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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青春一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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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康九年六月十二,是这天灾横生的一年里难得的黄道吉日。前日刚降下一场急促的雨,昨日又绵绵落了一整天的雨水,扫去数月来的溽热沉闷。
王若萱一身赤金绣凤凰的裙袍,繁复迤逦,裙摆从象征吉祥的水坑上拖行而过。
“新娘子出门咯!”
她以团扇遮面,袅袅婷婷地登上杨氏来接亲的马车。
东府内锣鼓喧天,高朋满座。国公王崇与王若萱的父亲王巍一道招待满堂宾客,人人描红戴绿,一片喜气。
王若芙与姊妹们一起静静坐在纱帘后的女眷席位,她身上穿一件暮山紫的长裙,袖口裙摆都用银线绣了细小的丁香花。不算太喜庆,也不会失礼,是林夫人为她挑的。
汤妙光死了,在吉祥雨落下之前。
但王若芙在是汤妙光的女儿之前,更是恒国公府、是太原王氏的子孙。东府长女出嫁,她身为阿妹,无论如何是不能缺席的。
“阿姐?”若蔷揪住她一片衣角摇了摇,“我给你夹了几个竹叶蒸糕,你动筷子吧。”
王若芙摇摇头,“当以二姐姐为先。”
她们这一桌没有旁人,是东府特地给孩子们辟出来的,最年长的是二姑娘王若兰。
若兰似是听见了若蔷说话,带着歉意笑笑:“吃吧,自家姐妹不拘这些。”
言罢,又夹了一筷子饼饵,依次分给若芙与若蔷。除去东府四姑娘若蕴,太原王氏恒府一支的所有女儿,尽在此列。
若蔷暗自嘟囔:“四姐姐怎么还是病着……大姐姐出嫁都不出来……”
王若蕴病了好些日子,王若芙自醒来发觉自己重回十三四岁起,几乎没见过这个四妹妹几面。
不见也好……她暗暗叹气,若蕴年轻时的性子,她也实在招架不住。
“阿芙夜里还要为汤娘子守灵,该多吃点。”正想着,王若兰轻声嘱咐她。
王若芙拿着筷子顿了片刻,还是不动声色将王若兰给的饼饵拨去一边。
她上辈子幽居深宫,所有恩恩怨怨,却并非只停在宫墙之内。萧颂登基后陆续纳了些妃子,以陆氏女最为得宠,颇有与昭阳殿两分天下的架势。
尤其在陆氏女养育皇子,受封贵嫔之后。
原本王若芙与陆贵嫔井水不犯河水,但后来涉及储位之争与家族之事,王若芙在陆贵嫔那儿吃了许多闷亏,一路失意到恒国公府满门抄斩。
而东府二姑娘王若兰,彼时已是陆贵嫔的阿嫂。
王若芙记得,太原王氏满门都不得好下场,独独王若兰因早早出嫁陆氏,仍然得封诰命。
她被幽禁昭阳殿的日子里,萧颂曾经让这个惟一还在洛阳城的姐姐来看过她。
王若芙躺在榻上,病容憔悴。王若兰华服艳妆,居高临下看着她,怜悯地说了句,阿芙,你该认输了。
王若芙拼着最后一口气赶她出去。但王若兰离开时依然昂起头颅、脊背挺直,那一刻王若芙方意识到,这一场红墙下的死斗,她是真的输了。
可王若芙还是想问王若兰,纵然陆氏盛极一时,难道她就真能一心归顺夫家?全然忘了抚育她长大的父母?恒国公府血流成河那日,难道这位陆夫人——曾经的王二姑娘不会觉得唇亡齿寒?
王若萱出嫁的喜宴一直摆到夜里。天将晚,王若芙才跟随林夫人回了西府。
她将那身暮山紫的长裙换下来,披上素服麻衣,提灯往汤妙光的灵堂去。
同一条街,东边办喜事,西边办白事。同一个人,白天吃喜宴,夜里守灵堂。王若芙跪在汤妙光牌位前,心想,恒国公府真是太大了。
那一日王若芙从东府急急赶回去,也没赶上见汤妙光最后一面。掀开帘子时,瑞雨瑞雪跪在床沿哭,老夫人和林夫人坐在一旁,见王若芙进来,齐齐看向她。
林夫人像是很轻地叹了口气,过来牵她,“阿芙,来看看你娘。”
汤妙光平静仰躺在床榻上,面色因常年服药有些青白,手腕交叠放在油绿被面上,一层皮包着突出的骨头。
王若芙再一次如此直观体会到,何为油尽灯枯。
她仿佛眼睁睁看着前世的自己是如何死去、又如何被旁人放入棺椁搬入灵堂的。
午间的雷打在天地间,这一刻的雷敲在她心上。
王若芙浑身都在不自觉发着抖,一道雷自头顶劈到脚踝,逼她再也不能回避痛、回避噩梦。
老天掐着脖子让她睁开眼睛看,醒醒吧,别再浑度日子了!你已重蹈覆辙,与前世一般失去了阿娘,倘若再糊涂下去,必要面对太极宫与洛阳城无休无止的争斗!
父母亲人尽被斩首,孩子同你反目成仇,枕边人冷眼相待,最后你流离失所,天地不容!
