黏不上去它才委委屈屈“唔”了声。
这妖物也不是只会嚎,不发疯的时候声音宛如幼猫婴孩儿,怪可怜的。
也许是曾经五感合拢,不为外物扰锻炼出来的心性,现在的小姑娘也不容易分神,她回想了一番刚刚伯奇的反应,又问,“你可以把温素雪吐出来,那青檀村里其它人呢?也一样可以?”
伯奇赶紧拽,奈何袖子落下一大片,拽着没动静,它也是真死心眼,不知换个地方,还是杨献看不下去了,一边对江天心道,“看它的意思是可以”,一边又提醒伯奇,“你拽衣摆也行,拍她肩膀也行,不要那么大劲儿。”
伯奇感激地冲杨献点了点头。
杨献:“……”
这氛围突变,他一时还接受不来。
“那你把它们都放出来吧。”江天心提议,伯奇大惊失色开始疯狂摇头,它拉着衣角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眼巴巴看着杨献。
杨献无奈:“伯奇不想放……再说,你放它们出来干嘛,一个村子这么些人都成了妖鬼,少算也得上百,还不把我们都生吞活剥了?”
杨献这话在理,很明显伯奇也这么想,它“嗯嗯啊啊”好几声,差点将杨献引为知己。
“有伯奇在呢,怕什么。”江天心很不理解,“不该是伯奇将它们生吞活剥了吗?”
杨献:“……”伯奇已经这样做过,甚至轻而易举,导致江天心这番话实在很有道理,无法反驳。
伯奇刚开始的确质疑江天心的做法,可说到此处,它又骄傲地挺了挺胸膛,那张属于温素雪的脸原本清心寡欲,好一副悲天悯人的相貌,此刻却挂上了笑容,青檀村的天也随之阳光灿烂,雨却还未停,于是出了彩虹,高高架在坟地上。
它跟朱小寒一样,见过这个村子最幸福繁荣的时候,也见过它最后荒废,空无一人。只是朱小寒身在其中,继承了预言,发誓要等到江天心,而伯奇只是旁观者,温灵芝离开此处回到庸城,它无力阻止,温素雪为了保全村民不要性命,它也无力阻止。
它以噩梦果腹,到最后自己竟也生出噩梦来,青檀村最后十几年时光如同凌迟之刮,把朱小寒和它刮得不成模样。
江天心抬手,拍了拍伯奇的脑袋,问它,“你原本长什么模样?”
须臾间狂风呼号,天昏地暗,刚出的太阳又被遮了个严严实实,无数黑红色的魂灵从伯奇身体里涌出,杨献被忽然而来的变故惊到,手中金刚伞往前一挡,生怕这些妖鬼不给江天心说话的机会,迎面扑过来就要伤人。
直到影子一个个对应着落在墓碑上,只有朱小寒无处可去,站在江天心面前,眼神有些空洞,残存着不多的理智。而伯奇伏地,变成了胳膊长小小的一只,与杨献亲眼见过的和书上读到的都没有太大区别,黑白皮毛,蓬松柔软,模样像一只大猫或豹子,与人亲昵。
朱小寒强撑着理智问了江天心一个问题,“你找到办法救我的村子了嘛?”
“嗯,找到了。”见江天心点了点头,朱小寒松一口气,身上的猩红纹路渐渐染成金色,她在雨丝中欠一欠身,那具吊在树上的尸体竟脱去了皮肉,白骨落地成泥,与这片土地融为一处。
朱小寒是青檀村剩下的最后一人,她的心结到底与旁人不同,但很难说妖鬼心结去了一半化成什么东西,金灿灿的,是鬼,却一副要成佛的模样,跟伯奇一样,阳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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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远在庸城里的艾葉也被问了类似的问题,“你真认为那个小姑娘能找到办法救青檀村?”
问她的人是陆无明,彼此之间还隔着精铁打造的栅栏——这里是内城地牢,阴暗潮湿,大部分奸恶之徒都关在外城天牢,导致这里空空荡荡,像艾葉和陆无明这样的人住着单间,比寻常人家的房子都宽敞。
只是艾葉被穿了琵琶骨,锁链另一端钉在墙上,能扯动的距离不够长,地方再大对她来说也没什么用。
相较之下,陆无明和陶琰的待遇还算不错,只有手铐脚镣,他们也受了伤,不算特别严重。
血腥味隐隐浮动,艾葉却没有任何事情败露被囚禁后的窘迫,她用手指在地上细细勾描着什么,这地牢中曾经关押过不少学府和三遁署的人,而这些人各有神通,为防他们逃脱,地牢各处都进行了必要“加固”。
放眼望去,地牢有无数这种精铁打造的牢笼,还有无数个艾葉、陆无明和陶琰,一人说话,层层叠叠的声音会渐次响起,一句话听个几十上百遍方才落下,所以这牢房中的囚徒一个个都宁愿自己是哑巴,或装作哑巴,根本不想开口。
更别说四方角落里点着的茧灯。
茧灯又叫肩灯,据说是幽冥之物,用人身上的三把火制成,剩余阳寿会被一把夺去,成为灯燃烧的时限。
用这灯划定的区域被称为“仙灵”,死人身处其中能够得道成仙,活人则被困住,强行离开会陷入幽冥之境,身上三火遭剥夺,再难返回人世。
因此这灯大部分时候用于墓中,护墓主人成仙,为了能烧得更长久,千年不灭,先是牺牲健康婴孩,婴孩不够再凑人数,总之要用凡人寿数凑满这千年。甚至有传言令前朝中兴的正源皇帝墓中藏有两盏茧灯,能经万年不灭。
除了茧灯,这地牢里还有更多看不见的机关陷阱,总之陆无明不管艾葉在画什么,都笃定她逃不出去。
过了好一会儿,艾葉才像是听见了陆无明的问题,她百忙之中分神回应:“江天心吗?嗯,我认为她可以。”
“为什么?”陆无明蹙眉。
“因为她是蜃海渔村的人,精通水性,求生欲极强,又生的孱弱瘦小,容易遭人轻视。”艾葉收回了目光,认认真真在地上作画,她十根手指都被磨到鲜血淋漓,陆无明看着有些不忍,却也不知如何劝起。
他们这位少城主从小就是死犟脾气,见了棺材也不落泪。
艾葉又轻笑了一声,“陆副院长不就小瞧她了吗?”
