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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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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气温低。U-17训练营的冬天,来得比学校早些。清晨起来锻炼,宿舍楼北侧的湖区,茫茫晨雾一片。水杉林都冻白了。
难得周末,教练组准了假,放大家下山。迹部回到宿舍时,整栋大楼刚醒,空气嗡嗡躁动着。从走廊里过,听见有人边刷牙边讨论新出的专辑,有人策划下午霸占休息室打游戏,有人大声密谋,要去商店街买万圣节的装饰品。柳和真田站在205室门口,抓着切原,要检查他的学习进度。日吉小声嘀咕着走出房间,说我看不是学习进度,是退步程度。在他身边,财前三步一回头,找好角度,掏出手机,“咔擦”一声,准备上传博客。
迹部臂弯里夹着一本莎士比亚,推开阅览室的门,此时,雾仍未散尽。代替管理员坐在咨询台后面的,是每周末都会出现在阅览室的书籍爱好者大曲学长。虽然他看上去永远一副“饶了我吧我们这里又不是幼稚园”的样子,但在这点上,可说认真负责,从不缺席。
遥遥打过招呼,绕开放着报刊杂志和网球技巧的几排书架,往里走,果不其然在最靠里的桌边看到了入江——或者入江学长,迹部还在心中斟酌着两种称呼的差别,对方却已抬起头来,搭着下巴的手指弯了弯,用嘴型对他说,早上好。
大概是在图书馆见过太多次,迹部已然学会读唇。按照那些刻薄朋友的刻薄说法,是你光鲜亮丽的履历表上又添一项,虽说不能考证,搞点情报工作却是绰绰有余。
他点点头,决心省略称呼,拉开椅子,在入江对面坐下。那本莎士比亚平摊着,还没翻过去,便被按住了。书本主人望着他,明知故问:还没看完?
迹部点点头,最近训练太忙。学长要是着急——
不着急。入江把眼镜推上去一点,灯光在他眼底微微晃动着,像是水里的月亮,浮起碎金似的笑影,你想看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
刚进训练营时,国中生私下品评人物,觉得鬼学长面冷心热,德川学长神似幸村,种岛学长神出鬼没,提起三号球场的入江学长,则意见一致,都说他温柔和善、彬彬有礼,是个好人。很可惜这般印象,在场地交换赛后旋告破灭。入江学长演技精湛,戏中带戏,把人耍得满场奔命,还要假惺惺问侯脚痛不痛,大家倒吸凉气之余,终于明白了前辈们那句意味深长的“不想跟他打”究竟是什么意思。
因此,对于迹部能和入江玩到一处,训练营里解释纷纭。一种说法是不打不相识,一种说法是入江戏弄后辈上瘾,还有一种说法,则夸迹部人好,对待成天睡觉的部员都那样大度,自然不会把成败放在心上。迹部觉得他们挺闲。
当然入江也闲。场地交换赛后的那个周末,他们便在图书馆遇到。入江一面问他,那本从自己这边借走的莎士比亚看了多少,一面竟在他身旁坐下。偌大一间阅览室,十张桌子空了九张,可他偏偏坐在这里,坐着也就罢了,还悉悉索索传纸条来,说下回想和迹部同学组双打。
这样不华丽的事他还是头一次见。在学校里,迹部是A组1号,一排一列,兼之自带风纪委员气质,小纸条从不往他眼前走。学长一双眼睛笑盈盈地看过来,他既不能翻脸,又没想好怎么回,犹豫间,新的纸条又来了,说书可以慢慢看,不必急着还,问他看到哪儿了,一出《李尔王》,自己最欣赏爱德蒙,李尔万事用情,爱德蒙永远无动于衷,恶的极致,让人耳目一新。未及他拧开笔帽,认认真真写点什么,第三张纸条翩然而至,叠成玫瑰,假可乱真,花蕊里只一行字,写的是:这种无声交流,像不像文艺爱情片?
迹部一愣,这才意识到他又在即兴炫技。于是合上笔帽,不回了。
不过那天他们却在阅览室待到了晚上,像是持久战,书一页一页地翻,谁也没有离开。直到临时管理员大曲学长来敲桌子,说要关门,才觉出了饿。入江似笑非笑瞥他一眼,说难为你了,又轻轻巧巧绕开了“难为”什么,主动请他吃晚饭。迹部将信将疑,跟他回了宿舍,只见他拉开柜门,里面赫然一台小功率冰箱,又拉开箱门,里面满满当当,全是甜点。
迹部说:“这个没法当饭吃吧?”
入江揣着明白装糊涂:“我记得你那里有不错的红茶?”
