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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节 ...

  •   同一时间段,郭进提着热气腾腾的一大袋肉包子走进男生宿舍,“大家今天辛苦了,吃包子,每人两个!”
      “哇,进哥哥请客,好大方啊!”孙凯叫起来。
      郭进皱起眉头严肃地说,“拜托,别进哥哥进哥哥的,听得我头皮发麻,实在不喜欢叫郭进,就叫班长!”
      “是,进哥哥不高兴了,我们从此就叫班长!”孙凯做个鬼脸,伸手抓了两个包子。
      “哎哟我的妈我妈的妈我的姥姥,包子唉!又大又白的肉包子唉!这不救了我的命吗?”老托刚洗过脸,端着水盆走进来,那正是一天中他最饿的时间,离晚饭又还有一定时间,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不由分说,放下水盆,也一手抓一个,左边一口右边一口啃起来,胖乎乎的腮帮子显得更胖,嘴角顿时油汪汪的也顾不上擦,那样子还真像西游记里某位著名人物。
      “郭进,你老看我干嘛?”老托终于注意到郭进的目光。
      “哦,没什么,对了,你要不够就再吃一个吧,我刚好买了十五个。”
      “那敢情好!”老托喜笑颜开。居然连台词也是西游记里的,郭进想起方才和黄容关于老托的那番对话,忍不住笑起来。自己的伙伴天天相对,当然觉得他好,别人看他不顺眼,也是情有可原。
      晚自习的时候郭进刚好碰到德语班副班长张颖,张颖问他,“明天下午我要给新生文艺汇演做点布景,需要个个高点的来帮帮手,你课后有空吗?”
      郭进看着张颖的双眼皮想了想,说,“不好意思,明天估计不行,好几门课的作业后天都得交。”
      “没关系,那我找别人。”张颖笑着走了。
      郭进转过身才意识到,其实那些作业并没有那么紧急;其实,放在往常,他多半会说“没问题”的;不由有些惊讶,黄容那些无厘头的评论竟然真的影响了他的看法。
      这还了得?!
      他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郭进,记住,你是郭进,不能让黄容的思想来牵着你的鼻子走。
      九点的铃声敲过,灯火辉煌的文理楼渐渐安静下来,学生们成群结队地走出楼门,老校工带着一串哗哗响的钥匙一间间教室开始赶人。
      九点二十五分,老校工回到一楼,发现那个上次三两下就把一个人高马大小后生撂倒在地扬长而去的臭丫头还在楼门边溜达。他忍不住决定代表世间的男人给她传授一点人生经验。
      “姑娘,要我说,人对你赶紧的时候,你对人那样,出手那个狠,你看,现在人不理你了吧,你又天天在这晃荡,你年纪轻,还不知道,男人都要面子,你伤了人家的皮肉事小,伤了人家的面子事大!”老校工语重心长,“算了吧,几个礼拜了,人说不定找别人了!”
      方越洋转过头来,微笑地看着这个管闲事的老头,亲切地回答,“是啊,老伯,没错,上回你送二食堂那位大婶花头巾,人家就是不要,伤了面子吧?要不,下次我去帮您选一条花色好看点的,换个人再试试?”
      老校工顿时被她说得讪讪的,摇摇头,晃着钥匙走开了。
      洋洋回到宿舍,把书包往床上一扔,呼出一口气,问还在做作业的晓曦和翠萍,“你们知道这学校里有可以登寻人启事的地方吗?”
      “寻人启事?” 晓曦从作业上抬起头,“你要找人?”
      洋洋点头。
      “找谁啊?”
      “黄容呢?”洋洋问。
      “在隔壁宿舍吹牛呢。”晓曦说。
      洋洋说,“找上次被我打的那个人。”
      “啊?”晓曦和翠萍同时叫了一声。
      “就是说,你…打了人,然后,现在想去找他?”翠萍小声问。
      “是。”洋洋点头。
      “为什么?”
      “是这样的,”洋洋犹豫一下,往下说,“那一次…打架的时候,我的一块手表…掉在他那儿了,手表倒没什么,可是上面有一个小坠件,里面是我小时候和我妈的一张照片,我…想把那张照片拿回来。”
      这下晓曦明白了,“哦---,这是不是说,他抢你的手表,你把他打了,可表没能抢回来?现在你愿意把表送给他,只要他把那张照片还给你?”
      “……也不是他抢我表,就是…有点误会吧。”
      “那人是不是社会青年?”翠萍皱起眉头,“时大军说这学校里有些地方人挺杂的。”
      “我…不知道,不过,看上去…不太正派。”洋洋想起那人的光头。
      “我觉得这样的人最好还是不要去多惹,”晓曦说,“何况,你打过他,他带一帮人来报仇怎么办?”
      “可那张照片我真的想拿回来。”洋洋坚决地说。她扔掉手表的时候一时冲动,完全忘记了那块表上的坠件和里面的照片。
      “也是,你和你妈妈的照片,落在别人手里也不好,”翠萍理解地说,“要不这样,好好地跟他商量,给他点钱,算是赔礼,再把照片要回来。那些社会青年就算流气,总要讲道理吧。对了,”她眼睛一亮,“可以让时大军陪你去!”
      “现在首先要找到那个人。”洋洋说。
      是啊,怎么找到他呢?大学生看外面日报晚报的很少,Q大自己有份所谓校报也几乎没人看。
      “对了,写个告示贴在食堂门口吧?”翠萍提议,“上次我看见有个女生丢了笔记本就写个告示贴在那里,说捡到送还的给五十块钱。”
      这个建议立刻被洋洋否定,“太傻了吧。”她想起一大群男生围在告示栏前面边看边剔牙的景象就觉得恶心。
      “我倒是有个办法,”晓曦慢慢地说,“学校里不是天天中午都有点歌台吗?你去给他点个歌,说希望他听到后把那张照片送到某个地方,比如文理楼的传达室,你呢可以事先在那儿留点谢礼,千万不要给我们宿舍号码!”
