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褶信飞雨》木归林M

1、第 1 章

　　夜里十点，一辆自北向南开来的高铁正在随着一声鸣笛缓缓进站。昏暗灯光下，车上人小心翼翼收拾着自己的行李，动静很小，但还是听到车厢里有人不愉快地闷哼一声，也不知是扰了谁夜里疲惫的梦。

　　邢城东站新建不久，零星几个下车乘客中，穿着一身黑色风衣和牛仔裤的林雨阳看上去有些跟这个十八线小城不太协调的干练。

　　接站的张帆还没有来，林雨阳站在出站口外候车区抬头慢慢转动着自己梗了一路的脖子，然后从口袋掏出一根香烟点燃，三两口的功夫，跟她同时下车的人就都已经走完了。

　　深夜，空旷的车站广场，一个抽烟的独身女人。

　　林雨阳长发披肩，额前几缕碎发散落耳边微微遮脸，忽明忽暗的烟火光映着她干净姣好但却少几分亲近感的五官。
　　夜里起了风。林雨阳扬起下巴随口吐了一个烟圈，看上去多少有些孤寂落寞。

　　“大林！这里！”

　　一声恨不得整个邢城都能听到的招呼，林雨阳被吓得呛了一嗓子然后弯腰咳了两声，再抬头，一辆打着双闪的黑色奔驰正在朝自己猛地开来。

　　手里燃到还剩一半的香烟被林雨阳按在垃圾桶上用力转了两圈，夜色里，林雨阳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无声的笑。

　　这么多年没见，张帆怎么还是一副缺心眼的二百五样子。

　　跟在张帆后面下车的还有班长辛志鹏，林雨阳在张帆热情似火的拥抱里侧脸挤出一个无奈的微笑跟他打了个招呼，辛志鹏也很简单地点了点头。

　　在林雨阳的记忆里，她跟辛志鹏的关系一直都是这种点头之交。

　　说起来，学生时代班上第一名和第二名之间的关系是最微妙的，不是敌人也不会是朋友，就像林雨阳和辛志鹏，彼此关注，互相较量，但又永远无法亲近。

　　“上车聊吧，韩笑的车还有一会儿呢，接了她我们一起回去。”

　　辛志鹏拉开车门等在一边，林雨阳点了点头。上车前辛志鹏的眼神在她身上不轻不重地扫了一眼，问：“最新款吧？”

　　“嗯？”林雨阳上车的动作顿了一下，顺着辛志鹏的方向微微低头，目光刚好落在自己右肩的背包上。

　　“认识？”
　　“嗯，刚送了女朋友一个同款。”
　　“眼光不错。”

　　林雨阳心里笑了一下，原来这话是在这里等着自己呢。

　　林雨阳弯腰上车在后排坐好后打开手机便没再讲话。包确实是最新款，不过不是林雨阳自己买的。她对这些奢侈品向来没什么概念，做编剧这么多年，之前不管去见制片还是演员导演，林雨阳都是随便抓个帆布包背上就出门了。

　　实力要比这些花里胡哨的装饰更能镇住场子，是林雨阳一贯的行事作风。

　　但这次出门前大明星韩婧硬是把自己刚买来的包塞到了林雨阳手里，然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背着，送你了。好歹回去见的也都是十多年没见的老同学了，能不能让人家也觉得你‘衣锦还乡’‘光宗耀祖’一回啊。”

　　“光宗耀祖”这事林雨阳确实没想过，直到辛志鹏点到这包之前，她都只单纯觉得这包用来装自己这么一点的行李确实刚刚好。

　　可这会儿，她突然有些后悔把这包用来装行李了。她就应该用最夸张的姿势捧着它告诉所有人，没错，就得是这样的包才配得上我林雨阳拼命努力的这些年。

　　车内熄着灯，只有音响里不断传来的低沉音乐在耳边缓缓流动。张帆一个人在前面聊到不少这两天回来参加婚礼的同学，林雨阳自始至终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大概也是因为这些人的名字里，没有她期待的那个人。

　　放下手机，林雨阳转头看向窗外无边的夜色与落寞，心想看样子，陈星宇这三个字，不仅仅只消失在了她一个人的世界里。

　　韩笑上车的时候，林雨阳感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盛装出席”的压力感。这压力不是给别人的，而是当事人身上那种时时刻刻都在悬着一口气的紧张感。

