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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归 ...

  •   细雨漓漓,金鸡岭的雨落到了西岐城。

      黄老将军一手执伞,翘首以盼,等待着宝贝孙儿的来信。

      “天化有几时不曾来信了?”

      游子远行,军中劳苦,也不知他那被疼在手心里的孙儿能否吃得惯军中饮食,便时常准备些天化爱吃的糕点,待神鹰送信归来,让其带些过去,免得行军途中饿着他的宝贝孙儿。

      一声鹰啼,老爷子喜上眉梢,又不想让人看出他急切模样,若无其事般走上前去,待取下信绢,仍忍不住弯了眉眼,嘀咕道:

      “这臭小子可算想起我老爷子了,定是军中饮食不合胃口,向我讨些爱吃的糕点。这小子惯会挑食,都是飞虎给他惯得。”

      天化每次来信,信上总是密密麻麻。抱怨长生如何与他抢功,天祥如何逼他喝药,军中饭菜如何不好吃。老爷子嘴上虽怪,仍在信中一一回应,末了还会让神鹰带回些天化爱吃的食物,哄他一乐。

      侍从笑道:“将军明明也疼爱公子,偏要装出严厉模样。前些日子公子受了好重的伤,如今也不知好些没有,将军不心疼,属下还心疼呢。”

      老爷子立马软了语气:“行了行了,这回可得回信问问他伤好没有,这孩子也是,我不问,他也不与我说,真是白疼他了!待他回来,我可得好好教训他。”

      老爷子展信,信上却非天化飞舞的字迹,惟有寥寥数字,苍劲有力:

      “天化战亡金鸡岭,不日返京,望父节哀。”

      不肖子,黄飞虎。

      老爷子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翻来覆去,确认是黄飞虎字迹无疑,突然泄了全身气力,似有什么直冲天灵,黄衮不曾站稳,一个趔趄往下摔去。

      再看那信,字字泣血,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手中帛伞落在地上,雨水混着泪水,落在信绢之上。一身狼狈。

      侍从来扶,被老爷子一把推开。如痴如醉,如梦似幻,老爷子一口鲜血吐在信绢之上,便再无意识。

      再醒来时,天化棺椁已回京。由天爵亲自扶柩。天爵跪在祖父身前,将头深深低下:

      “不肖孙黄天爵,护送兄长回家。”

      变故来得过于突然,几日光景,老爷子又苍老几分,见了天爵,苍老的眸子落下泪来,好不容易扯出一抹笑容,却那般勉强:

      “瞎说!你哥哥最是淘气,他又与我胡闹是不是?他是不是觉得祖父不够疼他,想让祖父多关心关心他呢?你让他出来,我给他准备了他爱吃的蟹黄酥,都是给他的,你们兄弟几个都没有。”

      老爷子自顾自地说着,踉踉跄跄推开天爵,摔在天化棺前。天爵鼻子一酸,跟上祖父。见祖父失态模样,欲将他扶起,却不知作何劝慰。

      他连自己都劝解不了,又如何劝解祖父呢?

      老爷子推开棺门,只见往日活蹦乱跳的小少年静静地躺在棺中,乖巧的容颜好似睡着般,与平日无半分不同。

      “棺里冷,祖父替天化暖一暖,暖暖就好了。”

      老爷子好似入魔一般,将棺中的少年抱了出来,握住孙儿毫无温度的手。

      “祖父,祖父没有不疼你,天化别生气。祖父给你准备了好多爱吃的糕点,天化一定会喜欢的。你知道,你知道的,祖父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别怪祖父,好不好?你睁开眼睛看看祖父,别跟祖父开这种玩笑……”

      豆大的泪珠落在少年鼻尖之上,散落开来,又顺他两颊滑落。黄衮嗓音已近乎嘶哑,只觉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颤。

      少年乖巧的睡颜不曾给他半分回应,天化总是爱闹的,难得此番乖巧。老爷子将天化紧紧护在怀中,拼命地想要寻得一丝生气,可是没有,武成王府古灵精怪的小少年已是一具冷冰冰的尸骨,那般安静地躺在他怀中,无半分声响。任他痛苦呜咽,癫狂怒吼,都不再睁开眼睛。

      “将军,让公子,入土为安吧。”

      侍从心下不忍,便上前劝了一句。谁知老爷子愈加失控:“我不许!你们不许碰他!不许合棺!谁也不许合棺!”

      见祖父癫狂模样,天爵只得制住祖父,道:“祖父,您别这样,您把哥哥给我。您会伤到他的!”