食堂早就关了。最后他们在门禁前半小时去山脚便利店买了关东煮,站在路边吃。迹部很想说本大爷高贵的胃怎能消化这种庶民食物,转念一想如今他高贵的胃只能消化自己的胃酸。偏偏入江浑然不知,还说你下次可以扮演那种落难贵公子了,“这叫体验生活,演戏嘛,就得真听真看真感觉。”
迹部咬下一口,挑眉道:“你平时也这么干过?”
入江动作比他快,一杯关东煮五分钟搞定,此刻咬着馒头道:“那当然,我在十种以上的饮食店打过工,从咖啡馆到中华餐厅,还包括贵财团的直营高级料理店。这对学习演技很有帮助哦。”
“什么帮助?”迹部问。
“嘛,”入江耸耸肩,“可以同时端起四枚盘子,假装要摔倒,然后惊险地接住?”
入江说下次表演给你看,话里有强买强卖的味道。于是迹部回以笑容,仿佛对方真的会表演,而他也真的很期待。
学长做成这样,堪称为老不尊,换立海大那位真田过去,都要比他老成。然而迹部也说不清自己对入江那种莫名其妙的包容究竟从何而来。只能说他们在某些方面算是投缘。自便利店回集训营的路上,两人聊莎士比亚,入江一时兴起,背诵十四行诗,“我怎么能够把你来比作夏天?”迹部听见,刻意不解风情,说可惜现在已是深秋。入江点点头,继续诵道,“但你的长夏永不会凋落。”
没给他反应的时间,入江兀自背完,又兀自接着白天的话题,从《李尔王》聊到《哈姆雷特》。迹部拿犹豫不决的哈姆雷特和果敢复仇的雷提欧斯对比,说前者其实是瘫痪的现代人之化身,象征无穷思虑、无穷犹疑,因过量的知识和思想而无法行动。言下之意当然是不赞同。入江在路灯下静默一会儿,突然笑了,说你这话倒让我想起一个经典表述,“爱是想要触碰又缩回的手”。
他的思维太过跳跃,一下跨越四百年。然而迹部却跟上了。他说:“我听说过,《破碎故事之心》对吧。”
“哦?”入江挑眉看他,“迹部君也看这种故事?”
那目光兴味盎然,叫他心里一跳。迹部别开头去,遥望着训练营水塔上的那盏孤灯,笑了。“倒也不至于,”他说,“只是有个朋友特别喜欢纯爱小说。”
*
一日,他那特别喜欢纯爱小说的朋友带来消息,说为了迎接万圣节,教练们正在策划试胆之夜,地点在后山,两人一组进山探险,后十名要接受惩罚。消息一出,兴奋者有之,故作镇定者有之,思虑过密担心教练重导胜败组戏码者有之,自告奋勇调配处罚饮料引起民愤者亦有之。此时,迹部接到入江邀请,问想不想和他一同进山,还说就当为双打预热。
迹部心想,我还没同意双打呢,怎么就要双打预热了。吐槽归吐槽,还是任由入江把自己的名字签了上去。
后山海拔已过千米,比坐落在山间平地的训练营更冷,加之夜里降温,教练特嘱大家带上棉衣。缆车晃晃悠悠往山腰去,狭小的车厢笼着轻雾,升得越高,雾便越浓。入江坐在他对面,夸口去年也有这么一出,自己知道捷径,拿个前十肯定没问题。
踏上山间潮湿的土壤,大家才意识到此行并非什么万圣节活动。脚下这条线路,海拔高、湿度大、空气稀薄,一日之内,气候不齐,加之沿途还有精心安排的障碍,很显然,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特训。此时迹部落在入江身上的目光已染上几分怀疑。入江倒也敏锐,头也不回,问怎么了。迹部说:“我在想,你不会是教练安插在我们中间的间谍吧?”
“我们可是分散行动的,就算我神通广大,也只能给你添乱啊。”入江的声音一派无辜,转过来,把一个小夹子别到他衣领上,轻声道,带着。
“什么?”靠得近了些,迹部忍着没有后退。
他给自己也别上一个:“GPS定位器,防止走失的。”
果然,定位器派上了用场。途经山涧,水流湍急,入江嘱咐他小心,却未留意脚下,踩中教练设置的陷阱,沿着陡坡滚下去。迹部闻声去寻,拨开草丛,见他刚挪到树下,脚踝高高肿着,动弹不得。按照规定,同组两人必须一起到达终点,否则成绩无效。于是他们只能在原地等待救援。
入江说:“完了,要喝处罚茶了,似乎还是升级版的。”
入江又说:“你之前喝完乾君特调的咖啡,好像直接失去意识了?那个叫什么?”