　　老同学见面，简单寒暄几句之后，车子便出发了。

　　从韩笑和辛志鹏“谈笑风生”的对话里，林雨阳大概听出了两人毕业后的情况。一个在互联网大厂当上了个领导，一个赶上了短视频时代兴起的风口，自己在老家创业搞网红MCN赚了不少钱。
　　总而言之就是，大家混的都还不错，听上去蛮有韩晨说的“光宗耀祖”那味儿的。

　　“雨阳呢？最近怎么样？”

　　一路游离在对话之外的林雨阳突然被点名。

　　韩笑脸上标准弧度的笑容在昏暗逆着光，说：“高中毕业后就失联了，之前的账号大家也都联系不上你。”

　　林雨阳敷衍：“号被盗了，懒得找，就都重新办了一个。”

　　“这样啊。”韩笑拖着尾音继续说，“要不是隔壁班李响的初中同学跟你分到一个班，我们还不知道你又回去复读了呢。”

　　这七拐八绕打听来的消息也真是难为他们了。林雨阳锁上手机，神情淡漠地抬头看着韩笑。韩笑说的没错，2012年高考成绩出来之后，她确实去复读了。

　　其实跟当年的同学比起来，林雨阳的分数算不上差，走个普通一本没问题，但想去什么好学校一定没戏。决定复读也是在看到分数时一瞬间的事。

　　那晚林雨阳在心中一遍遍默念着，北京，我要去北京，我一定得去北京。
　　北京是十七岁的林雨阳心中唯一的执念。因为那里，有她想再见的人。

　　其实后来想想，原本同一起跑线上的人结局有所不同，也不过是因为有人可以接受随波逐流的将就，也有些人死死抓着自己手中的帆不肯松手。

　　“复读怎么了，复读大林也是咱们班最牛逼的一个，人家读的可是B大中文系，世界排名的专业。”

　　大概张帆也听出了韩笑话里藏着的小心思，忍不住侧着身子扒着副驾靠背回过头来“帮架”。林雨阳看他讲话时激动到乱跑的五官，心里有些欣慰，也不是所有人长大之后都会变了样子。

　　“是吗？还是刚知道。”韩笑的笑脸被揶了一下，问林雨阳：“那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呀？”

　　“自由工作，无业游民。”

　　林雨阳礼貌地笑了一下之后再次打开手机，快速结束了这场令人窒息的面试问答式对话。

　　车子开出去不到二十分钟，林雨阳便看到了等在酒店门口的新娘纪琳琳，以及单手搂着她肩膀的新郎，郭超。

　　“腻歪这么多年还没腻歪够呢。”

　　林雨阳开门下车打趣，纪琳琳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挣开郭超跑着向林雨阳扑了过来。

　　迎面相拥的风里带着一股暖洋洋的久别重逢的欣喜味道。

　　“你可算回来了。”纪琳琳呜咽着，林雨阳回抱着她拍拍后背说：“明天就要嫁人了，怎么还哭得跟个小孩儿似的。”

　　纪琳琳带着哭腔，说：“要是我一辈子不结婚，你是不是就准备一辈子不回邢城了。”
　　林雨阳笑笑：“那不能，你不结，也得郭超答应了才行啊。”

　　林雨阳说着弯起的月牙眼看向郭超，郭超再次伸手将纪琳琳搂在怀里说：“行了，今晚你俩一起睡慢慢叙旧，先让大家吃点东西吧，晚饭都准备好了。”

　　“对对对，先去吃东西，大林和韩笑折腾这么一路，肯定饿了。”

　　张帆说完，韩笑先拒绝了这个提议：“不了，我减肥，很久没吃晚饭的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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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人的目光随声聚在韩笑身上，一米六几的身高体重不过90来斤的样子，看上去实在没有什么减肥的必要。

　　安排好明天的事情，几个人便拿了各自的房卡上楼回房间。

　　辛志鹏和张帆是接亲队伍，所以开了车跟着郭超去了新房那边。晚上洗涮好躺在床上，纪琳琳翻过身来抱住林雨阳睡意惺忪地小声说了句：“郭超发请柬给陈星宇了。”

　　“是吗？”林雨阳淡淡地说着，心脏却猛地缩了一下。
　　“嗯。”纪琳琳抱得更紧了一些，说：“不过他们这些年也只是网上断断续续的联系，郭超也不知道陈星宇现在在哪里，明天会不会来。”

　　不知道他在哪里，还是不想告诉她在哪里。

　　林雨阳望着头顶透着月光的天花板发呆，想起来高二分到一个班之后，郭超跟陈星宇两个人好的形影不离，后来还因为陈星宇的事情跟林雨阳冷战过很长一段时间，只不过后来随着大家年纪渐长，彼此都学会了收敛自己的情绪罢了。