      这个办法比较靠谱,洋洋点了点头。
      外语系系主任办公室里,孙闻天教授签完最后几个文件,揉揉酸痛的脖颈,收起桌上的东西,准备回家。
      电话铃在此时响起。他拿起电话。
      “老孙啊,我是政法的老马。”
      这个名字让孙教授微微有些惊讶,但他立刻微笑着回答,“老马啊,你好!”
      “我本来想明天给你打电话,可看到你办公室灯还亮着,索性试试,”老马的声音总显得有几分腼腆,“常常见你挑灯夜战,真是个勤快人啊!”
      “彼此彼此。”
      政法学院的马院长人如其姓,是个勤恳型的老好人,二十多年没有多少功业,因此也没有什么过失。几年前政法学院当权两派间发生了一场很惨烈的斗争,结尾极为戏剧性,输的那边愤然调离,而赢的那边在三天后突发脑溢血一命呜呼。校领导层对此因此极大重视,认为政法学院这种延续多年的争强斗狠风气应该煞一煞了,于是老好人老马连件蓑衣都没来得及穿就成了得利的渔翁。
      马院长问候过孙教授的父母太太儿子之后,开始问候外语系大楼旁边的花草,“我每次走过你们系都很羡慕,为什么校工在你们那里种那么多月季花,我们这边只有光秃秃几棵玉兰树?”
      “改天让王秘书摘几枝送过去给你插瓶?”
      “不必了,不必了,私摘花木可是违反校规的。”老马笑起来。
      孙教授渐渐感觉不对,以他的经验,马院长绕的弯子越多,事情越麻烦。
      果然-----“孙教授,有件事,不知你,知道不知道?”
      孙教授想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请指教。”
      “是这样,我们院95级一位同学,一位男生,几个星期前在文理楼旁边,被你们外语系的一位女同学打伤了,这事,你知道吗?”
      “哦,有这事?”孙教授有些惊讶,“你是说,你们政法学院一位男生被我们系一位女生……打伤了?”
      “是的。”
      孙教授第一反应是,你们学院的男生怎么这么没用呢,不由微笑起来,但老马的口气十分郑重,他知道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什么时候?”他收起脸上的微笑,同样郑重地问。
      “大约,三个星期前,”老马补上一句,“那男生前两天告诉他父母,他父母……”
      “伤得怎么样?”
      “很严重,手臂骨裂,打着石膏。”
      “他们是……恋爱关系?”孙教授问。他真的惊讶了,男孩子做错了事被女朋友扇个耳光之类他不是没遇到过,打到上石膏他还是头一次碰到。
      “据男生说,他们并不认识,是发生了一点口角,具体原因我还不是很清楚,但有现场目击证人证实,你们系那位女同学的确对我们学院那位男同学有主动的身体损伤行为,以正面方向将其从站立姿势打倒在地,根据我们的调查,初步判断,可以认定那种行为是在非法情况下进行,而且形成了一定程度的,实质上的伤害,伤情有医生的检查报告…”老马到底是政法学院院长,扯起法律语汇来喋喋不休。
      “我明白了,”孙教授打断他,“要不,老马,我们约个时间,请两位同学,还有你们院和我们系的辅导员一起了解一下情况?”
      “好,”老马迟疑一下,“孙教授,还有件事,我想,还是应该和你先通个气。”
      “请讲。”
      “你知道,我们系那位男生是谁的儿子吗?”
      “谁啊?”孙教授被他绕得实在有些烦。
      “老林的儿子。”
      这个答案让孙教授无语。
      “你是说……管院的院长老林?”
      “是,”老马轻声补一句,“那孩子一直不肯说是怎么伤的,前两天才告诉他妈,老林知道了很生气,说一定要追究。你也知道,就要50周年校庆了,校领导对治安,纪律,都特别重视,在这个当口有这种事,怎么说呢……”老马斟酌着字句,一时也沉默了。
      孙教授倒抽一口凉气。挨打的居然是他的死对头,管理学院林院长的儿子,事情麻烦了。
      他心里明白,马院长为人外圆内方,和管院院长老林家的交情可谓铁得连锈都不生,管院林院长的儿子也是马院长的干儿子。今晚老马这通电话,无非是出于厚道打个招呼而已,在场面上,无论老林还是老马都不会轻易放过。
      孙教授在心里轻骂一句,这老林的儿子真他妈窝囊。
      “好吧,我们约个时间,”他沉默一会儿后回答,“知道是我们院哪位女同学?”
