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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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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鹿从病房退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这些年鹿希然的病情越发不稳定,傅停川的爱护不减反增,可倒像是个负担让鹿希然喘不过气来,每次都只有竹鹿,只有竹鹿才能把鹿希然哄睡。
鹿希然曾经调侃过:竹鹿替她上学、考试、社交,每一天,她再记住竹鹿事无巨细的经历——有时候,她都分不清,站在“鹿希然”这三个字底下的人到底是她,还是竹鹿——竹鹿比她还要像鹿希然,比她还要了解鹿希然,也比她更清楚怎么让鹿希然安心。
房门轻轻闭合,竹鹿转身,对上傅停川的视线。
他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面色淡漠;几缕脱控的碎发凌乱地落在鬓角,指间还夹着未熄的烟;一身精致的西装泄了几分力,软塌在一旁,被主人遗弃似的;白色的衬衫被挽至手肘,一条突兀的静脉血管撑起一道沟壑,打破平静。
傅停川起身,领着竹鹿去了最近的米其林餐厅。
桌上琳琅满目的菜品,贵得理所当然,只可惜今晚前来的两位客人,却对这一桌的美食毫无想法。
傅停川依旧一字未言,屋内的空气都因为他沉默的注视降低了温度。
竹鹿垂下眼眸,拿起碗筷,自顾自地吃起来——和傅停川待得久了,好像也能分辨他那股子凌冽的怒意是对着她、还是他自己。
一口、两口……直至竹鹿半碗饭下肚,傅停川开口:“什么时候开始追星了?”
夹菜的手一顿,没想到会是这个开场白。
竹鹿立马就想通了来龙去脉,抬眸看了眼对面的人,竟是不知道自己的消费还能引来对方的关注:“替朋友买的票。”
“是吗?”傅停川抽出餐巾,轻轻抖开,铺在身侧,他夹了一口小酥肉——今晚竹鹿吃得最多的一碗菜,轻嚼下咽,又将筷子搁置,“我倒是不知道,你还有朋友。”
竹鹿硬吞了一口饭,抬头看向傅停川,答:“朋友而已,说有就可以有。”
傅停川眸光一冷,抬手轻扣桌面,冷冷地回望:“你想说什么?”
竹鹿搁下碗筷,正襟危坐:“您还记得当年您领我到鹿小姐面前后,我问您的问题吗?”
傅停川蹙眉。
竹鹿并不意外地笑了笑。
那个时候的傅停川,忙着整顿傅家,忙着给鹿希然治病,忙着教她这个替身如何照顾好他最爱的人——自然不会记得,她那个时候愚蠢又天真的问题。
傅停川也永远不会知道,竹鹿对他的喜欢,在那一天正式划上句号。
“那天我以鹿小姐的身份,和您一块出席慈善晚会,您一掷千金,以鹿希然的名义,拍下国际知名设计师Fix的大作‘荆棘’——您亲自带回家送给鹿小姐,她只是略显犹豫,您便猜出她的不喜,转手就将价值3000万美金的珠宝丢送给我。”
那是一颗心形胸针,被镶嵌着钻石、点缀着宝石的璀璨荆棘包裹着的一颗玲珑心——寓意为勇敢的爱。
“那天我问您,我们的关系算什么。”
那枚胸针,竹鹿一直收藏着,却不是为了铭记一段不可能的爱情,只是为了提醒自己。
“您说,不过是价格昂贵一点的雇佣关系。”
傅停川的眉蹙得更深了,他打断竹鹿的回忆,隐约有种抓不透的失控感逐渐浮上心头——久违的惊惶让人迫不及待地想要镇压,用他最熟悉、最直接有效的办法:“以希然的名义,成为傅太太,一辈子衣食无忧——还不满足吗?”
他掏出支票:“你要多少?”
