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师生 ...
-
林母默默注视着这父女二人,焦虑还是止不住地溢出来。
他们哄着林妙娘睡下。林母把碎银装在女儿身上的小荷包里,那个荷包是用许多小碎布缝起来的,粗糙和细致同时出现在它身上。
“我还是害怕。”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发抖,“我们就不该掺和这些……”
林父沉默,他翻过身去,一把搂住妻子,轻轻道:“没事,别怕,别怕。”
齐璞打着呵欠,困意满满地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来到成润屋外。
成润靠在墙上,面色不虞,抱臂问:“你这几日都在忙什么?”
才刚入夜,天边沁出深蓝。齐璞一点也不怕他,笑嘻嘻地凑上前:“我写了些故事。”
成润不想听他说话,转身回房,门大大敞开着,他坐在桌案后,手指轻敲桌面。
齐璞收敛笑容,跟着他进了屋,乖乖坐在成润对面:“老师,我错了。”
他这几天忙着安排营地的人手,洛阳世族又蠢又坏,也不能完全撒手不管,林林总总的事情累加起来,确实疏漏了练习。
成润看着齐璞乖巧的表情,颇有些无奈:“没事。”
其实齐璞还很年轻,他不急于这一时。真正着急的人是他自己。
成润翻过手里的书卷,感到深深的疲倦。不是因为坐在对面的少年,而是想到自己、家族的未来。
他甚至已经看不清未来。
但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沉稳,一字一句地念道:“兵谈第二,建城称地,以城称人,以人称粟*。这句话是说土地、人口、粮食三者合一,不能脱离任何一方来衡量城池的大小,譬如洛阳。”
齐璞静静听着,接道:“洛阳城建立,与其能供养的人口,占据的土地相匹配,这才是它易守难攻的理由。”
“不错。一切战役都是如此,战胜于外,备主于内……”
成润讲罢,又随口提及了当年他曾经历的战役。
齐璞认真听完,挥墨记下:在动兵之前,要准备好可能用到的工具,越是紧急时刻越要冷静。
成润看到他写的那行字,不由得笑了。
但孩子毕竟是在认真学习,因此他心里实则还有几分欣慰。
谁知齐璞写完,又重新抬起头,表情茫然又诚恳:“老师,其实昨日讲的内容,我还未曾学懂。”
成润抿了口茶,和蔼道:“你说。”
齐璞把书往前翻了翻,指着“天官第一”里的内容,真诚地问:“"刑以伐之,德以守之,非所谓天官、时日、阴阳、向背也。不知何解?”
话音落下,成润神色一僵。
他静了静,顺着齐璞的问题,再度解释道:“以武力征伐敌人,以仁德治理天下。战争是人力的抗衡,与上天无关。”
他目光一闪,不知道这年轻的弟子是不是在扎他的心窝。
众所周知,盛太祖正是“刑以伐之”,盛朝交给先帝,印证了“德以守之”。
然而泰安帝年过四十,无能、无德、无信。
好大喜功,妄自尊大。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颤声问:“璞儿,这不该是你问的问题。”
攻伐天下,治理天下,都不是武将该考虑的事。
那是皇帝的事情。
齐璞眨眨眼睛,无辜道:“哦。”
他低下头,轻轻翻了回去,眼睛里却盛着一点笑意。他的老师教他学识,教他圣贤言论,教他忠诚。
可从来没教过他怎么有自己的想法。
那就只有我来教你啦,老师。
今夜的课讲完时,成润看着齐璞仔细收拾东西,忽然问:“你要带来的学生呢?”
齐璞手一僵。
他缓缓抬头,只见老师抱臂看着他,眉峰微挑,像是在说:我等你编。
“他。”齐璞咽了口唾沫,“他还在识字……”
这话他自己都觉得荒谬。
成润反倒反应不大,他心里有些准备,闻言道:“那你让他识字了就来。”
齐璞连声应是。他一直觉得先生有种洞彻世事的智慧,有时候撒点谎,都感觉亏心得厉害。
他回了自己的房间,点起蜡烛。
齐璞在城北放的蜡烛不多,即使是忙碌的如今,他还是时常回齐府过夜。
烛火照亮了方寸之地,他把烛台轻轻放到桌上,就着烛光写下又一行字。
“……他终于下定决心,回到了阔别数十年的乡村。作为他伟大精神的鼓励,小队给他提供了帮助,他们一起奔向幸福生活。”
他写完这行字,搁下笔。谁能想到,一个月前毛笔字写得像坨屎的人,短短的时间里就能自己编个故事。
“你写这些有什么用?”黑暗里,传出来一个冷漠的声音,“你不会指望大家饭都吃不饱,还能像你的故事里的人一样……”
齐璞没有理会他淡淡的讥讽之意,他欣赏了一下自己的笔迹。
“为什么不能呢?”他认真问,“我总有一天会让大家吃饱的。”
吃饱饭当然是第一要务,但思想课也不得不上。人在满足了第一需求后,会试着追求更多,他在这个基础宣扬一下“不舍己为人”和“只有咱们营地有力量”,不过分吧。
贺六郎哼了一声。
“师侄还有一事,想请师叔帮忙。”
贺六郎懒懒地瞥了他一眼。
“师叔久在山中,但我听说洛阳城外并无其他匪贼。”
这还是听贺十七说的。贺六郎虽然不愿意让更多同伴下山,但贺十七、贺十四两个一直和赵七等人混在一起。
贺十七曾经用骄傲的语气告诉他:正是有他的叔叔坐镇,他们才一家独大。叔叔虽然身体不好,但每次指挥他们,都能大获成功。
贺六郎有些不耐:“你想说什么?”