      “是你们院96级英语经贸班的,那位男生当场没听清楚她的名字,只知道姓方,我们院的辅导员去你们系侧面了解了一下,96级英语经贸班只有一位女同学姓方,叫方越洋。”老马显然有备而来。
      孙教授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林少峰嚼着口香糖走上管理学院大楼三楼楼道,在“院长室”前停下来,推推鸭舌帽的帽檐,把口香糖吐在左手手掌上塞进牛仔裤后面的口袋,再把门上名牌栏中“林大峰”那块烫金牌子拿出来,底朝天放回去,然后,敲了敲门。
      “请进。”林院长的声音在里面威严地响起。
      管理学院的毕业生有两大特点,一,趁权的多;二,趁钱的多。当他们春风得意回馈母校换点口碑时,少不了当初栽培自己的院长,于是林院长的办公室比起其它很多系科主任的办公室,从装潢到摆设,处处透着一种深藏而巧妙地露出一只角的高端大气,淡雅的薰衣草色镂金墙纸,是日本全进口的,怎么看怎么顺眼,林院长烟酒不沾但钟爱咖啡,国人对雀巢咖啡无比向往的年代他就已天天磨正宗蓝山了,于是办公室的玻璃柜里琳琅满目来自世界各地的名品咖啡豆,让人叹为观止,最引人注目的是对着花梨木办公桌的墙上那张硕大的世界地图,上面的世界各国醒目地布着带红色小旗的大头钉,以示他的学生桃李满天下。
      林院长属于那种类型的男人,让大部分人一见就肃然起敬,真心怀疑他在娘胎里就端端正正戴着眼镜穿着中山装,出生时郑重握着母亲的手说“娘,辛苦了”,而那见了他不肃然起敬的一小撮呢,则往往彻底不尿他-----说不出明确理由,就是不尿他。
      孙教授属于彻底不尿他的,而林院长的儿子林少峰,也属于那一小撮。
      “老马说…林院长您召见我,有什么…最新旨意要宣吗?”林少峰迈着一双长腿走进办公室,左右张望,最后目光停留在地图上,“哟,连南极洲都有了?我回头立刻去告诉老马让他惭愧惭愧把学生赶到北极去帮爱斯基摩人打官司,恭喜林院长贺喜林院长,您可真是台播种机啊!”
      林少峰见了父亲,习惯性地开始讽刺。而林院长见了儿子,习惯性地皱起眉头。
      “又把称谓弄错了吧?‘老马’,是我叫的,在你,应该叫‘马院长’以表示尊敬,否则人家会觉得你没大没小;而‘林院长’,是别人叫的,在你,可以叫‘老林’, ‘老子’,甚至‘老头子’,不过,比较合适的叫法,应该是‘爸爸’。”林院长一板一眼地说。
      “得了吧,老马对别人来说是院长,在我眼里就是小时候隔壁邻居,他是看着我长大的,换句话说我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从前林院长和院长夫人一心致力于追求自己的崇高事业,一个在国外念书,一个在广州进修,长年累月把我寄养在人家,赶上老马和冯老师刚好没孩子就拿我当亲儿子养,饿了给我吃,尿床了给我洗褥子,病了带我去看医生,我那时就天天‘老马’,他从没见怪过!”林少峰话头一转,“对了,有个事我一直想请教,当年您为了自己的前途对我不闻不问,老马呢天天带着我打乒乓斗蛐蛐上公园,到现在,您好像也就跟他一个级别嘛,林院长,怎么搞的?”
      世间的事难有因缘凑巧,等林院长功成名就打算好好管教一下儿子的时候,林少峰已经进了叛逆期,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于是这便成了父子俩谈话的基本模式。
      林院长看着儿子脸上的讥讽,无奈而冷静地转换话题,“你的手臂怎么还没好?”
      “伤筋动骨一百天啊,我才二十多天。”
      “不就是骨裂吗?又不是骨折。”
      “您有点医学常识好吗?骨裂在医生上叫做‘裂纹性骨折’,就是一种类型的骨折!”
      “我听马院长说,你让你们班的女生轮流喂你吃饭,有这回事吗?”
      “什么叫我让我们班女生轮流喂我吃饭?”林少峰立刻抗议,“老马是这么跟你说的吗?他要这么跟你说,我回头立刻得同他好好谈谈,他这政法学院院长怎么当的,这么一句话就把我们班那些生在新时代长在红旗下有理想有觉悟的女生给说得跟封建社会的三妻四妾似的?”
      “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那是我们班女生见我伤了右手,学习生活不能自理,在自己完成了吃饭任务仍有余力的情况下,主动向我伸出援助之手,让我不至于在‘进食’这个人人都需要完成的生活必须环节上摔倒在起跑线上,拉集体的后腿,给政法学院抹黑,这充分体现了同学间的团结友爱精神和人道主义关怀,是值得领导表彰的!”他立即加上一句,“男生也没闲着哦,帮我抄笔记呢!这么分工是有道理的,您想哪,战争年代的首长,不也都是男勤务员帮助工作,女护士照顾生活吗?”
      “别东拉西扯了,你这套哄别人可以,骗我和老马就算了吧,”林院长不动声色,“几年就不会用左手了?当初为了让你习惯用右手吃饭写字,还打断了我两根尺子呢!女生喂你吃饭,男生帮你抄笔记,你自己干什么?”林院长的眉头皱得紧紧的。
      “林院长您那时不老跟我说,旁门左道,旁门左道,用左手吃饭就是旁门左道吗?”林少峰反击,“您的教诲我铭记于心,所以,为了避这个‘旁门左道’的嫌,我宁可不吃饭,也坚决不用左手吃饭!”
      “马院长还说,你跟他说,你们班有一半女生在追你?”
      “哎,这老马怎么搞的,那都是我的个人隐私,告诉他是信任他,他怎么到处说呢?”林少峰提高一度声音。
      “你的个人隐私?我和老马无话不谈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林院长反驳,“有那回事吗?”
      林少峰重重吸一口气,“我跟老马说的是,根据保守估计,我们班有一半女生对我有好感。”
      “你是怎么估计出来的?”