迹部看他一副无事模样,便从牙缝里挤出答案来,粉恶秘胃。
露水从头顶滴落,捡来的树枝生不起火。前景黯淡,入江却仍笑得开心,甚至有闲情拉着迹部聊天。他说,第一次见到你,你正和日吉君比赛。你说好戏开场了,脱下外套往天上扔,还打了个响指。我当时就想,好大的阵势,应该安排一支拉拉队。
“然后比赛开始,他们说你那招叫唐怀瑟发球。我一听,唐怀瑟,这不是瓦格纳的歌剧吗。”
“哦?”迹部来了兴致,“你也听瓦格纳?”
“当然。”入江笑得意味深长,“尼采说,瓦格纳是伟大的演员。”
迹部抱起胳膊,调整姿态,舒舒服服靠着树干:“那可不是一句好词。”
入江说,尼采批评瓦格纳,觉得他让所有音符和技巧涌出乐章,不关心逻辑只在意效果,制造信徒而非观众,要求信仰以及臣服。“‘瓦格纳是谁?’”他清清嗓子,迎着迹部的目光,忽然朗诵起原文,“‘一个非常伟大的演员!他的艺术以数百个大气压压下:您得卑躬屈膝,别无他法……演员瓦格纳是个暴君,他的激情能够推翻每种趣味,消解任何抵抗。谁的姿态具有这样的说服力,谁又如此坚定和首先注重这样的姿态?’”
“好记性。”迹部缓缓鼓掌,“《瓦格纳事件》第八节。”
“把主语换成你,把音乐换成网球,不也很合适吗?”掌声歇了,隔着一公尺的月色,入江侧过脸来看他,“你最欣赏的瓦格纳是演员和暴君,在这点上,你和他并没有太大分别。”
迹部初次听见这样的歪理,一时也觉得新鲜。入江拿尼采批评瓦格纳的话来类比他,他也并无多少怒意,只是问,所以呢?
入江盯着他,嘴角的弧度像是月梢的弯钩,只一点点,然后在云围中隐没不见。
“你说你可不是不懂欣赏真诚表演的野蛮人。我想了想,这句话半对半错。”入江说,何止欣赏,你本来就是表演爱好者,那次球场替换赛,应该算是沉浸式戏剧,或者联袂演出,总之,非常愉快的合作。
“知道我们的区别在哪里吗?你排场盛大,故意引起注目,我不动声色,才能让人上钩。这和‘真诚’与否没什么关系,只是两种风格——”
“风格?”迹部摸着下巴考虑片刻,“就像布莱希特体系和斯坦尼体系?”
大概被他精妙的比喻和敏捷的思维震慑,这一次,入江花了小半分钟才反应过来。“承认吧迹部同学,我们是一样的人。”他的目光在他眉间流连不去,一双眼睛委婉多情,当然,那也可能是装出来的惺惺相惜,“我和你,一样的人。”
冷雾裹挟露水,顺着潮湿的衣襟,沁入身体。入江向来如此,刨去那些遮遮掩掩的敬语、谦辞,他说的每句话,都如打哑谜,是刻意让人听不懂的。然而迹部却觉得自己听懂了。就像他的眼力从开始便告诉他,入江根本没有崴到脚。
“如果我们是一样的人,”迹部说,“或许那次比赛,我早就看出你是在骗我了。只是陪你演下去而已。”
“哦?”入江语气真诚,眼神中的怀疑与兴味,却又不曾遮掩半分,“那不是很好吗?迹部君也学会骗人了。”
过奖了。迹部心道,比如那本莎士比亚,我其实早已读完了。
*
迹部从文学区走出来,刻意把脚步放轻。冬日的图书馆温暖安静,适合补眠。入江果然睡着了,枕着书页,眼镜没有摘,很有压歪的风险。
四下无人,那张脸比试胆之夜更近。然而迹部沉默片刻,只是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枕在脑袋下的书。空气潮湿,微微泛黄的书页上留下他的指印。一圈又一圈,像是树木的年轮。头发金黄的年轻人站在树下,露湿蓑草,月映清河,雨水嘀嗒。
迹部转身离开阅览室。走时,也和大曲学长点头致意。那短短一分钟的停留,已足够他辨认入江在读的书,尤金·奥尼尔的《长夜漫漫路迢迢》,诺奖经典,在英国读小学时,他曾应老师要求,为它写过十页读书笔记。在那漫长无聊的雨天,他待在室内网球场,对着墙壁练习发球,渴求一个能够与之过招的、有品位的对手,和那群关注种族、身份、血统的家伙完全不同的对手。当初具规模的唐怀瑟发球带着劲风劈至眼前,他侧身击出,心里回响着《哈姆雷特》的独白:即使把我关在果壳之中,我仍然自以为无限宇宙空间之君主。
因此他自然记得书本最末的那段话,同样,来自莎士比亚的《暴风雨》。那日在亭中,入江只念了一半,还有后一半。
“人生如梦。我们短暂的一生,都在酣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