竹鹿盯着傅停川骨节分明的大手。
那只手曾经很暖,牵着她,带她走出那片黑暗,领着她来到一个崭新的世界,告诉她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却原来,对方牵她的手,其实和捏着一只钢笔,并无多大的区别。
竹鹿笑了笑:“傅先生,我要辞职。”
啪——
一声清脆,傅停川手中的钢笔弯了腰,扭曲又凹凸的姿态,极其难看。
“竹鹿……”
傅停川丢弃钢笔,却被竹鹿抢断话语权。
“那个吻越界了,傅先生。我只是一个打工仔,职责范围是做鹿小姐的替身,但替她接受吻、接受爱、接受婚姻——远不该是一个替身的职责。”
蓝色的墨水不断涌出,渗透桌面,无声地扩张——像安静、却又咄咄逼人的竹鹿。
“退一万步,我接受这份无理的工作,真的嫁给傅先生——那我们需要上床吗?我需要承担傅家繁衍子嗣的工作吗?我需要告诉我的孩子——她的母亲其实根本就不是她的母亲吗?”
竹鹿起身,结束一切:“我做不到的,傅先生。所以,我们的雇佣关系,到此为止吧。谢谢你这些年的教导,但是以后,我们别再联系了。”
她抬步就走,却在错身的瞬间,被傅停川一把抓住。
傅停川的力气很大,仿佛要把竹鹿的手腕都拧断了。
竹鹿未做反抗,只是淡淡地说:“鹿小姐如果需要我,我还是会来的,毕竟我和她……应该不算什么雇佣关系,朋友之间的来往,我想傅先生应该不会拒绝吧?”
“竹鹿。”傅停川眸光暗沉,压着怒意的嗓音却将窒息的压迫感发挥到极致,“摆脱我,你永远都没办法正大光明地活着。”
竹鹿深吸一口气,笑着掰开傅停川的指:“傅先生,绑着你,我更没有办法正大光明地活着。”
不给傅停川任何驳斥的机会,竹鹿几乎是在他松手的瞬间,拔出自己的胳膊,猛地跑远了。
店家见势不对,连忙赶进包间。
傅停川沉默地坐在原位,覆满青筋的手背抓起酒杯——还未细品,上抬的手猛地下坠。
哐嚓——
鲜红的酒水铺洒一地,残喘的玻璃碎渣上一滴又一滴的幸存者,终是抵不过支离破碎的裂痕,落绝美的泪,坠入尘埃。
傅停川砸了酒杯,向来整洁干净的人,第一次让酒水溅了一身。
店家猛地落汗,似乎已经预见餐厅评价暴跌,甚至直接被要求永不营业的未来,他赶忙迎上去:“傅先生……”
傅停川的身影却似一道风,凌冽地从他身侧刮走,多余的眼神一点都没给。
店家腿一软,扑通摔倒在地,脑海里已经开始进行餐馆整顿的方案了。
*
竹鹿跑得很快,却一点不觉得累。
她穿过热闹的人群,跑进亮堂的公园,在嘈杂动感的广场舞群间穿梭,触手去喷夜间喷泉激射的水花。
风在追她,夜晚的星在为她指路。
竹鹿张开双臂,停靠在人工湖边,赏月、逗鱼、数河灯——这片湖开外十公里,被圈出一个旅游景区,放河灯是其中一个特色项目,被冠以“写在河灯上的心愿会实现”的美好祝愿。
鹿希然第一次在竹鹿面前发病、被送来医院后,竹鹿买过一个河灯。
她写:祝小姐早日康复。
傅停川嗤之以鼻,说她连这种商业手段都看不破。
最后河灯没有放,被傅停川丢进垃圾桶——他是在迁怒,竹鹿懂,便也没说什么。
现在,竹鹿又买了河灯——两盏。
一盏是“祝她早日康复”,一盏是“祝他顺意人生”。
“老板,一盏河灯。”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竹鹿回头——咖啡厅的谢老板、被狗蛋嫌弃的好心人谢忱,这么巧,也来放河灯。
谢忱付了钱,接过笔,唰唰几笔,河灯上多了几个龙飞凤舞的字,潇洒灵动——很好看,只是……
写的内容,很空很泛,却意外契合竹鹿此时此刻的心情。
他写“祝追逐自由的人,得偿所愿”——真是个奇怪的人。
“是遇到什么好事吗?”谢忱捧着自己的河灯走过来,和竹鹿打了个招呼,笑道,“笑得那么开心。”
“有吗?”竹鹿一愣,下意识伸手摸自己的唇,那过分张扬的弧度骗不了人,她不由垂头偷乐,坦然道,“确实也算得上是一件好事吧。”
谢忱笑笑:“那真好。”
谢忱将自己的河灯放入水中,幽幽烛火照亮他的面容。
一层温暖的光,一抹惬意的笑,一张俊朗的脸,一个好他人之好、过于好心的人。
竹鹿收回视线,也将自己的两盏河灯放入水中,她蹲在谢忱身边,目送自己的祝福越飘越远、直至消失。
“送你回去?正好顺路。”河灯放完,谢忱指了指自己停在不远处的车,询问道。
“可以,谢谢。”有了半夜驱使谢忱的前例,现在搭个顺风车倒没那么多不好意思。
谢忱快行两步,正欲抬手之际,竹鹿已经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利落地坐进去——甚至都没给谢忱说两句的机会,车门再次闭合。
谢忱站在车外,眨了眨眼,不由地又笑了起来。
竹鹿拉下车窗,疑惑地问:“在等刘院长吗?”