      “感觉啊。男人的第六感。”
      林院长感到有些可笑,其实老马跟他讲这件事的时候还说了一句话,林少峰在政法学院二年级学生中挺有人气,成绩好,朋友多,网球打得出色,但最引人注目的一点是,“自我感觉特别良好”。老马的意思是“随他去吧,年轻的时候都这样”,林院长想法不同,“我年轻的时候怎么不这样?”老马笑着说,“少峰比你当年长得帅嘛”。
      林院长七分恼火三分无奈,毕竟,儿子这副样子,他也已经习惯了。这个儿子,在他看来,性格上既不像自己也不像太太,倒是有几分像他那工人阶级老大哥的爷爷,一股气上来蛮不讲理天皇老子也不怕。
      林院长终究是念过博士,常年从事教育的高级知识分子,明白迂回疏导的重要性。
      “少峰啊,”他的声音缓和一点,“最近我和你几门任课老师沟通过,反映都不错,说成绩在班上算是比较拔尖的,这点呢,我很欣慰,”随后话锋一转,“然而,古人云,豫则立,不豫则废,‘豫’是什么意思?就是有计划,对于人生,对于未来,前途,有一个全面的,统筹的,周到的,考量。在我看来,你现阶段的一个根本问题,就是不够‘豫’,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林院长不知不觉进入了他的院长模式,“如果不及时纠正,端正方向,便会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在您看来,我怎么不够‘豫’了呢?”林少峰问,嘴角浮上一丝淡淡的笑,心想又开始耍猴戏了。
      “从多方面来看,你的学习习惯,生活习惯,看的书,听的音乐,交的朋友,根据我的观察,都自由散漫,缺乏一种严格自律的方式,”林院长严肃地说,“这个你回去仔细审视一下,相信会得出和我同样的结论。”
      “我比较愚鲁,请林院长举个例子吧。”林少峰诚恳地说。
      “比如,”林院长想了想,“昨天你妈让我看了你常听的音乐碟片,有首歌,题目就叫‘花心’,没错吧?老听这样的歌,难怪你会乐于让女生给你喂饭吃!”
      “那是‘周华健’的歌!”林少峰脱口而出,“台湾的周华健知道吧,他的歌全国都在唱,健康得不能再健康了!‘花心’的意思不是人要花心,而是‘花的心’,第一句是‘花的心藏在蕊中空把花期都错过’,我求求您,不知道就别乱下结论,行吗?”
      “健康?我看未必吧,”林院长轻轻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花是什么,植物的生殖器官,‘花的心’,什么意思?还‘花的心藏在蕊中空把花期都错过,不是带有明确的挑逗色彩吗?”
      林少峰整整半分钟没说出话来。父亲总是能毫无悬念地打破他已形成的成见,让他没有最看不起,只有更看不起。
      终于,林少峰咽下一口唾沫,尽量心平气和地说,“林院长,您关于这首歌的看法实在是太有…独特性了,我敢说,全国听这首歌的人,能有您这样意识的,绝对不会超过十个,对于这点我很敬佩。不过,实话实说,现在毕竟是九十年代,不是七十年代,您这些观点实在高深,跟我说也就罢了,可千万别跟您管院那些把您当干爹似天天捧着的乖学生们说,他们不像我,良药苦口利于病,有什么话就直说,当面不说,背后笑话您,那多伤体面啊!”
      林院长琢磨琢磨这话,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说法仿佛有些可笑,干咳一声,岔开话题,“那你的头呢?老马说你为了演个系里的话剧,还是主演,专门把头发给剃光了,那是什么话剧啊?”
      “林海雪原。”
      “哦?”林院长的声音缓和下来,“你演杨子荣?”
      “不是。”
      “少剑波?”
      “也不是。”
      “那是?”
      “座山雕。”
      林院长又感到有些哭笑不得。
      “您别小看座山雕,报名演座山雕的可比想演杨子荣的多。我演座山雕不是百里挑一,起码也是七八十挑一。”林少峰有些得意。
      “是吗?什么时候演?”
      “这个周末。”
      “手上戴着绷带能演吗?”
      “正好啊,体现了座山雕的……霸气。”
      “那好,演完了立刻把头发留起来,平时戴帽子,不要光着脑袋招摇过市,”林院长看看林少峰那戴着鸭舌帽的头,“上次我陪新来的夏副校长参观校园,在新闻系那边正好看到你光着脑袋把车骑得飞快前面还坐个女生,女生还大叫‘让我下来’,夏副校长当场就很不高兴,说这就是我们学校学生的精神面貌吗?我都没脸说这是我儿子!”
      “怎么了,林院长,嫌我丢您脸了?”林少峰笑嘻嘻地。
      “严肃一点!”林院长真心怀疑自己的血压是否已经超过一百六,“那个女生是谁?”
      “……一个…朋友,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了,”林少峰有些尴尬,“那个,往事不要再提了。”
      林院长却并不愿放过他,“我听老马说那个女孩在新闻系挺有名,据说作风还不太好,你呢跟你们同学打赌要追到她,后来没追到,赌输了,是不是这样?”
      “老马怎么什么都跟你说啊?!”林少峰着急了,“说过了这是我的隐私!”
      “儿子在父亲面前有什么隐私?这种事是用来打赌的吗?乱弹琴!”林院长的脸也板成铁板一块。
      两人之间出现一段难堪的沉默。林院长默不作声看着自己桌上的一盆文竹盆景,林少峰同样默不作声地望着自己穿着运动鞋的脚。
      “少峰,”终于还是林院长打破沉默,他思想过,决定还是再迂回一把,“我和老马这样,都是出于关心你,我们都觉得,你和那个女孩没成,不是件坏事,”他的口气很温和,“你说不少女孩对你有好感,那很好,年轻的时候适当扩大一点交友面,才能达到沙里淘金的效果,以后不会后悔。”
      “您的意思是?”
      “上个星期,周书记听说你网球打得好,跟我提起,他的女儿想学网球,那个…周书记的女儿今年…大三,不过人家早上一年学,其实只比你大两个月,我见过,女孩子人不错,我想……”
      林少峰心想我的爹啊,你什么时候能成熟点?
      “周书记的女儿,我好像见过吧,去年过年工学院院长请客饭局上?就是那个大饼脸上面芝麻似地撒了半脸雀斑的?”
      “怎么能这么说人家?”
