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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取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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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惜文觉得,有些事情还是应该摆到桌面上来讲比较好,不然以她这样糊里糊涂,懵懵懂懂的性子,可能再过两年也不明白。
以往叶明珠都是有事情才跑过来,今天却是拎了一坛子果酒进来,她小脸红扑扑的,斗篷没戴整齐,头发上还沾了点外面的雪,整个人却异常的有活力,好像春天提前开在了她身上。
“姑娘这是做什么?”
她来了几次,已经很熟练地搬来那张椅子,自己一屁股坐了上去,她把酒坛子揭开,心满意足地闻了闻,心情颇好的说:“来找你喝酒呀。”
废话,他又不是看不出来。
“无端端的,喝什么酒呢?”
听说她的长姐和离了,之前她还为了这个姐姐大闹府里,眼下不应该伤心才是,怎么还有心情喝酒?
“高兴呀,你也别站着了,快坐下来。”叶明珠已经自顾自倒了一杯,酒水透明香甜,是上好的枣子酒。
她把小杯子高高举起,酒满的还溢了几滴,叶明珠猫眼一弯半藏琥珀,笑得快活:“来,干杯!庆祝阿姐脱离苦海!”
他拿着杯子,看着她一饮而尽。
原来还是为了长姐的事。
他把酒喝了,低声道:“听闻老夫人带着大姑娘回金陵了,姑娘不伤心吗?”
“伤心?伤心什么。”她不管他,又喝了一杯。
老夫人往日里最疼爱她,姐姐一回家就夺走了她这份宠爱,一年都见不着,她却也不嫉妒,不伤心么。
如果有人这样轻松的抢了他的东西,他恐怕会嫉妒得发狂,不择手段的抢回来。
枣子酒入口微甜,随后有点上扬挠舌的酸,最后留下来的才是金丝小枣的清香味,这个酒的度数倒是低,也不呛鼻,也不烈。
容易让人想到春天黄梅时节的青石小街上,卖花女挑了一担子花,冒着点点滴滴朦胧的雾气,在潮湿的空气中声声叫卖,连花也跟着颤。
他再看过去,叶明珠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喝醉了,小脸醉得酡红,像颗熟透了的桃子倒在桌上。
“姑娘。”他可能也有些醉了,声音比以往更轻更模糊,“以后没事不要来了,会有人说闲话的。”
她都醉了,还在那里大笑不止:“哈哈哈……怕什么,人也骂了打了,比这更过分的事都做了……我还怕……还怕她们说这个吗……”
坛子被她抱起来晃了晃,她仰头张大了嘴巴“啊”了一声,结果一滴都倒不出来了。
叶明珠忽然有点委屈:“宋惜文,你欺负我。”
宋惜文:?
“你干什么把酒都喝了呀。”叶明珠撅了嘴,嘟嘟囔囔撒起泼来:“哪有你这样的,连一口都不给我剩。”
……他才喝了一杯。
那一坛子都是她自己干完的。
“姑娘,我只喝了一杯。”
“胡说!你,你刚才……就这样,全倒了!”她胡乱比划着,忽然又崇拜惊叹起来:“宋惜文你好厉害,好能喝啊!”
宋惜文:“…………”
酒品真差。
罢了,跟喝醉的人是讲不了道理的,他关了半开的窗户,免得冷风吹进来,叶明珠刚喝了酒,出了汗,有些不乐意了:“我热。”
宋惜文拿了小扇子给她扇风,风柔柔的吹过去,带走她的燥热,叶明珠爬起来用手撑着脑袋,迷迷糊糊的看着扇子,小手指戳过去上面的题字:“字好看。”
“跟宋惜文的字一模一样。”
难为她醉了还认得他的字,他轻轻道:“姑娘若是喜欢,明天惜文送两把这样的过去。”
“好呀。”她又趴了下来,却不睡,睁着两双迷茫的眼睛看着他,嘴里还念叨着:“姑娘是谁呀,干嘛给她不给我。”
她小嘴一扁,作势要哭:“宋惜文,你偏心。”
一会是欺负,一会是偏心,搞得他好像怎么她了一样,平日里还觉得她挺正常的,原来醉了一样暴露本性。
他眼里染上点点无奈,试图跟她解释:“姑娘是你。”
叶明珠皱了眉,小嘴巴一张一合的:“我才不是,我有名字的,我大名叫叶明珠,小名叫娇娇。”
“宋惜文你有没有小名啊?”