陆无明赧然,他摇头叹气,“我只是觉得少城主将希望都放在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身上,甚至为她身陷囹圄,实在太冒险也太不值得了。你年纪还轻,再等几年兴许有别的机会。”
“但我师父只剩三个月了。就算她是庸城大祭司,魂魄坚韧难以消磨,作为护城大阵的燃料,也只能坚持三个月。”艾葉舔了舔食指上的创口,笑意还没有隐下去,“再说这地牢难进,即便是我,平常想进也根本进不来……”
话音未落,陆无明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努力探头,想看清楚艾葉究竟在干何事,然而他刚有动作,整个地牢就忽然震颤,黑色的阴云积聚,当中雷电涌动,在精铁围栏上擦出火星,又顺势进入地底。
地下水受到影响,一时之间,整个地牢充满了湿气,艾葉指尖几乎凝结的血珠都被稀释成了深粉色。
后商所有护城大阵除了需要阵眼,还需要能推动阵法运行的内力和外力,内力通常由学府之人组成,而外力则是山川河流,风雨雷电,金木水火……
都城月凉有十三座熔炉,每座熔炉占地都比青檀村还要大,月凉的护城大阵就是以熔炉驱动,而庸城海岸线绵长,下辖江河湖泊无数,便以水脉驱动护城大阵。
庸城水脉相互牵引,形成一张巨大的网,其中包括青檀村所在的云平湖。
不仅如此,护城大阵是庸城最后一道防线,寻常碰都碰不到,哪怕学府中人,也只有在维护和开启阵法时才能接触,还接触不到核心。哪怕天时地利齐备,没有人里应外合,艾葉所图依然会落空。
陆无明双手紧紧握着铁栏杆,“大祭司自尽是为了给你当这个内应?让你能借护城大阵左右水脉?!”
“不,”艾葉失血过多,眼下又是连通水脉的关键时期,本不想再多说,可陆无明既然提到温灵芝,她便忍不住要申辩两句,“我师父曾放弃长生以立誓,所以她本来就活不过百岁,非因此事而自戕。”
陆无明:“……”
经艾葉一提醒,他才恍然想起再有两天就是温灵芝百岁生辰了。
很快,湿润的水汽就变成了水龙,四方水脉已经被牵动,甚至在艾葉手中形成了一方印信,流水聚拢而成,波纹荡漾,看起来像是一碰就散,实际被艾葉双手拢住仍维持着原状。
陆无明作为学府元老,知道这方印叫“海眼”,文帝就是倚仗这块印,借四方水脉之力才能斩杀青龙,后来这方印就埋在了庸城地底,以便驱动护城大阵。
“少城主,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啊?”陆无明几乎哀叹。
无论是在青乌台下被废墟所埋,还是手铐脚镣,经三遁署之手打入地牢,陆无明都能接受。从学府背叛大祭司那日起,他就等着东窗事发,谁也落不得好下场。
却直到现在,陆无明才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力不从心,自诩看惯一切看透一切,结果少城主就在自己面前折腾来折腾去,他仍是没明白这么折腾是为什么?
江天心问过艾葉相同的问题,古云霞也问过,现在又是陆无明……倒是陶琰在不远处逼逼赖赖,“少城主不是说过吗,她想放大祭司自由啊!”
“还有,这地牢里说话一句变百句,烦也烦死了,就不能消停会儿!”
陶琰脾气本来就不好,莫名下狱更是憋气。他从来不在乎艾葉有什么目的,只想在三遁署升官加爵,积攒闲钱,等到了年纪就隐退江湖,去过闲云野鹤大富大贵的日子。
现在全毁了。
气了那么一会儿,陶琰看着艾葉手中那方水流印信,又豁然开朗,他想,“跟谁混不是混呢,少城主要是弄出名堂来,我还跟着沾光,总好过现在一无所有。”
陶琰很清楚,自己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方,从青乌台倒塌的那一刻起,能不能活都得看城主心情,什么荣华富贵稳定生活,更是想都不要想,既然前程尽毁不如从头再来,反正几十年前他也是个无父无母无亲缘的穷小子,白手起家而已,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