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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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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写自传,你会怎么描述自己的人生呢?刚满30岁的江柠躺在床上忍不住思考这个问题,大抵是开启三字头的惆怅,大概也是因为小酌了几杯酒,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望过去的人生。
其实就狭义的人生胜利组而言,自己应该算是成功的吧。□□和存款上的数字都可以证明。
可是这样四平八稳的经历太缺乏跌宕起伏的精彩性,如果要写成书,那就必须提炼出几件浓墨重彩的大事件。
江柠很快想到两件——第一件是她毕业那年毅然放弃入职公立医院,在所有人的不理解中选择了私立医院。第二件则是她身为医生,却站在病床边吻了自己的病患。
江柠难堪地用被子捂住脸。
下一个念头又冒出来:这两件大事都发生在同一年,会不会让故事情节太紧凑了些?
江柠蹙起眉头,继续往下想。无聊的学习、考试,然后是工作、按部就班的升迁,江柠绝望地发现,她的所有偏离既定轨迹、所有鲜活热烈的情绪,全是关于许惜年。
“许惜年。”江柠轻启嘴唇,悄悄地说出这三个字。即使是在没有人的房子里,她依旧不敢大声念出这个名字。
*
许惜年住院的那天,在整个住院部办公室引发了小小的轰动。江柠所在的医院以价格高昂、风景秀美为主要特点,住院病人大多是家境优越的老人和产妇。
江柠的同事们常常戏谑称这里为“疗养院”,突然入住一个青春美少女,仿佛给暮色沉沉的医院打了一针强心剂。
江柠刚忙完一台手术,穿着白大褂疾行过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悠长走廊,见缝插针地接过护士小姐手中的病例。
江柠扫了一眼信息框上的年龄:20岁,许惜年。
病患于八个月前在美国生下一个男婴,生父不详,被父母发现后立即带回了国。当然,是经过一番大战的。
许惜年的父母对男婴的状况说得很少,但可以肯定的是,男婴已遭遗弃。而许惜年本人在今天之前一直被关在家里,既不吃饭也拒绝交流,没办法才送来了这里。
江柠略一沉吟。算算时间,她18岁就怀孕了。
一旁的护士小姐正是先前接待许惜年父母的,她低声概括道:“有钱人家的漂亮女儿趁着出国念大学天天鬼混,这是教科书式的叛逆案例呀。”
江柠嗤笑着摇头,示意她注意些说话,心里却在想:这可不是叛逆两个字能简单概括的。
江柠径直走进走廊尽头的套房,这里毗邻活动区,落地窗外是大片花红柳绿的草坪和花丛。这是整个医院最贵的病房。
床上坐着的少女并没有因为有人进来而有所反应,她依旧木然地盯着窗外。
这样不配合的情况江柠早就料到了,她俯下身,打算以史上最亲和的态度面对这个医院的大客户。
没想到先笑开的人却是许惜年。情形在江柠出现在她眼前时便不一样了,许惜年的表现开始朝着江医生预想的场面背道而驰。
许惜年眉目清浅,长长的睫毛在眼下留下一抹阴影,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她看起来似乎又不像传闻中的那样不合作,反倒热情地先开口:“江医生,你好。”??江柠轻晒,看样子,方主任已经将自己的信息透露给病患了。她伸出手,与女孩虚虚一握,说:“对,我叫江柠。你的爸爸妈妈有事要忙,已经走了。我先过来跟你打声招呼,我们会朝夕相处一段时间。”??许惜年平静地点头。她既没有化很夸张的妆,也没有穿着另类,更没大吵大闹着反抗。这样出乎意料的顺利反而让江柠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江医生,你的……”许惜年的精神不太好,说话说得很慢。不过她的神态不显迟钝木讷,反而看起来很懒倦,视线始终停在江柠的脸上。
江柠的的五官长得大开大合,高鼻深目。许多人见她的第一面都会误以为她是混血儿。
就在江柠正打算回答早已答过很多次的话语时,许惜年的下一句话说出来了:“你的头发长得真好。”
“啊——”江柠下意识地伸手触了触耳旁的发丝。自从进入医院工作,她的头发基本都是盘起来的,难得许惜年注意到了。
“你的头发也会慢慢长起来的,”江柠敏锐地捕捉到某些情绪,安慰道:“现在这个阶段掉头发很正常。”??乖顺的许惜年不像身在病房,倒像是在咖啡馆和朋友闲聊般熟络地道:“那棵树长得真好看。”?