      “林院长,您说句心里话,这种网球课,打我进大学,已经上过几次了?工学院院长,数学系主任,梁副校长,市侨办主任,新区管委会的,天地良心,我打网球用的是左手,她们没有一个左撇子,我教得累她们也学得累,到现在我只有一个问题,就一个问题,”他竖起一个手指,“这些领导家的千金们,为什么一个比一个长得丑?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您说是她们当初知道自己是投胎到领导家就不认真长了吗?还是老天爷见她们长得丑良心发现让她们去个好人家免得日后嫁不出去?啊?我说句不该说的,您是男人,我也是男人,您希望我去和亲为您日后的仕途锦上添花铺个红地毯的心情我能够理解,但您应该能理解吧,男人身上有些地方是不受大脑控制的,行不通就是行不通!”
      这一通厥词显然让林院长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他还是尽量平心静气地问,“你说……男人身上有些地方不受大脑控制,你说说看,哪些地方?”
      “这…您应该知道啊!”
      “我不知道,”林院长一本正经,“你说,什么地方?”
      “…..”林少峰不得不承认,父亲到底是老江湖,嘴巴即使没他尖,起码脸皮比他厚。
      他急中生智,“那个…就是那个…那个‘花的心’啊!这下您懂了吧?”
      这个答案让林院长也不由微微一笑,但又迅速把嘴唇拉平成一条直线,两人之间的气氛略略缓和。
      “事情是直的,你呢偏要往歪里想。我要你去教人打网球,说得好像,我要你去干什么似的!”
      “我是实话实说啊,您会觉得那些女孩子家里缺钱请不起网球教练吧?她们的父母会认为我是业余打工想挣几个零花钱吗?大家心知肚明,最终目的,不就是为了‘干什么’吗?那还怎么教球呀?”林少峰提起那些网球课就一肚子气,“我想好好教,人不肯好好学,穿着过膝长裙,连路都走不好,还打什么球?不过有一点好处,每次打完球回来,我都要对着镜子使劲看自己,一边看一边想,林少峰啊林少峰,你怎么就长这么帅呢?这眼睛,这眉毛,这鼻子,这身材,李白诗里说,‘天生丽质难自弃’,就是那感觉,我越看越觉得自己帅,已经是四小天王的感觉了,您一定要逼我去见周书记家的大饼脸,行,回来以后,估计就接近四大天王的感觉,到那时,您就不怕我这个国际经济法不念了,转专业去学艺术系学表演?”
      “胡说!”林院长无奈地低喝一声,“你要学会欣赏别人的内在美,不要总是盯着外在美。外在美是肤浅的,表面的,只有内在美才能日久常新,”他补上一句,“‘天生丽质难自弃’是白居易的诗,不懂就不要乱引用。”
      “什么叫内在美?什么叫外在美?”林少峰立刻回击,“如果定义是穿着衣服叫外在美,脱光了叫内在美,那我当然很乐意欣赏内在美!”
      林院长不理他,“下个星期开始就把头发留起来,再过三个月,等你手好全了,寒假就开始教周书记的女儿网球。关于这个话题的讨论结束!”
      “林院长,您这本质上是逼我在三个月里找个女朋友!”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林院长恢复平静,“你要真能找到,带来给我看,我也不是老古董,不过提醒你一句,娶妻娶德,找女朋友不能光看脸,更要看心。”
      “拜托,‘娶妻娶德’的下一句是什么?是‘娶妾娶色’,”林少峰立即抗议,“古人能随便纳妾,娶个丑八怪当老婆无所谓还能落个好名声,现在人只能娶一个,当然要好看,不为眼睛也得为身上的雄性荷尔蒙啊,如果我找了周书记家的大饼脸当女朋友一号,还能随便去找二号,三号,四号,那我也乐得无所谓了!”
      “你有完没完了?” 面对如此话痨的儿子,林院长心想他妈的读法律的都这样胡搅蛮缠吗,感到自己的忍耐也到了一个极限。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您,顾着您的面子没开口,今天趁机问问,听说林院长您年轻的时候追过外语系老孙的老婆后来没成但虽败犹荣,有这回事吗?”
      林少峰突如其来提起这件事,林院长仿佛如厕时门忘了关严,正全神贯注办某件事时被人突然开门撞见春光外泄而对方还偏偏认识,一种难言的尴尬。
      愣了好一会,他问,“你听谁说的?”
      林少峰看着父亲木木的表情,不由得意起来。
      “老马啊,你的好哥们,别以为老马就跟你说我的事,”少峰懒洋洋地说,“老马有回多喝几杯,把林院长当年的痴心往事全漏出来了。老马说那时您也就比我大几岁,加上你们那年代,特青葱,特纯情,给老孙老婆写了一份情诗,把她比喻成黑夜里的火柴,还让老马给润色,因为老马当年也算个文学青年,老马一看,这怎么成呢,怎么能把人美女比火柴呢,太便宜了啊,咱得贵点的,大笔一挥,就给换成了黑夜里的手电筒,后来让老孙老婆给退回来了。是吧?”他笑嘻嘻地,“您…脸红什么?精神焕发?”
      林院长仿佛喝下一杯劣质白酒,立刻上了头。
      “我…没有脸红。”事实证明,即使林院长这样自认千帆过尽早已心平如水的男人,回忆里也总会有一个柔软的角落,即使年深日久,一旦揭开,里面依然藏着当年那个青涩而真诚的少年。
      “林院长,不是我说,老马是苦孩子出身您也知道啊,怎么由着他乱来呢,拿人比什么不好,非得去比喻成那几块钱买一个用完了电池都懒得换直接更新的手电筒呢?我要是老孙老婆,看了也得生气啊!我跟您打赌,人家老孙给老婆写情诗,起步价就得是什么‘皇冠上的夜明珠’之类的!您要知道,‘侠骨柔肠’和‘傻不愣登’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少峰,说话要有分寸!”林院长的忍耐到了极限,一拍桌子,“第一,那是孙主任,都是校领导,他的夫人,无论如何不能随便开玩笑;第二,我的确认识孙主任的夫人,但那是很多年之前,当时,她根本还不认识孙主任,不存在‘老婆’之类的说法;第三……”他说了“第三”,却卡住了,不知该说什么好,憋了一会儿,“你说的,都是无稽之谈,没有这回事!”