说话间,齐璞端着烛台走到贺六郎身前,他把烛台放到两人中间,让两人都被笼罩在昏黄的光芒中。
齐璞需要的时候,他的眼神能显得很认真。
贺六郎不知道他是装的,还是真的想和他说这些。朦胧的光线里,他看见齐璞的眼中倒映着跳动的火焰,真诚地问:“师叔可愿助我研习兵法?”
贺六郎嘴角僵硬地动了动:“你先是想杀我,后来又用满娘威胁我。”
齐璞静静地听着他说下去。
“我助你勘录名册,为你教学生。现在你还要我,助你……”
他说不下去了。
他从二十岁开始,就已经不相信读书人,尤其不相信这些上位者。
贺六郎和齐璞打交道的每一天,都在越来越深地发现,这是一个怎么狡猾的孩子。
他比齐璞的家人、师长更早发现对方的真面目,若以年龄对待他,只会让自己吃亏。
齐璞反而从贺六郎的拒绝中品出些味道来。
他回过身,从桌斗下抽出一张硕大的舆图。仅限于洛阳一地,无论是齐璞自己,还是贺六郎,对洛阳的地势都已经非常熟悉。
贺六郎疑惑地看着他。
齐璞将舆图展开,小心地避开烛火,指着地图上小小的洛阳城,抬头问:“师叔熟悉洛阳,知道洛阳有多少兵力吗?”
贺六郎默然不语。
“百年前,洛阳还是重城时,常驻有上万兵力。如今洛阳已成旧都,百年荒蔽,真正可成建制的部队屈指可数。”
贺六郎太了解了。
他为什么敢带着乱民冲入洛阳,不是因为他的恨意冲过了大脑。是他太知道盛朝,太清楚这个辉煌的国家有多少蠹虫,知道他们为了吃一口空饷能做出什么事情。
他的视线跟着齐璞的手指,在洛阳城划上一个圈。
“我可以向你承诺,洛阳会永远在齐家掌控之下。即使我死了,保你,贺家村人一条命,这并不难。”
齐璞的自信不止来自自己。他命好,生在有权有势的世族,家族是他的后盾。
贺六郎终于开口,声音酸涩:“你也知道皇帝在看着这里……”
齐璞打断他,冷冷道:“砍了他的眼线,割了他的耳朵,他就是一个瞎子,什么也不会知道。”
迁都就这个好处。当本地人都是自己人,外来者跟他斗不起来,皇帝于千里之外,能知道什么?
贺六郎额角青筋跳动,不知道想了什么。
齐璞又丢下一句话:“我虽年少,从来说到做到,从洛阳到京城有多远的距离,六郎算过吗?”
贺六郎被他的语气惊住了。
以前他们说话,齐璞虽然对皇帝有些不耐,却从来不会流露这么明显的……反意,一时间,他甚至没来得及计较齐璞的称呼。
聪明如他,何尝不能从十来年的变化中,察觉出盛朝大厦将倾。
但乱世,不代表是好事。贺六郎的野心不足以让他挑起事端,他一直是为了报复而存在的。
齐璞没有再说,他把舆图重新卷起,抱着人高的牛皮纸,矜持地向贺六郎点点头。
“我一直期待和师叔共事的那一日。”
*
这一夜齐璞睡得很好。
第二日,他推开门,忽然发现门外发现了一些小小的变化。
贺六郎站在他门外,竟然仍是昨夜的那一身衣饰,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齐璞微笑。
贺六郎声音喑哑,他说出了整夜过后的第一句话:“你为什么突然对泰安……”
齐璞冲他笑:“可能是师叔逼我写的谋逆信吧,这样大的罪名,我怎么能白白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