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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落啊,落啊,落啊 ...

  •   尽管当天那两道伤疤就结痂了,温澜依然连续几天以探伤为由,跑来林辜月家。
      反正也就几站公车的距离,还是很方便的。
      林妈妈见她总是跑来跑去,担心累得慌,路上车杂,交通也不是完全安全,就干脆邀请温澜在去马尔代夫之前的这一周,暂住在林家,陪林辜月一起玩。
      温澜当然乐得其所,和宋阿姨在电话里纠缠了好一阵,掰扯了许多借口。好不容易等到同意,她飞扑到林辜月的小床上:“终于不用回家咯。”
      林辜月看得出来,温澜很讨厌自己的家,准确来说,是讨厌有温伯伯的那个家。
      不过这与她无关,她非常喜欢温澜,温澜也对她很好。
      所以她的家随时都欢迎温澜。
      这段时间,温澜的爽朗让家里比往常热闹许多,她还会说云江的方言,能和爷爷聊天。林辜月很少见到爷爷开口说这么多的话。
      温澜会拉着林辜月钻进床底,用手电筒照射角落的灰尘,那些不知何时丢弃的皮筋发卡与干掉的橘子皮堆在一起的影子像米老鼠的脑袋。她说:“床可以用来躺,也可以用来钻。垃圾可以丢掉也可以变成宝藏。不用只懂得喊加油也可以喊漏油。”
      她还教林辜月用手指弹脸发出气泡音,用钥匙撬铝制糖果盒的盖子,但这两件事,林辜月始终没学会。
      温澜是唯一一个问过林辜月“为什么不爱说话”的人。
      林辜月想了很久,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说:“因为陈老师说,小耳朵竖起来,小嘴巴闭起来。”
      她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举手回答课堂的胆量,如果想被贴小红花,只能比谁都安静。
      温澜轻轻地捧着她的脸,说:“那只是一个口号而已,口号不是真理。”
      林辜月懵懂地点头。
      温澜笑着亲了一下她。
      “小红花也只是一张贴纸而已。”

      饭桌上,温澜给林辜月夹菜,林辜月看着排骨上油润的光泽,会恍惚地觉得,如果她有亲姐姐的话,应该会是温澜这个样子的。
      她偷偷地给自己画的故事主角草莓兔多添了一个设定。
      一个从小陪伴她长大的姐姐,叫作板栗兔。
      画里,草莓兔即将远航的帆船,是姐姐板栗兔用无数个祝福编织而成的。
      林辜月并没有把这些告诉温澜。
      因为她发现,当温澜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会望着窗外,露出寂寞的表情,仿佛心里有很多话,但说出来不会有任何人听懂。林辜月知道自己是任何人之一。
      那样的温澜,让林辜月觉得自己离她好远。
      林辜月想起陈老师给她读过的《绿野仙踪》。这里只是奥兹国,虽然欢声笑语,奇妙无限,但温澜还是会回到堪萨斯州,哪怕那里会刮龙卷风。
      有些渴望,说出口就会变成别人的负担。
      更别提她从来都擅长当懂事的小孩。