      少峰并不放过,“那就是说,您是在没有对手的情况下输掉的?”他一脸同情,“那更可怜了,哎呀,怎么说呢,”他凑近一点,“您是不是想知道,论外形,论条件,您好像不比老孙差嘛,那他到底哪儿比您强?”
      林院长没有说话,看着儿子。这些年,这一点,他还真的想知道。
      “是这么回事,我打个比方,您,就是那个强力高效去头屑洗发水,哗哗哗,立竿见影,头屑全没了,爽快,但头发就是有点干,有点涩,而老孙呢,是那个…润发素,往头上一抹,再温柔地揉几下,哇,‘秀发如丝般润滑’,那电视广告您看过吧,就是那感觉,”他总结,“一句话,您和老孙,都可说是男人中的上品,区别在于,您,招男人喜欢,而老孙呢,招女人喜欢。明白了吗?”他说着叹口气,“我一直在想,我要是早点出生,指点指点您,该多好啊!”
      “胡说!我当年要是成功,就没你了!”林院长脱口而出然后立刻后悔。实话实说,少峰说得没错,孙闻天见了女人那股殷勤周到劲,的确是他林大峰这辈子都学不会的,也是最让他闹心的–校领导们欣赏他林大峰,可他们家里的女人们,上到八十老母,中至夫人,下至青春期小女孩,都对孙闻天很有好感,校领导都是文化人,有几个在家里耳根子不软的?
      “林院长您承认了!”林少峰果然反应飞快,“刚才您明确说‘没有这回事’现在又推翻,您的供词前后矛盾而矛盾之处已有第三方间接证据得到证实!”
      “我让你去学法律就是为了这样跟我耍嘴皮子吗?我这是在法庭上吗?你算是干什么,律师?审我?”
      林少峰往沙发里一靠,露出一个得意的笑,“要是我妈审您,我也可以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为您免费辩护,”他竖起一个手指,“不过您知道吗,老马告诉我这件事,我一下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为什么打第一次看见外语系老孙,对他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搞了半天原来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啊!对了,老孙有女儿吗?”
      “老孙就一个儿子,”林院长铁青着脸,“别做梦了!”
      “太可惜了!”林少峰拖腔拉调,“老孙要有女儿,我倒是不介意去鉴赏鉴赏她的‘内在美’!”
      林院长心想臭小子你就故意气我吧,这时将近午饭时间,校园里的点歌台节目响起来。
      “报告林院长,我得去吃饭了。”
      “今天谁喂你?”林院长阴沉着脸问。
      “名字不能告诉您,不过是我们班四大美女之一。”林少峰说。
      “等等,我还有一件正事,也是我请你来的主要目的。”
      “搞了半天,刚才都是在前戏啊?”
      “是这样,几个星期前你在文理楼被外语系女生打伤的事情,我和老马讨论过了,同意这件事情要认真对待,老马已经去外语系交涉,我们打算…约个时间,去外语系,跟他们的领导,辅导员,还有那位女同学本人,好好谈一下,关于…后续的处理事宜…”
      “啊?!”林少峰几乎跳了起来,“我妈怎么告诉你了?”
      “你妈怎么不能告诉我?”
      “她答应过我一定不告诉你的!”
      “就是她告诉我的。”林院长有些得意太太的忠诚。
      “我妈…..”林少峰紧紧皱起眉头,“弄了半天她软硬兼施从我嘴里套出来,就是为了跟你打小报告,真是……”他愤愤地,“女人不可信啊!”
      “你妈是我的夫人,自然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别臭美了,对着别人的老婆说‘夫人’,我还能接受,对自己老婆也‘夫人’‘夫人’的,恶心不恶心?”
      “你这是在跟你父亲说话吗?”
      “那你想干嘛?”林少峰反问。
      “我就想公事公办。”
      “那我怎么办?以后我还怎么做人啊?”林少峰很着急,“你替我想过吗?”
      “你怎么不能做人了?”
      “我怎么做人啊?我们系的人要知道我现在这样是被一个女生打的,我的脸往哪儿放?”
      “你是担心---那些女生不肯接着喂你吃饭了吗?”林院长讽刺地问。
      林少峰有些无奈,“你觉得…这听着体面吗?”
      “对啊,我正想问你,你这么人高马大,不可一世,怎么随随便便就让一个女生给打得伤筋动骨了?”
      “那是…我没有防备,而且,那天我…喝醉了,还有,那个八…女生,她好像精神上有问题,神经兮兮的,她肯定精神上有问题,对了,她一定练过!”林少峰回忆那天的情景。
      “这就是我和老马决定公事公办的原因,外语系的学生在校园里表现出失常行为,出手伤人,无论如何,外语系难逃其咎,你,不仅是我的儿子,更是政法学院的一名学生,如果不是你,是一名普通学生,结论也是一样的;从另一个角度说,我是院系领导,我的儿子尚且在校园里被人打成这样,那普通学生呢?他们的家长会怎么想?他们会放心把孩子送到我们学校吗?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并是出于为了要给你讨个公道的肤浅目的,而是要提醒外语系引起高度注意,教育,不仅是专业教育,更是道德教育,在道德教育上,不能松懈,要做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目的呢,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林院长又喋喋不休进入了院长模式,面前儿子的脸突然换成了夏副校长的脸,他是在对夏副校长打外语系主任的小报告,而夏副校长认真聆听,平均每句话点三次头,接下来,夏副校长会痛心疾首地说“真没想到,孙闻天怎么会这样”。
      林院长陶醉了。
      “你们打算拿那女生怎么样?”林少峰的眉头越皱越紧,打断父亲的话,“我说过她看上去精神不正常。”
      “能进入我们学校的,都经过体检,应该假定精神健康。那个女生嘛,那应该…主要由外语系自己做决定,从我们的角度来看,最轻,公开道歉,深刻检讨,触及灵魂,赔偿所有医药费,行政处分,如果外语系决定,我们也不会反对……”
      “我是苦主,”林少峰指指自己手臂的绷带,“我强烈要求此事到此为止,不再追究,不行吗?”