“那是一颗古树。”江柠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说:“有时我们会在旁边的草坪开音乐会,欢迎你来看。”??只不过表演者都是些耄耋老人。江柠怕她不感兴趣,硬生生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好。”许惜年乖巧地回答:“那以后就麻烦你了,江医生。”
表现出对病患的重视,进而与之成为亲近的朋友都是江柠的工作。初次见面就如此顺利的情况算是少见。
江柠回到办公室,一看时间,距离会议还有二十分钟。
再翻看了一遍手里的病例,江柠拿出手机,决定把这个月的生活费提前转给母亲。
干净修长的手指停在屏幕上,江柠转完款,忍不住打字道:妈,给江宸易的零花钱别一次性给太多,免得他又拿去上网。
江宸易是她的弟弟。
末了,江柠又补充了一句:今年过年我还是不回家,科室忙,走不开。而且节假日值班费高。
“收到。”意料之中的简短回复。江柠看见收款到账,便收起手机,前往会议室。
方主任牵头的专项会议节奏很快,江柠拿到详细的病患资料时a4纸还残留着刚从打印机析出的温热。
许惜年的父母办完住院手续就马不停蹄地赶回公司,资料大多数是由刘助理补充详实。江柠的视线停留在履历那行的常春藤大学肄业几个字上面……
江柠抿起唇,很自然地想起刚上大学时获得的公费留学资格,只不过家里人不同意,甚至为此专门从老家过来骂她是不孝女、白眼狼。那时江柠躲在宿舍里哭了好几天。
这个世界上总有人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你穷尽一生也追求不到的东西。就连放弃也如此轻易。
江柠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把这些杂念全都清空出脑袋,开始一门心思地扑在病例上。
资料上更多的还是许惜年方才办住院时进行的常规检查,江柠仔细看了一遍所有生理和心理上的各种检测数据。厚厚的一沓纸,翻到最后一页,结尾的一行字写着——诊断结果:中度抑郁症。
……
作为主治医师,江柠每天都在观察许惜年。
虽然抑郁症不存在应该有的样子,但许惜年表现得实在很不像一个抑郁症患者。
她对每一个工作人员都彬彬有礼,虽然不算热络,但很健谈。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是个一开玩笑就笑个不停的性子。
她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洗头,但从来不用吹风机,江柠每天晨检都能看见她湿着头发走到阳光里,坐在长椅上晒干头发,仰起头时双眼会微微眯起来。
许惜年的活动时间很碎片化。除了上午运动一个小时、下午和心理医生聊四十分钟,其余时间则是基本都在睡觉。
但由于每顿饭后都要吃药,所以一到饭点护士小姐还是会把她叫醒。每每被叫醒,许惜年从来不恼,有时还会不好意思地解释:“我前几年一直在失眠,最近又睡不醒,可能是在遵循某种守恒定律。”??许惜年的性格好到常会让人产生她为什么要住院的疑惑。江柠怀疑过她在问诊中撒谎用来逃避家庭和父母,但她掉落的头发和糟糕的睡眠又显示出不同寻常来。
起码躁郁症的可能性可以完全排除。
江柠把这一结论告知刘助理,刘助扶了扶眼镜,不可置信道:“可是许总说她有时可以几天不睡觉,在家一发疯就砸东西。”
江柠不太喜欢面前这个刘助理提到许惜年时的口吻。??她蹙起眉,以专业的语气说:“这一个月来,她的情绪一直很稳定。脑核磁和前庭检查也都做过了,躁郁症的可能完全可以排除。”
“那她需要做电疗吗,就是那个什么mect……”刘助绞尽脑汁地想:“许总听人说那个很管用。”
“不用,现在的情况吃药就好。”江柠感觉到胸腔随着呼吸正在剧烈起伏着,“如果许总想让他的女儿快点好起来,那就至少来医院看看她。”??说完,江柠不等刘助回话,转身往病房走。
许惜年懒洋洋地靠在病床上,一见她进来又笑嘻嘻的:“江医生,我的眼睛还是不太看得清,不过我一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你。”??有的抗抑郁药物会使病患产生混沌感,看见的世界与一千度近视时不戴眼镜看见的差不多。
不过每个人的适药反应不同,看来许惜年是程度较为严重的一类。
“头很晕吧?”江柠轻轻搭手过去,摸了摸许惜年的额头,“下次难受可以告诉我们的,打一针会舒服些。”
许惜年摇头道:“不要了,还可以忍。而且我怕太依赖药物。”??江柠替她测体温、调试设备、检查输液瓶,穿着白大褂在病房里走来走去,许惜年的目光一直不错眼地追随着她。
江柠明知她目力不及一米,却仍是被她盯得不自在:“头晕就躺下休息一会儿吧。”
许惜年依言照办,默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问:“江医生,我晚上视力应该会好一点。你可以陪我看电影吗?”?
不等江柠开口,许惜年立即补充道:“如果你忙的话就算了。”??
大多人一来到医院这个陌生且无助的环境里都会对医护人员产生难以言状的依赖,其中以家庭关系不好的尤其为甚。
江柠去老年病房时,时常能感觉到病患对护士细微的讨好。即使花了再多的钱,他们似乎也心知肚明,自己是不受家人接纳的人,是个累赘,所以才会被省事地扔到这间疗养院来。
他们在尽量让自己不要成为一个麻烦。
江柠其实很忙,但当天晚上,她还是从库房里找了个投影仪出来,在许惜年兴奋的目光中调出了《心灵奇旅》。
江柠坐在套房的沙发,还是没放下医生的架子,一看见主角遇到挫折的情节就转头去看许惜年,一脸的欲说还休。
许惜年目不转睛地盯着投影画面。忽然轻轻“嘘”了一声,有所感应般地嘟囔:“江医生,不要说教。”??江柠从没在病人面前吃过瘪,此时却也只是讪讪地转回脸,心里默然:说教可是大忌,我才不犯。
许惜年始终面色平静地观影,结束时,她问:“我会被送进精神病院吗?”
“不会的。”江柠很难得地不使用严谨的医生话术,她顿了顿,又说:“这个投影仪你留着吧,平时精神好的时候可以看看电视。”
江柠没有得到答复。她转过头,看见许惜年紧紧蜷缩成一团,她的身体簌簌抖动着,发出隐忍又绝望的哭声。
江柠心口一滞,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背,说:“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吧,我不看你。”
忘了是从哪天开始,江柠只要一有空就会见缝插针地去看许惜年。
许惜年恢复了她那副笑眯眯的做派,每天依旧大清早就用一大堆瓶瓶罐罐护理头发,再仔细认真地收集每次梳头掉的头发,数数相较前一天有没有减少。
除此之外,许惜年还网购了许多家居和小玩意,保安常常推着小车运送她的成山快递。她把医院病房布置得像家一样。
在最风华正茂的年纪被囿于白墙药瓶间,她会感到悲怆吗?
如果没有生下孩子,她只是像每个大学生一样在校园享受派对和恋爱,那会不会就能拥有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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