      房间里的台灯调成夜晚模式,借着朦胧的橙光,林辜月侧躺着看温澜的眉眼。
      的确,她和温伯伯长得更像些,但那种不搭调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呢。
      温澜望着天花板发呆,发现林辜月在她身上凝固的视线后,她扭过头,咧开嘴笑,忍不住戳小女孩的脸:“你真可爱。”
      林辜月挠了挠温澜戳过的地方,害羞一笑,转过脸。
      “你和嘉越看起来关系很好哦。”温澜对着书桌上的那本活页册扬了扬下巴,说道。
      活页本恰好在夜灯的光线范围里,被橙色的光浅浅地覆盖着。
      在电话里知道温澜一直住在林辜月家后,沈嘉越今天也特地过来玩。他们也终于欣赏完那本收藏着沈嘉越所有素描作品的活页皮夹。走之前,沈嘉越还将它慷慨地送给了林辜月。
      “嗯。”
      除了一起看素描,沈嘉越还絮絮叨叨讲了很多家、幼儿园和课外班的事情。当林辜月听完沈嘉越整个人生后,如果她还要说和沈嘉越不熟,那就太奇怪了,显得她的心像冰块。林辜月希望自己的心是热的,温度最好和煮完晾了一小会儿的牛奶一样。
      “你们真好。嘉越会和你说很多话,你也会听他把那些无聊的话说完,只有在不讨厌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想说很多话,也才会愿意听完那些话。有的时候,我想和我哥哥讲很多话,但他永远不会理我的。” 温澜很小声地说。
      尽管被千叮万嘱,十二岁依然是一个守不住全部秘密的年纪,一直在承受临界点徘徊的她,很需要一个树洞,就算这个树洞比她年纪小很多。正因为比她小才更好。比她小就意味着听不懂和无法消化,更意味着听完后能直接忘在枕头上。
      “你之前说你没有哥哥。”
      林辜月不明白温澜想说什么,但也学着她用很小的音量。
      “我骗你们的,我有哥哥。但他不可以是我的哥哥,我有妈妈,他也有妈妈。爸爸不会让他的妈妈和我的妈妈一起出现的,所以我也不能和我的哥哥一起出现。”
      林辜月觉得好乱,她绞尽脑汁:“就像杀生丸和犬夜叉那样对吗?杀生丸有自己的妈妈,犬夜叉也有自己的妈妈,他们的妈妈不一样,所以他们关系不好,经常打架。”
      “你好聪明。可是,其实我不想我和哥哥像犬夜叉和杀生丸一样打架,我希望和他做好朋友,像你和嘉越一样说话。”
      “那你可以选一个很珍贵的礼物送给他。他会给你打电话说谢谢。”这是林辜月唯一能提供的建议。
      “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好啦。”
      “一定会的,姐姐。” 林辜月很认真。
      “好。” 温澜哄小孩般笑道。
      温澜很想变得和她一样单纯,一样地相信礼物和谢谢是无敌的法宝。
      她闭上了眼睛。
      是好梦,还是噩梦,都要真正睡着后才能揭晓。

      马尔代夫之行的日期定在七月中旬,五天五晚。除了林、沈、温三家外,还有叶家同行。
      从父母口里得知,叶叔叔是他们这段时间刚认识的新伙伴,这几天在另一个城市忙工作,要晚一天才赶来。
      摇摇欲坠间,飞机起飞了。
      其实这是林辜月第一次坐飞机,坐在窗边,本该很兴奋地看地上的房屋和车辆是如何随着飞机的升高,越变越小。但她前一晚和温澜玩得太晚,完全没睡饱,现在困得睁不开眼。
      结果沈嘉越非喊她看旅行图册里的大海和椰子树。林辜月看着他高高兴兴的样子,只好强撑起眼皮。
      但林辜月真的很想睡觉。
      然而非常不公平的是,等沈嘉越沉沉睡去后,她却变得格外清醒。

      辗转间,一行人抵达了酒店。每一小座房间都用木架支在浅海处,晚上可以听着海浪声入眠。
      夜晚的马尔代夫,静谧辽阔。
      她望着夜色中的大海,想象在平静之中,她被无限缩小,与细沙碎贝磨砺成珍珠,可以伴星光点点,随浪翻滚,泡沫绵密而轻盈,她可以从海的中心自由地滚到边际。
      林辜月一下子对旅行产生巨大期待,整个人容光焕发。爸爸妈妈收拾完行李就去睡了,她依然不困,便偷偷坐在窗下的摇椅上,从书包里拿出特意带来的油画棒和图纸。
      她的草莓兔即将展开海上历险记。