“什么?”谢忱愣了愣,转了个弯意识到刘院长乃刘武是也,笑着说,“没有,我之前送他回家,半路他有事让我把他放路边了。”
“哦。”竹鹿点点头,思考片刻,解释道,“三点钟方向——绑了红绳的那棵树后边,刘院长刚刚走过去,我以为你在等他。”
确切来说,刘院长的动作更像是在偷窥,但……偷窥谢忱?
恕她没能找到之间的联系,就不多加描述了。
“……”谢忱看过去,理所当然没有找到刘武的踪迹。
口袋里的手机轻轻震响,谢忱拿出来一看,是刘武的消息。
刘武:靠,我就说你小子半路赶我下车必有情况!
刘武:说说吧,你和狗蛋妈妈进展到哪一步了!
谢忱失笑地点开聊天框,倒是没想到刘武一直守在这等着他。
谢忱:碰巧而已……
手指微顿,谢忱删掉企图发送的回复。
碰巧吗?
是挺巧的。
送刘武回家的路上,突然瞥见马路上奔跑着的竹鹿。
但因为看见她笑得那样肆意,忍不住想要再靠近一点——就不是碰巧了。
“对了。”谢忱想起什么,对竹鹿道,“你落在宠物医院的环保袋在后座,我帮你带回来了。”
竹鹿回头一看,果然是她的环保袋:“谢谢,我都忘了。”
“不客气。”谢忱应下,笑着给刘武回了消息。
谢忱:只是有一点好奇而已。
刘武:啧,哥劝你一句。
刘武:好奇或许是爱情的开始,但也有可能害死猫。
刘武:狗蛋妈妈看起来就是上头有主的人。
谢忱暗灭手机屏幕,回头望了眼在副驾驶上来回翻看手机里狗蛋照片的竹鹿。
他也就只是单纯地好奇而已。
谢忱笑了笑上车。
一路绿灯,不过半小时就抵达雅苑。
两人同乘电梯抵达6楼后,简单作别便各回各家。
只是在房门打开的瞬间,谢忱突然回身:“你等我一下好吗?”
竹鹿的钥匙刚刚插进钥匙孔,闻言回头,不解其意,却还是点了点头:“哦,可以啊。”
谢忱笑笑,赶忙进屋,不消片刻,拿出一罐喷雾递给竹鹿:“不知道你家里有没有准备,活血化瘀的,手腕上喷一下就好。”
竹鹿后知后觉地看向自己的手腕——被傅停川捏过的地方,已经乌了一圈,和白皙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反差,有几分惊悚的意思。
倒是没什么痛意,按照以往的经历,没几天自己就会消退了:“不用了,谢谢。”
她退还喷雾,却被谢忱硬塞进手心:“如果要谢我的话,不要买同款还我,来咖啡店捧个场吧,好歹让我赚点钱。”
他挥了挥手,向竹鹿道别,回屋,轻轻合上房门。
有理有度,有分有寸——却一定不是傅停川喜欢的人。
那她呢?
不用再站在傅停川或者鹿希然的角度去思考问题的,她呢?
竹鹿捏了捏手心的喷雾。
至少,是不排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