她扑到汤妙光床前,膝盖重重磕到地上,两道眼泪热烫地滚下来。她想喊,想把前世的痛前世的恨一并喊出来,可张口却像天生的哑巴,除了嘶哑的“啊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老夫人竟是看不下去,轻轻将她拥入怀里安慰,“阿芙,莫要哭了,妙光在天上盼着你好……盼着你一生过得好啊……”
夜渐渐深了,王若芙仍跪在汤妙光牌位前,双手合十,为她念诵超度经文。灵堂门被很轻很轻地推开,这些日子里每到深夜,林夫人都会遣人送一碗热汤给王若芙补身子。
但今日,送汤的人却迟迟未走。
王若芙似有所觉,睁开眼睛,果然看见林夫人立在她身边。
林夫人打开食盒,将汤碗递给她。
王若芙小口小口地喝着,听林夫人缓缓道:“明日你阿娘下葬,丧仪只能简办——到底阿萱才出嫁不久,家中不宜大办白事。”
“是,有劳母亲操持。”王若芙垂首答。
林夫人陪了她一会儿,直到她将一碗汤喝完,离开之前,严苛公正的女主人停顿片刻,最终犹豫着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王若芙心尖像被一片羽毛轻轻拂过。
她印象里,林夫人从来没有过这样慈爱的举动——无论对她,还是对若蔷。
她恍惚抬头,而林夫人已经离开。
第二日清晨,王若芙一身素衣,扶棺送灵。汤妙光的遗体将葬入城郊的雀灵山上,牌位奉入太原王氏祠堂。但纵然如此,来日旁人提起她,也不过是恒国公王崇的妾室汤氏。
王若芙继承她的血脉,也继承她的命运。
想来,上一世她死之后,牌位史书也只会记她是昭阳殿妃、上仙公主的生母。
洛阳城才降了第一场秋雨,绵绵地下了好几天。直到汤妙光出殡那日,天上依然飘着细雨,细成密密的丝线。吹过一阵秋风散了云雾,王若芙抬头看,天显得格外蓝、格外高。
她在碧蓝的高天下恍惚片刻,才真切意识到,此时此刻她当真离开了昭阳殿,也离开了恒国公府,离开了所有的四方高墙,呼吸到天然的青草泥土气息。
王若芙指尖不自觉地颤抖,浑身泛起一股强烈的、想要逃得更远的欲望。
这只是城郊,只是离太极殿不足百里的雀灵山。倘若更远呢?山高水长,任她自由行。
王若芙握紧拳头,咬紧牙关,闭上眼睛呼吸着清凉的秋意。
她要离开。
她要自由。
她要,此生此世,只握在自己手里。
汤妙光的棺椁被埋进土里,纸钱撒了满天,雀灵山遍地生白。
她直着身子跪在牌位前。
周围满是哭声,不只是假是真。但她这个真正的女儿,却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
汤妙光对她而言是什么呢?重要吗?王若芙始终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她心里空落落的,是因生育之恩而空;她面上没有掉眼泪,是因情分太淡而不哭。
王若芙被指引着,朝汤妙光的墓碑磕了三个头。
她听见卢夫人的声音。卢夫人在叹气,“阿芙是个冷清的,汤氏为生她去了半条命,结果做娘的走了,女儿哭也没有一声。”
不知哪位娘子附和:“三娘怕早当自己是正房太太肚里托生的了,哪还记得亲娘呢?”
王若芙双手合十,再拜。
她只觉得碑上不该只写“汤氏”,汤妙光有自己的名字。
王若芙站起来,袍角被风盈满,一根白丝带束起及腰长发,在身后飘起来又落下去。
远处的矮山丘,流水潺潺,青松傲立。秋凉好风光,少年郎君集聚一堂斗诗赛文。坐在最边上的蓝衫少年眼睛尖,一眼看见雀灵山腰浩浩荡荡的送灵队伍。
他扒着栏杆看:“谁家又死人了?”
边上黄衫少年也凑过来,“哎!那位似是恒国公王大人!莫非恒府最近新丧?”
蓝衫少年拍掌:“正是的!听我阿娘说,恒国公府死了一位姨娘。”
黄衫人浑不在意地笑:“姨娘罢了,给四十两银子葬了便好,怎的恒国公府倒给个姨娘如此大的排场?”
“到底百年世家,要撑场面!哪与咱们这种草莽出身一样!”
在座十数人,祖辈皆是自微时起便跟随高祖皇帝,打下江山后个个封侯拜相,一跃由农夫、屠夫、车夫成了今日朝堂士大夫。
黄衫人往人群深处探头,提高声音问:“恒府?可不就是你姑父家吗?栖池?”
众人顺着声音同时转头,目光尽处,一个俊秀郎君懒洋洋把酒倚栏杆,一身天水碧长袍,似要融入天际的碧蓝里去,腰上一条镶嵌翠色宝石的玉带,垂下系着柔蓝流苏的一块玉。
被称作“栖池”的人向雀灵山遥望一眼,望见拥扰人群深处,素衣纤细的背影。
乌发飘摇,骨肉伶仃,侧颜分明秀丽,肌肤却是苍白的。
细如针的雨丝笼成一片雾,将穿一身白的伶仃人儿包裹进一片朦胧里。
林世镜放下酒盏,抬眼,淡淡笑了一下,“与你何干?”
黄衫少年一愣,脸色沉了下来,“林世镜!你什么意思?”
林世镜从栏杆上轻巧地跳下来,“我说,恒府为谁办丧事,与你何干?”
黄衫人是个暴脾气的,听不得他阴阳怪气,当即撸了袖子,“哎林世镜你是不是太张狂了点!!”
而林世镜只拨了下腰间悬挂的白玉,往细密的雨丝中扬长而去。
送灵的队伍将要回程往恒国公府。王若芙回头望,远山叠翠,深深浅浅的绿意里,似有一道天水碧的影子,融入碧蓝的天色里。
她转过身,随着人群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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