      “什么苦主,这是学校,不是武侠电视剧,你这种思想…”
      “林院长,我明白了,二十几年来你把孙闻天恨之入骨念念不忘,当年的夺妻之恨一有机会您就非报不可,顺便把他踩在脚下往上爬,即使那会让您自己儿子和不知谁家的女儿脸面扫地也在所不惜,我没说错吧?”林少峰冷冷地说,“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您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祝您成功,”他站起身,往外走,走了几步,停在那副标满红箭头的世界地图面前,“提醒您一句,学校里可有人说,管院院长的办公室比校长室更气派,说的人还不少,这几年您为学校创收做的贡献人尽皆知,但您有空就喜欢捣鼓历史,应该清楚,韩信徐达年羹尧,他们都是什么下场。我们学校池小王八多,您多保重!”他转过头来看着父亲,“还有,老孙家的是儿子,是您走运,因为他要有个女儿,就算黑成块炭满脸长痦子,我也非她不娶!”
      “你……”林院长气得目瞪口呆,但林少峰已经大步走出了院长室,把门重重关上。
      林少峰在走廊上走出几步,又退回来,有些费事地用左手从牛仔裤后面右边的口袋里掏出那块嚼了一半的口香糖,揪下一块,捏一捏,“啪”地按在门上名牌“林大峰”的“大”字一撇一捺之间,“林大峰”顿时长出一个翘翘的小鸡鸡。
      走出管院办公楼,回到明媚的阳光下,林少峰大大舒了一口气。
      Q大的午休时间是轻松愉快的,校园里散布的喇叭播放着学生会的点歌台节目,学生们骑着自行车穿梭在食堂,宿舍和教学楼之间,喜欢浪漫的或者重视养生的还能去为民湖边溜达一圈。
      林少峰往食堂的方向走,喇叭里传出女主持人大姐姐般温柔亲切的嗓音,当然,他万没想到,下面一首歌竟然是点给自己的。
      “外语系96经贸英语的方越洋同学想为她几个星期前在文理楼遇到的一位不知姓名的男生点歌,并告诉他,”大姐姐停顿一下,加入一句,“方越洋同学要求我们一定要把点歌信原样播出,所以这里我就原样播出了,告诉他,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一笑泯恩仇,上次你对我的无理取闹和冒犯,我考虑了很久,最后决定大人大量,原谅你,希望你能够从中吸取教训,以后不要再犯类似的错误。人生的路还长,知错就改才是好孩子,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有一块手表在你那里,希望你听到后立即送还到5号楼218宿舍,请记住,是5号楼218宿舍。在这里为你送上一首歌,周华健的‘花心’,这首歌具有浓厚的乡土气息,我觉得很适合你,希望你喜欢。”
      林少峰目瞪口呆地望着喇叭,周华健的声音在空中响起,“花的心藏在蕊中空把花期都错过,你的心忘了季节从不轻易让人懂,为何不牵我的手同听日月唱首歌……”
      林少峰终于反应过来,“八婆,你知不知道,五分钟前我还在帮你说话想替你息事宁人呢!”他摇摇头,“看来有些人真他妈不知好歹!”又点点头,看看自己的手臂,“好啊,你打折了老子的胳膊,让老子天天痒得要命,你还找上门来了,算是明白了,做人真的不能善良,好,好,我这就跟你索赔,医药费,误课费,惊吓费,精神损失费,两千,不,最起码三千!”
      几乎同一时间,方越洋恶狠狠地板着脸质问宿舍里坐在她对面的梁晓曦和时翠萍,“你们谁干的?”
      晓曦和翠萍一人一个盒饭才吃了一半,愣愣地面对着洋洋。
      “不是我!” 晓曦首先反应过来,强调,“我上次不是明确跟你说,要点歌的话,千万千万不要给我们宿舍号码的吗?天哪,这下好了,那人不会真的带一帮人来寻仇吧……”
      “也不是我!”翠萍紧跟着说,“我干嘛要那样啊?”
      洋洋盯着她们的脸看了几秒钟,声音缓和下来,像猫咪抓住了一只小老鼠似地,几乎有些温柔地问,“梁晓曦,我猜-----你大概告诉黄容了吧?”
      “容儿…啊,”晓曦幡然醒悟,“啊呀,我…也就随便跟她一说,我…”她着急了,“她不会……不过你上次没说不能告诉黄容啊!”
      “黄容在哪儿?”洋洋不跟她浪费时间。
      “上厕所。”晓曦怯怯地说。心里一半觉得自己被容儿卖了,一半觉得自己把容儿卖了,在恼火和内疚中迟疑。
      “出来。”
      “我在上厕所!”
      “快点。”
      “我在上二号!”
      “给你五分钟。”
      “五分钟不够。”
      “八分钟。”
      “还是不够!”
      “那说明你还没准备好,先穿上裤子出来吧。我说你那么时髦,怎么跟乡下老太太似地,上个茅房还喜欢把裤子带接下来挂在门上呢?”洋洋伸手拿起容儿那条精巧细致的皮带,“不错嘛,真皮的,毛孔都清清楚楚,意大利产的,得上千吧?”
