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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春生江上几人还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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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不良将红眼睛托付在了客栈,带着郦雍、经年、秦安民和葫芦,进了山。
秦安民也对此片纵横山脉十分熟悉,他起始精神亢奋,吊着一口心气,偶尔还会主动告知哪些野果野蘑菇有毒,哪些草木莫碰莫挨,但渐渐他面露疑惑,甚至悄悄拽拽了郦雍的衣摆。
“怎么?”
秦安民落后几步小声说:“这片我也熟悉,再往前并没有路了。”
再往前是一丛不大不小的山涧,嶙峋陡峭间挂着一滩小瀑布,底下深不见底的裂缝,被油绿色的潭水覆盖,遥远一看十分静谧幽美,邻近直视,却如摄人的深渊。
葫芦在潭水边乱嗅,鼻子挨挨蹭蹭,又用爪子浅碰了水,湿漉漉的爪子快速缩回来,鼻尖翕动,跑回经年的腿边,警惕又安静的护卫着,只是不让经年再向前迈动一步。
“就是这里了?”郦雍问。
任不良点头,走热了,敞着襟怀,一把护心毛,他让几人稍后,自己转去瀑布后头片刻,再回来时抱着一捧手臂粗的铁锁链,一人脚边扔了一条。
稀里哗啦一阵响动。
“这是什么意思?”郦雍问。
任不良捞起一条铁链条,绕着腰盘了三圈,叉腰向深潭里望了一眼,道:“要去那里,得涉水,潭底约莫要有近百来丈,内里另有一涌道,通向那处涵洞,憋气是一说,单说靠自身往下潜,”他上下打量秦安民的干瘦样子,“怕是潜不下去。”
所以只能增加重量,坠下去。
“怎么着?谁和我下去?”任不良问,“还是都不下去?”
秦安民一声不吭,跪在地上,将那沉重的铁链费力的缠裹在腰间,坠得整个人几乎动弹不得。
经年弯腰要去捡铁链,被葫芦撞开手,葫芦大声吠叫,无论如何不让经年有所动作。
“你别闹!”经年小声呵斥葫芦。
郦雍走过去,对经年说:“你留在这里,做个后背也好。”他深深看经年一眼,换了戏谑的眉眼,小声说:“若我回不来,你可得为我守着啊。”
“守你妹!”经年轻骂,“说什么丧气话。”
“认真的,你就别去了,下面情况未明,你在这里和我互为背助,免得全军覆没不是?”郦雍不再和他说话,伸展开手臂大长腿,前后左右活动了一遍,扭扭脖子对任不良说:“走吧!”
经年扯住郦雍腰带,没说出“小心”二字,但那意思已从眼中泄出。
任不良勾了勾一边唇角,抬臂高喊一声:“走咯!”说完便一马当先,跳入了潭水中。
秦安民紧随其后,跪趴着入水。
郦雍笑看了经年一眼,也跳入水中。
这一跳......不过瞬息就没了顶!
潭口如一轮满月,映着圆形的光亮,和经年与葫芦趴在岸边探出的脑袋,开始拳头大小,渐渐绿豆大小……光亮也越来越稀薄,水温逐渐寒凉,一串串气泡漾起,油绿色过渡成幽蓝,不时有小漩涡打着旋儿从郦雍身边飘过。
眼睛逐渐适应了暗黑的水色,待下降的速度稳定下来,郦雍滑动四肢凫水,朝另两个人游去。
潭底仍然深不见底,任不良两根手指屈动,招呼另外两人跟着他的方向游。
又过片刻,秦安民憋不住气,嘴里吐出一串气泡,身体猛烈的挣扎起来。
郦雍刚往他那边过去,离得更近的任不良已经过去,示意郦雍莫急,自己麻利几下撤掉秦安民腰上的铁链,拽着他快速往一旁的暗洞里游去。
不过眨眼之间,两人就消失了踪影。
郦雍干啥不得行,闭气第一名。
他不疾不徐的跟在后面,刚进了暗洞,任不良已经快速的游了出来,并做了手势,让郦雍跟过来,还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先行。
郦雍摸着光滑的岩壁,挪了十几尺,就看见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像是被束缚着荡曳在水里,是……
是秦安民!
然而不及反应,腰后一紧,郦雍诧异的转回头来,隔着水声隔绝,也几乎在心里听见了“咔哒”一声——岩壁上嵌造着若干个铁环,任不良刚刚正是将他束腰的铁链子一端用锁头锁死在了铁环上。
不消说,秦安民也是这样被他锁住了,看那状态,只怕已然溺水。
水中限制动作幅度,郦雍不过转身验看的片刻,熟悉水性的任不良从怀里掏出匕首,照着郦雍腹部猛捅数刀……没有血腥味,也没有血液溢出……
任不良眼神微闪,略微慌了神,但随即下了狠心,又捅了几刀,被郦雍一脚蹬开!