      熬夜加睡眠不足的结果,则是没有玩乐的精力和报复性补觉。
      林辜月迷迷糊糊地被喊起来吃了早餐,沈嘉越在旁边念经般地说要教她游泳。被套上游泳圈后,她莫名其妙地在水上漂了一个早上。
      这种禁锢的感觉,宛如自由的珍珠被捕捞,放进首饰盒。
      她根本也忘了中午的自助餐都吃了哪些东西,林妈妈不忍,便在下午喊女儿去睡,并嘱咐再三,醒来不可以乱跑,一定要记得去附近的餐吧找她。
      林辜月没有更多的耐心在太阳下耗,忙点了点头,飞奔扑回凉爽的床上。
      醒来时,天已经暗了。
      她看见桌上的一盘食物,猜想已经过了晚餐时间。
      喝了两口牛奶,随手抓起一个面包,她慢悠悠地走向外面。
      没有很远,就到了能瞅见餐吧的海滩,隐约能看见里面熟悉的人影。
      算是走到安全的地方了。
      她在原地坐下,打算边吹海风,边享用她的晚餐。
      沙子柔软细腻,是不错的座位。
      左手拿面包,右手撑在沙上时,手心被碎贝刺到。
      她捏起贝壳,歪着头在旁边画了一只吃面包的兔子。小兔子的两只耳朵分别有一个草莓样的发卡。
      她在这幅画的旁边附上了自己的名字。老师教过,这是署名。
      林辜月在上大班的时候,拿过一次区里举办的儿童画比赛铜奖。
      用两块布包裹沙子捏成圆型,一大一小,蘸上黄色颜料,斜着印在画纸上。再用黑色颜料添几笔,嘴,眼睛,翅膀,脚——画的是小鸡。
      这样可爱的创意是老师想的,却挂了林辜月的名字。学校需要孩子的奖项体现德智体美劳全面开花的卓越素质教育。
      林辜月在那次比赛作品里,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在画的右下侧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她学习写字的时候,除了人木山水这类简单的基本字,记得最牢的就是自己的名字。“辜”不太好写,她摹了好几天。
      拿到奖状,上面写:恭喜林辜月小朋友荣获苔源区第四届蓓蕾杯儿童绘画铜奖。
      她盯着自己金闪闪的名字,突然发现原来一个人的名字也未必只能够代表自己。一个名字也可以是由很多人共同建树的大工程。
      可如果名字都不只是自己的,那么还有什么能够完完全全只象征着她呢。
      她创造了草莓兔。
      她把所有对童话的期待都送给草莓兔,赋予草莓兔灵魂与旅行人生。草莓兔是她希望的映射,现实的镜像,是她摆脱寂寞的力量。
      幼儿园的课外班上,陈老师教她怎么创编故事。她在听完爱丽丝后,做了好几个关于爱丽丝的梦。梦里的爱丽丝和老师故事里的爱丽丝,并不是同一个人。后来,她断断续续地把这些梦境碎片织成了另一个童话讲给陈老师。陈老师听得很开心,她讲得也很开心。
      究竟是分享了爱丽丝的故事,还是借由爱丽丝抒发自己的梦境,林辜月并没有多想,只知道和别人分享自己的童话,是一件很暖融融的事情。
      草莓兔是她的二个故事。就如蓄满水的池子,一旦有一个破口,水流就会无法抑制地像外奔腾。
      她喜欢那种暖融融的感觉。她想继续和别人分享她的童话。
      只是大人们总是看起来很忙。陈老师开始整理档案和纪念册资料,爷爷只爱看电视上的方言戏曲,爸爸妈妈一回家就是睡觉。
      况且她没有过一个像圣少女的修女般,能在作战前共同祈祷的朋友。一个不会推翻她一块一块搭建的童话积木的朋友。一个百分百能听懂草莓兔的朋友。
      面包吃完了,林辜月站起来,用脚尖把刚刚在沙地上的画作抹掉,转身向餐吧走去。
      走着走着,她想到沈嘉越在飞机上说的,在海边舔嘴唇会有咸味,她试了一下,真的是咸的。

      到了餐吧,林辜月看到了先前未曾谋过面的叶叔叔、叶阿姨和他们的儿子。他们下午才抵达的马尔代夫。
      她安安静静地走进餐吧,和妈妈招了招手示意自己已经来了。
      温澜递给她一个冰淇淋,粉红色的草莓味,是她最中意的口味。
      她盯着冰淇淋,假装吃得很专注,余光小心地瞥新来的男孩。沈嘉越和他似乎下午就互相熟悉了,他们坐在一旁聊天,面前有一个巨大的果盘,里面的水果削成小朋友会感兴趣的的各种动物形状,橙子像猫咪,葡萄像小人,苹果像龙虾……
      不对,那好像就是龙虾。
      其实应该是苹果。
      龙虾?苹果?
      林辜月被果盘吸引了注意力,完全没察觉自己有多大剌剌地看着新来的男孩。
      男孩的刘海有层次地斜着,堪堪遮住眉毛,下面的眼睛又黑又亮。他礼貌地回视,正准备抬起手,又在对方发呆般的神态中,意识到她其实并没有打招呼的意思,笑了一下,便转过头和沈嘉越继续聊天。
      林辜月的目光正巧挪了角度,被他的笑容一惊,急忙收回视线。没有意识地咬下一大口冰淇淋。
      嘶,好冰。
      此时叶叔叔走过他们这桌,揉了揉那个男孩的头顶,说道:“妹妹比较内向,要照顾好人家哈。还有那个弟弟也是。”
      沈嘉越听到这话,不服气地大叫道:“谁是弟弟啊!该不会说的是我吧!”
      林辜月额头流了一滴汗,重新垂眼专注地吃冰淇淋。
      但那个红彤彤的东西到底是苹果还是龙虾呢。