　　但就算郭超真的知道却不告诉她，她也不怪他，毕竟有时候林雨阳也觉着现在的自己，挺活该的。

　　第二天的婚礼办得不算盛大隆重，但却独一无二的浪漫温馨。新娘走向新郎的每一步，都会点亮屏幕上一张照片。校服婚纱，他们参与了彼此的青春也见证了后来的成长。
　　递完婚戒，退到一边的伴娘林雨阳早已泣不成声。

　　那些嘴上说着不相信爱情的人，其实只是真正的爱情从没眷顾过自己罢了。

　　仪式结束，林雨阳跟着张帆他们坐在了高中同学那一桌。桌上大多人林雨阳都对不上名字，尤其当他们指着对方说到彼此高中时期的糗事时，林雨阳更是得靠着一些模糊的记忆努力辨别着，心想是吗？那个谁真的是眼前的这个谁吗？

　　这种感觉还挺可怕的，它让你清醒地意识到，其实青春不是随着时间消逝的，而是跟着人们记忆的褪去不见的。只有那些闪耀过别人青春的人，才会在大家的回忆里，青春永驻。十七岁的陈星宇，就是这样永远不会老去的人。

　　“要是当年就有这些选秀比赛，咱们班陈星宇绝对断层第一出道。”
　　“得了吧，人家局长儿子，志不在娱乐圈好嘛。”
　　“也不知道最后什么样的姑娘才能把这样的男神抓在手里。”
　　“当年陈星宇喜欢咱们班谁来着？林雨阳吧？”
　　“对，就林雨阳！”

　　他们肆无忌惮地大声讨论着，就仿佛故事里另外一个当事人不在场一样。

　　直到张帆意识到不对劲，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大家才齐齐看向林雨阳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当年那么多女生都喜欢的人，就追着你不放，你怎么就没点头啊。”
　　旁边一个烫蛋卷头的女人侧头小声问，林雨阳端起杯酒喝了口没说话，她不知道该怎么讲也不想讲。
　　女人又不死心地小声问：“那，当时他们都传你当小三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呀。”

　　“你觉得呢？”

　　放下酒杯，林雨阳不重但却极有态度地回了一句。女人尴尬地讪讪一笑，说：“我当然是觉得他们在瞎说，呵呵，我也就是随便问一嘴，你别往心里去啊。”

　　林雨阳没搭话，脸色突然暗了下来。

　　这些人永远都是随便问一嘴，随便说一嘴，随便如何如何，最后再以一句【我不是故意】的结尾，却从来不去想这些【随便】丢在别人的生活里，会掀起什么样的惊涛骇浪。

　　林雨阳忽然想起那年冬天，某个寒风刺骨的早晨，那盆直直泼在自己身上的冷水。当时那个女生说的也是：“抱歉啊，我不是有意的。”

　　说起来，她和陈星宇后来的结局，好像也是从那盆冷水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是一场悲剧。

　　饭吃的并不尽兴。从今早开始，林雨阳的眼神就一直在飘忽着。尽管她心里很清楚这场婚礼陈星宇大概率不会出现，但她还是怕极了如果他来的话，她错过了他。

　　纪琳琳换了一身红色旗袍挽着郭超出来敬酒，大家举杯碰撞的瞬间，林雨阳的余光隔着新郎新娘幸福的笑脸扫到了门口迎宾接待处闪过的一个身影。

　　一身休闲装，个子高高的，走起路来背影看上去还是那么意气风发的少年气。

　　他来了。
　　是陈星宇，他来了。

　　这一秒林雨阳脑海里只有这么一个想法，然后下一秒她便放下酒杯留一桌目瞪口呆的人楞在原地追了上去。

　　十年了吧，他还是跟从前一样，就算走在茫茫人海里，还是能被林雨阳一眼找到。

　　陈星宇，你好。
　　陈星宇，好久不见。
　　陈星宇，我有点想你。

　　鼓起勇气酝酿了好久的话卡在嗓子里发不出声，林雨阳看着他一步步走到停在酒店门外的车前，然后车窗里探出一个女生的笑脸，林雨阳还没看清，陈星宇便笑着开门坐了上去。

　　隔着远远的，林雨阳看到那个女生贴心地帮他整理好安全带，然后车子便没有片刻停留地开走了。

　　林雨阳整个人突然没了力气似的瘫在地上。纪琳琳赶来的时候，林雨阳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死死抱住她。

　　没有人问林雨阳那天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就好像她和陈星宇之间，似乎什么都发生过，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