任不良心里慌,手里没握紧匕首,两手一空,心里更没了底,此刻回想刚刚刀下触感,一下下,竟像是捅进一团棉絮里!
他不仅慌,也有些怕了,眼看着郦雍实实在在被锁链锁在深潭岩壁之中,必然是再没有挣脱的可能,也不恋战,快速撤掉自身腰上的铁链,向上逃生去也。
也不知他上去了,要如何诓骗经年。
是如法炮制也诓骗经年下水来,还是哄着经年回乌头镇,与馊叔侠客商议商议,给他来场风风光光的奠仪。
郦雍朝秦安民方向游,伸手无论如何够不到人。
水中静谧无声,万事万物都从心境中摒弃。
郦雍闭目片刻,只感到有什么柔软细腻的触感扫过脸颊,他豁然睁开眼睛。
后知后觉感到腰间似乎也缭绕着什么细碎的触感,铁链的牵制倏然一松。
那麻酥酥的感觉搭配着凉津津的潭水,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敛着眼睛往下一扫。
就见一个硕大的苍白脸孔,漾着一张乌黑发紫的嘴,正吊诡的对着他笑!
那玩意的一张脸就在他腰间,悠长的头发水草一样荡开在他身侧,丝丝缕缕、牵连不断的触碰着他。
而他脚下,无可攀援借力,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漩涡。
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他目光一偏,忽然发现这玩意儿居然还不止一只,另一侧胸腹间,也飘荡着这么一只,再往下,日光落不下去,也就看不下去,但影影绰绰的,似乎还有好多!
此时,有个手样的东西,不合时宜的攥住了他的脚腕。
郦雍觉得自己那只脚......不,是那一整条腿上都跟着起了颤栗,麻痹的直想断腿求生。
有第一个动手的,余下的就不客气了。
郦雍苦中作乐的想,自己或许竟在此刻不期然迎来了命途最高光的时刻,瞧瞧,为他都快打起来了。
无数双手,争先恐后的向他身上摸去,那带着微微涩干的囊软的触感,和脆而韧的尖锐指甲,不时的剐蹭摩擦,仿佛在合力将他拖拽进一场没有边际的噩梦里。
向上一望,遥不可及的岸边竟像是近在眼前,厚重的水纹上是经年探头的一张脸,不过一臂之距,却像所隔山海。
经年啊。
郦雍不由自主的朝那人的方向伸出手。
可所有的动作都被那些“手”牢牢的箍住了。
它们拖拽着他不断下坠,随即又极为缓慢的再次反向向上浮动了上来,等快要能够到经年了,又再次被拖拽坠进漩涡……郦雍任其如此反复了若干次,抽冷子猛然爆发了洪荒之力,用力一挣,居然成功甩脱了好几只手,借着这个空档,他快速向经年所在的方向而去!
冲破出水的瞬间,郦雍大声吸了一口气,见经年还有几分懵懂的样子,没看见他一般,他刚要说话,瞳孔一缩,声嘶力竭的朝着经年大喊:“你......小心身后!”
经年总算看见了他,扑身到岸边上,伸手去够他的胳膊,结果忽然听见对方没头没尾的喊了这么一句话,眼梢一动,从水面的倒影里,果然看见身后几个青衣人,并任不良一起,正张着一张巨大的网向他头顶盖过来。
经年不动声色的一记扫堂腿,将葫芦踹进水里,葫芦跟窜天猴一般,四蹄生风游向岸的另一边,那几个青衣人自然不会去顾一条傻狗的死活,但被这一下突变分了神,经年正好趁机抱起脚边铁链,整个人凌空扑进水里,把努力露头的郦雍又给砸回了水下。
那些“手”们顷刻间重新攀附了上来,这回连着经年一起,两人都被拖进了杳杳无垠的水底。
眼中光斑与黑暗交替。
郦雍眼看着水面之上,那几个青衣人趴在岸边,无计可施的试图下水,踩了几下水后,因为潜不到深处,又挣扎着爬上了岸,推任不良下水,任不良死活不肯。
然后光影逐渐淡化,四周只有青黑不见五指的静谧。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瞬或一万年,脑中渐渐迷茫晕眩的时候,脚底四周又亮起了点点光晕。
那菲薄的红光是一盏盏间隔不远的红色灯笼,随着水波竟荡出了统一和谐的韵律感。
灯笼里无火,却亮的耀眼,足以使郦雍分辨出,每盏灯笼的挑杆下,都连着一座带碑的坟茔,不过碑上无字,碑前也没有供奉。
这么个挑杆的样子,怎么隐隐有种不是初见的熟悉感?