“噢,不应该叫小名,应该叫小字。”她认真地纠正着,一把捏住扇子柄,把它移开,露出后面的宋惜文,她瞅了他半晌,又问道:“有没有呀。”
窗户没有关死,还是漏一寸风进来,混合这女孩温热的气息,让他处在一种半是清醒半是迷蒙的状态里,他敛下眉,低声答:“没有。”
女孩笑了起来,好像在期盼着这个答案,她甜甜地说:“那我给你取一个字吧。”
“什么字?”
“叫‘修’好不好?宋修,宋修怎么样。”
“休弃的‘休’?羞愧的‘羞’?”
“才不是。”她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这都什么字啊。”
“是——欧阳修的‘修’,你知道欧阳修吗?我跟你说啊,他可是个……”脑子忽然卡壳了,浆糊一样什么都想不起来,叶明珠揉了揉太阳穴,“……反正是个好官。你要做个好官知不知道?”
他看着她,眼里涌上几分复杂,叶明珠却还在等他答话,把他手上的扇子摇来摇去,“……好不好呀?”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低低切切的念来,每念一句脸上多一分笑意,念完了,他睁着那双昳丽生姿的眼睛看着她,眼角无边风情。
“姑娘,是这样吗?”
叶明珠看着他却有些不省人事了,奇怪地问他:“宋惜文,你怎么像个女孩。”
于是宋惜文自顾自的笑起来:“那好吧,就叫‘修’吧。”
女孩乱七八糟的思绪又被他带回来,她拍着小手说:“好呀好呀。”然后松开了扇子柄,直接抓住他的手,开始念叨起来:“小宋啊,知不知道,不可以滥杀无辜,不可以放火烧山的……”
前面这些胡话,他还笑着听,一口一个好。
叶明珠却撇下嘴,眼里蓄了泪花:“为什么要害清乐公主啊?”
清乐公主?那是谁?
“你为什么……要害叶家啊。”
宋惜文一怔,漆黑的瞳孔骤然放大,她竟然……知道吗?
他正想问几句,却发现她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烛火摇曳着,照着女孩秀气可爱的侧脸,在墙上映出柔和的轮廓,她已经睡得熟了,手也垂下来,却还是死死地抓着他的手不放。
他看着烛火,心思跟着摇晃起来,她究竟知不知道呢?
不,她怎么可能知道。
宋惜文眸光幽微,她若是知道了,怕是不敢这样不设防的睡在他旁边了。
他低头笑了笑,又去扯了扯袖子,伸手去掰开她的手指,她睡得不安稳,皱着眉头嘟囔什么,手抓得倒稳。
原来睡着了,也这么难哄。
他低头看了许久,少有这样的机会可以细细观摩她的样子,沉默了半晌,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她头上有个璇,正有几根短的头发翘起来,好像在不满他摸来摸去。
耳边又响起她娇蛮的声音:“不要乱摸,会变傻的。”
*
喝酒一般是会断片的。
第二天叶明蔻揉着昏昏沉沉的脑袋醒来后,能记起来的就只有自己委屈巴巴指着宋惜文的片段,由于过于丢脸,她选择躺回被子里装死。
“姑娘,醒了就起来罢。”
梨花有些无奈地给她端来醒酒汤,一面又说:“下次别再喝这么多了,李嬷嬷可把我和桃花骂了好一顿。”
叶明珠从被子里探出头来:“昨天晚上……我是怎么回来的?”
“您去了世子妃那里喝酒,自然是世子妃身边的丫鬟送回来的。”
噢……看来宋惜文求助大嫂去了,那就好。
不然大半夜她让一个外男扶回院子里,怕是名声更坏上一层。
她心下懊恼,没想到自己酒量那么差,她本来预备的是喝完了自己走回来的,唉……白酒喝不了,果酒也不行。
她起身,开始洗漱梳理。
“对了,桃花那妮子又收了本书回来,还带了两把扇子,我都帮您搁到桌子上了。”
“是哪本啊?”