      少年双眸紧闭,仍是那副乖巧模样。黄衮疯狂地想要留住他,直到听得天爵道出会伤到孙儿,这才松开了手,眼中再无一分光亮。

      天爵一记手刀将祖父劈晕,接过祖父怀中的少年。良久不言,只静静抱着兄长尸骨,望月出神。

      少年音容仍在耳边,可也不过几日时间,少年欢笑模样早已不见,只余一身血污的小英雄永远留在了金鸡岭的土地。

      血漫山河。

      “兄长这般呆笨,下辈子还是我做哥哥好了,我保护你。”

      天爵不舍地抱了抱兄长冰冷的身躯,将他轻轻放入棺中。千般不舍,万分无奈。

      下辈子,我做哥哥。

      刀山火海,由我去闯。

      你要,平安长大。

      ‖

      蟹黄酥外酥内软,却并不合天爵胃口。

      “不爱吃就别吃了。”

      黄衮将牛乳糕推至天爵面前,道:“吃这个吧。”

      天爵讶异抬头,未曾想祖父会记得自己喜好。可牛乳糕依旧难以下咽,本该是甜的,他却觉苦涩非常。原是泪水不知何时落入其中,泪本是苦的,又如何尝得出甜。

      黄衮嘴唇蠕动两下,问道:“天化……去时,可有受苦?”

      “兄长他……很好。”

      一口糕点咽下,天爵只觉更苦。兄长去时是不好的,那般多的兵器,插在兄长单薄的身躯之中。兄长最是怕疼,许那时,他很想告诉爹爹他很害怕,想趴在爹爹怀里大哭一遭。可他不能,他的身后是西岐百万将士,他们亦有父,有妻,有子。

      血尽泪绝。

      兄长去时是笑着的,笑得极美,比天边的明月还要美上几分。

      面对祖父憔悴模样,他不知如何开口,只道,他很好。

      院中的石松已然败落,落叶枯黄,飘飘而下。黄衮慌了心神,那石松乃天化淘气时弄坏了他的树,以灵力所催。如今天化身陨,灵力溃散,石松自然败落。

      泪流两行,黄衮堪堪扶住桌子,原本笔直的背脊佝偻几分,一股疲惫涌上心头,他也终于承认天化已去的事实。

      “今生你我祖孙缘薄,若有来世……许你长命百岁,令我……不入幽冥。”

      ‖

      少将军灵柩回京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传遍了整个西岐。

      殷氏手中杯盏猛然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不知为何,强烈的痛楚蔓延全身,压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一如当年,未满七岁的幼童自刎于陈塘关,令她失了理智。

      世间总有不圆满,可上天似乎总爱与人玩笑,偏要夺走他们最为珍视的东西。

      “夫人,一定是弄错了,少将军还那么年轻,怎么会这么快……没了……”

      身旁正是大柱,他曾亲眼目睹哪吒剜骨削肉,于这名与哪吒差不多年岁的小将军也甚是喜爱。每每拜访武成王府,那小少年一双丹凤眼总闪烁着几分期待,好似在问又给他带了什么好吃的。

      知他嘴刁得紧,临行之时多次嘱咐他好好吃饭,他欣然应允,拍着胸脯向自己保证,路上还来了信与他讲述些军中趣闻。可他尚未回信,噩耗便已从前线传回。再无人爬上屋顶唤他一句兄长,那名古灵精怪的小少年,已于金鸡岭的漫漫长夜,溘然长逝。

      到底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怕疼,怕黑。可那万把刀枪入体那般疼,冷冰冰的棺椁那般黑,要多狠的心,才丢得下他一个人?

      若是当日……再与他多说句话,该有多好……

      趴在台上的肥猫似是听到二人之言,撒开腿便往武成王府跑去。

      ‖ 武成王府

      少年熟睡的容颜格外安静祥和,咪咪伸出爪子,勾住他的衣袖。少年并未回应它的小动作,咪咪跳入棺中,拍了拍他的手背。爪印留在少年手背之上,久消不去。咪咪急得叫了几声,不敢再碰他,便趴在少年身边,用耳朵轻轻蹭了蹭他的脸。

      多年过去,它早已不是那只瘦弱的小野猫。因着玉麒麟食量不小,天化便以为其他动物也是如此,总喂它许多食粮,又加之被大柱养了几年,已被喂肥了好几圈。

      冰冷的温度令咪咪打了个寒战,没来由地升起一股恐惧。它想如往常一般扑入他怀中,却不敢再轻举妄动。

      他还会醒过来吗?

      它不知道,可它想陪着他,等他醒了,便会拽拽它的耳朵抱它回家了……

      似有人揪起它的尾巴,它欣喜抬头,撞上的却是天爵无波的眼眸。

      “咪咪,他不会醒了。”

      ‖

      天化出殡,西岐将士皆卸甲半跪,盛况空前。老爷子发现天化身上伤口,知晓天化于金鸡岭万箭穿心而亡,一病不起。咪咪追至天化陵寝,用爪子拼命刨开其下泥土,胖乎乎的爪子磨出血丝,饿到昏厥,仍找不到入口。

      那个总拿着小鱼干逗它上蹿下跳的红衣少年,不在了……

      它似乎明白了,再也不会有人拽拽它的耳朵抱它回家了,那耀眼到与日月争辉的少年,已长眠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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