远远望去,石碑群隐在水砂中瞧不真切,但星罗棋布的红灯笼却辽远一片,望不到尽头。
那些手,连同它们的主人,像是完成了任务一般,眨眼间已经荡曳进了坟场的幽深处,不见了踪影。
郦雍独自站在水底,怀中抱着已经昏厥的经年,茫然的举目四望,终于看见了不远处的礁石后头,好像立着一座残破斑驳的牌坊。
他下意识的向那里游去,长长的铁链随在身后,蜿蜒的像一条不甘心的牵扯。
那牌坊上的字是石刻的,凹陷印痕还可以勉强辨认。
郦雍抬手抹去了上面厚重的附着物,忽然发现这上面的字迹与乌头镇里的不大相同,更加繁复古拙:
——“坛齐军埋骨冢”。
郦雍猛然回头,不是他的错觉......
就在他心中默念出那六个字的时候,坟茔内忽然响起了一阵高过一阵的号角声。
呜咽的号角声连天蔽日,刹那间兜起成片的呼应回响,四周皆是悲鸣般末日英雄的挽歌,宛如一霎勾连出千年未归的百战亡灵,争相倾吐着自己的惶惑与不甘。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怜君孤垄寄双峰,埋骨穷泉复几重。
伴着连绵不绝的哀鸣,坟茔深处遥遥游渡过一只庞然大物。
郦雍心里恍然想到一句话:鲸落为孤岛,一念万物生。
然而这里不过一潭山涧渊坑,又哪来的鲸鲨巡游。
他愣愣的看着那不辨首尾的巨物由远及近,从自己头顶徐徐驶过,终于在那散碎的幽光里,看到了高耸的桅杆与凛凛的舢板。
居然、是艘船吗?
郦雍被眼前的巍峨景象惊慑了,他随着巨船行驶的轨迹,一路仰望着。
像是为了表达对这艘巨船的敬意,悠远的号角渐渐淡了下去,坟冢上盏盏明红色的灯笼尽皆变幻成了青蓝色,犹如一场整齐划一的默哀。
船头张着一面宏壮的幡旗,随着水波粼粼摆动,仍然附存着摄人的威势。
然而郦雍却只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庄重肃穆自腹腔内油然而生,丝毫也没有感到些许的恐惧,仿佛从内心深处便笃定的知道,对方不会伤害自己一般。
“来者何人?”巨船在郦雍头顶停住,有浑浊的声音不真切的传过来。
郦雍张不开嘴,自然也就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
那巨船渐次又重新起航,辽远的声音犹如空谷回鸣:“我等镇守一方,便当尽守土之责,不惧毁谤,不畏艰涩,不惜冢骨!无怨亦无屈!水种,不要再牵扯无辜之人来此,送他们回去吧。”
浓稠的激荡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郦雍呆立原地,莫名的很想放声大哭一场,可惜他的眼泪弥漫进了水中,半点痕迹声息也没有留下。
他忽然很想嘶吼呐喊几句:我不走,我要在这里,和你们在一起!
可巨船早已经逶迤巡游向前,只余一叶船尾,也很快像隔着云山千重,再看不真切了。
徒留他在原地无来由的怅然若失。
万千青蓝色的灯笼随之哑然熄灭。
一只手在他胸前拍了一下,郦雍眼前一黑,再睁开眼睛时,便是湿漉漉的趴在了一处浅滩边,周身沾满了泥沙枯枝。
他脸面朝下,吃了半嘴泥。
经年好一些,松垮的半靠在他的腿上,脸虽然有些苍白,不过好歹衣服算是洗干净了,也算因祸得福吧。
刚刚,是入诡了吧。
郦雍怔忪了片刻,心绪不宁,周身无法摆摊那种饱浸哀戚的情绪。
他抬眼望了下四周,是一座巨大的涵洞,隐隐一簇天光从洞顶射下来,在四周分散着细碎的反光。
郦雍抱起经年,轻轻放在了旁边一处还算平整的石板上。
经年咳着水坐了起来。
“承嗣!是我的承嗣!”不远处,秦安民跌跌撞撞的半抱起地上一个人,喜极而泣,“我终于找到你了!”
经年起身要往那边去。
郦雍伸手拦了一下,深深叹了口气道:“你站远些吧。”
“怎么?”经年不解。
郦雍道:“秦安民被任不良锁在潭底暗道里,已经溺毙了,这显然是他的离魂,凭着一股执念找到了这里,你瞧。”他抬手一指,果然,微光下,秦安民和他怀里抱着的秦承嗣,都并没有丝毫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