“——《诗经》。”
残冬时节,夜里还凉得很,她穿了厚厚三层衣服才敢在门口檐下等着,揽月台的灯熄了许多盏,只剩两个红灯笼还挂在门口发着暖黄色的光。
昏暗里有人提灯而来,宋惜文的头发松松的扎着,垂下好些碎发在眼角,他走路的声音很轻,像猫似的轻快敏捷,但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当。
他走到台阶下停住,抬头向上看她。
少年人的身子开始抽条似的疯长,拉得又高又修长,他初来时几乎和她齐平,现下站在三级台阶之下,却只比她低半个头。
时间过得真快。
这是宋惜文第一次来找她,她捏着衣角,反倒有些紧张和新奇,他要说什么呢?
“你把纸条粘在书里。”她忽的先开了口,好像这样子不会那么被动。
“万一我没看到怎么办?万一我没来,你也等吗?”
“等啊。”
他轻巧一声,答的干脆利落,眼里氤氲着笑意:“最多有人来时,惜文躲一躲罢了。”
“本来这件事,就不合规矩,姑娘看到了是幸运,看不到也没什么。”
她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小声问他:“如果我一直不来,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大概,等到等不下去的时候吧。”
他说完,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是啊,万一她没看见呢?万一她看见了,也不来呢?
可能他真的会等。
缕缕寒风刺骨,他看见叶明珠瑟缩了一下,思绪回笼,更深露重的,还是早些问完让她回去睡吧。
“姑娘还记得,昨晚的事情吗?”
叶明珠脸一红,说话都有些磕巴起来:“记,记得啊……怎么了?”
“那么……”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好看清她的神情是否作伪,他认真地说道:“姑娘,惜文的字是什么?”
“……啊?”
宋惜文的小字……宋惜文的字她如何得知,难不成他昨晚告诉她了?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半晌道:“你的字是什么啊?”
果然是不记得了,那些应当是胡话吧。
又一阵风吹来,少年衣衫薄,依稀可见其形骨,他站的笔直,心思忽而一动:“姑娘可否为惜文赐字。”
叶明珠微微睁大了眼睛:“我,我给你取吗?”
他轻快地点了下头,敛眉沉目。
也许昨天的酒醉到了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风声沙沙,青竹披雪摇曳,更衬得四下里幽静无人,他仰头可以望见她在低头深思,柳叶眉微微蹙着,卷翘的睫毛洒下一片阴影,女孩咬着拇指正在想。
没过多久,她抬起头来,鼓起勇气,尾音带着点颤说:“那就叫……‘修’?”
修。
他不由得笑了:“休弃的‘休’?羞愧的‘羞’?”
“不是——”她说得很认真,“是欧阳修的‘修’。”
“为什么是取欧阳修的‘修’?”
“宋惜文,你知道我的女先生吧?”她呵了一口热气出来,白色的热气似雾蒸腾,消散后她的脸上带了点笑,“江南才女陈秀娘,离经叛道,什么都教。”
“她常与我说,欧阳先生,在政治上宽简以德,在学术上求真务实,在交游上提拔后人,在道德上几无指摘。他为官一处便造福一处,他从不打压优秀晚辈,而是激赏推荐,他的学生又继承他的意志,有如苏轼,王安石等,终其一生皆是为国为民。”
“如果这个世界能多几个欧阳修,少几个李林甫,百姓们的日子就会好过很多,会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她不断呵着气,双手摩擦,眼睛亮得像两枚月亮:“宋惜文,你也做个好官吧,如果能多几个这样的人——我也许就能活过十八岁了。”
他微微一怔。
女孩自说自话下去,带着上扬的笑意:“你可要做个好官,护着我长命百岁呀。”
手里的灯晃了晃,风声消弭一切心声。
良久,他轻笑一声:“姑娘放心。”
“姑娘一定会长命百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