      从他们的聊天中得知,沈嘉越和新来的男孩,之前都在“柿子鲫瓜幼儿园”上学,但并不在同班——“是市直机关幼儿园,温澜你没有长耳朵,还带坏林辜月。”沈嘉越嚷嚷道——但叶叔叔和沈叔叔那会儿还没有生意往来,所以他们俩直到现在才真的认识对方。
      他们之后也会一起去一所公立学校,云江市第一中心小学,简称市一小,拥有数一数二的师资,坐落在最繁华的东湖区。就连林辜月都经常从陈老师和家长们的对话中听到这所学校的大名。
      沈嘉越问林辜月要去哪里读书,林辜月回答,桦北小学。
      离她现在住的苔源区也不算太远,驾车大概半个小时。这是一所私立的寄宿学校,名字很普通,听起来也没那么响当当。
      沈嘉越失落:“为什么你没有和我们一起啊?”
      “不知道。” 林辜月说。其实她知道的,是爸爸妈妈很忙,爷爷年纪也大了,如果走读的话,家里根本没有人饿有时间和精力管她,而且他们都不擅长辅导功课,寄宿学校还可以有老师看管读书。
      “有什么不好的,辜月和我一个学校,这样她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而且我们桦北比其它学校有趣多了呢。”温澜说。
      林辜月的新学校,正是温伯伯介绍的。
      “切。”沈嘉越扭过头。
      “你们学校的宿舍,是不是会像电视上那样,有上下铺?感觉很好玩。”新来的男孩看着林辜月说道。
      林辜月面试时,参观过这所小学,它有一间很大的图书馆,里面有很多没见过的图画书。还有好多漂亮的花圃和卡通壁画,校长说这是大学念美术和园林的学姐学长回母校所作。她很喜欢这里,觉得一定是一个可以画很多草莓兔故事的地方。
      林辜月对男孩点了点头。她原本有些忐忑,担心宿舍会像幼儿园那样是平铺床位。但当她看到是上下铺时,对寄宿生活的想象一下子得到了很大的实现。
      草莓兔会像下坠的流星那样从上铺跳到地面。
      她毫无征兆地神游进另一个世界。温澜帮她擦了擦嘴角。

      话聊到此处,一个冰淇淋正好吃完。家长们唤孩子们收拾玩心,准备回房间睡觉。
      沈叔叔喝醉了,用手臂框住沈嘉越,狂揉他的脑袋。温澜搀扶着吹牛说要买下这块岛做开发的温伯伯。几个大人在一边大笑。
      新来的男孩走在大部队的后面,林辜月跟在他的身后。她在幼儿园时因为个子高,习惯了一直走在队伍最后面。
      男孩走得很慢,像是在等待什么似的。
      她小心地保持距离,不然走快了,男孩的脚后跟会踩到她影子的头。
      她的影子暂时安全。
      他叫什么名字,都忘记问温澜姐姐了,而且没有打招呼好像很不礼貌。林辜月低着头想。
      海浪的余韵,向他们推进,又迅速回巢。被海抚摸过的沙很潮湿,使得藏在其中的石头或碎贝壳尖锐地露出锋芒,更为硌人。
      男孩的步伐突然停下。
      她的影子径直撞向他的脚后跟。
      林辜月不由自主地捂住头顶,眼里闪过一丝埋怨,不甘地对上男孩的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
      是谁把她的心里话泄露出去。心里的惊讶瞬间消解了那不足为道的生气。
      “林辜月。”
      她蹲下来,捡起贝壳,磕磕绊绊地在沙子上画着自己的名字,忍不住道,“辜好难写。”
      男孩也蹲下来,用手指在手心里,模仿林辜月的一笔一画。
      “确实好难写。但是我会记住的。”男孩握紧手心。
      林辜月把贝壳递给他:“那你呢?”
      “我叫叶限。” 他接过贝壳,在林辜月的名字旁,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林辜月学着他之前的样子,也用手指在手心里学习他名字的笔画,而后认真地和他说:“我也记住了你的名字怎么写。”
      “嗯。”
      两个人起身,没有再说话,继续一前一后地走。
      身后,浪的涟漪一点一点亲吻着他们的名字,石头和碎贝壳也显得温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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