      “方越洋你想干什么?”
      “跟你谈谈。”
      “方越洋我告诉你,现在是法治社会,你不要乱来!”
      “我没想怎么样啊,就想跟你谈谈,你有屎就拉,没屎就快出来。”洋洋悠悠地说。
      “我求求你了,”容儿扒着厕位围栏,“女侠,难道你不怕臭吗?我都快熏死了!”
      “那你做事为什么不先动动脑子?就为我说了一句你配不上你的进哥哥,你要这么怀恨于心?你真那么在乎郭进?”
      “扯淡我怎么会在乎郭进?你忘了吗,我说过你会有报应的!”
      “我有没有报应和你应不应该使坏是两码事!”洋洋皱起眉头,“黄容你好卑鄙啊,点首歌还要借机骂人家乡下人,故意招惹人家让他来找我麻烦,是不是?”
      “我没有……”容儿想狡辩,奈何已理屈词穷。
      “大小姐,我知道你也许习惯了凡事怎么想就怎么做,后果自然有人替你摆平,所以你从不想后果,但是,”洋洋威胁意味十足地用手点点容儿的小脑门,“现在你已经长大了,如果还不会,就要学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懂吗?接着拉屎吧!”她拿着容儿的意大利皮带往外走。
      “我的皮带!”容儿叫起来。
      “我替你保存两个星期。”洋洋说。
      “那我怎么穿裤子?我只有一根皮带!”
      “自己想办法。这,”洋洋看着她,“就是后果。”
      容儿意识到洋洋是认真的,她的眼睛咕噜一转,“方越洋你过来。我有句话跟你说。”
      “什么?”
      “你过来,很重要的,”容儿一本正经地说,“关于点歌的事。”
      洋洋走回去,刚一靠近容儿,不料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伸手一把抓下了洋洋的眼镜。
      “你什么时候把皮带还给我,我什么时候把眼镜还给你!”容儿大叫,“你以为我怕你啊!没皮带我不能穿裤子,没眼镜我看你怎么认真学习!”
      洋洋却毫不惊慌,甚至微笑起来,“这副眼镜左眼五十度右眼七十五度,戴和不戴差不多,三十七块钱,换你的皮带我没意见,你喜欢就留着玩吧,”她一拉厕所门走了出去,几秒之后又在门边探出头来,“我以前说你配不上你的进哥哥,现在发现那样说不对,向你道歉,”没等容儿错愕,她停顿一下,“你连郭进的脚趾头也配不上!”
      “方越洋你个-----”容儿气急败坏,“神经病!五十度你戴个□□镜啊!”
      洋洋回到宿舍,叹口气,在桌前坐下,思考着那男生听见这样的挑衅会怎么反应。她想,他要没听见就好了。不远处的墙上是穿衣镜,随便看一眼,里面那张脸不由让她自己吃了一惊。
      洋洋很少照镜子,自从高中发现轻度近视配了眼镜以后就天天戴着眼镜,因为有回一位远方亲戚随口说“这孩子的眼睛和她爸爸一样,特别有神。”从此每当她犯了错或妈妈由于什么原因变得歇斯底里,她的长相就成了责难的目标,“小没良心!跟你爸一样的桃花眼,将来除了勾引男人不会干别的!”说完了以后,妈妈又会自责地道歉,抱着她痛哭流涕,但下一次,她还会说。所以当别人家的孩子对着眼镜店里的镜框愁眉苦脸的时候,她几乎兴高采烈地选了一副很土但能最大程度让她看上去不像父亲的眼镜。多年下来,这种刻意的自我否定已经成了习惯;戴上眼镜,让她觉得安全。
      而洋洋对母亲的矛盾感情,也正仿佛那块手表上的垂饰;率性扔掉的时候,根本想都没想,事后,却又执着地想去找回来。
      晓曦在整理书包,边整理边打量洋洋,“方越洋,”她斟酌着字句,“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不戴眼镜比戴眼镜---漂亮很多?”这么说,一方面是希望和洋洋修好,另一方面也是真心的。
      “是吗?”洋洋淡淡地回答。
      “是啊,以后能不戴就不要戴了,”翠萍说,“昨天我在饭堂里听人说,大学里,男生一米七以下,女生戴眼镜,别的不管怎么样,都算‘身残志坚’。还说,”她看看晓曦,“说舞会的时候,千万不能戴眼镜,否则黑洞洞,人家一看眼镜的反光,就根本不请你跳舞了!”
      “真的啊?”晓曦很感兴趣,“那徐伟叫我们去和工学院那些呆瓜跳舞,我是不是应该戴副眼镜去?”她一想起这件事就发愁,“下个礼拜就要跳了,还不能不去,怎么办呢?不要请我,千万不要请我跳,否则我会像踩小蚂蚁一样,一只,一只,一只,踩死你们的!”她一面说一面用脚模拟着动作。
      “一位不知姓名的男生想为外语系96英语经贸的方越洋同学点歌,这位同学也要求把点歌信原样播出,想告诉她,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如果不会引用古诗,最好还是不要出来献丑。你认为自己‘沦落’,从我的观察来看也的确如此,但我并不认为自己‘沦落’。那块手表,你已经明确通过口头方式完成将它无偿给予我的程序,也就是说,手表的所有权已经属于我,请尊重中国人民共和国法律,关于这个话题的讨论就此结束。送给你一首张雨生的‘大海’。”
      “神经病!”如果说昨天洋洋还有些不安,到现在,一切内疚都烟消云散了。
      “黄容,怎么给点歌台写信?”她大喝一声。
      “外语系96英语经贸的方越洋同学为一位不知姓名的男生点歌,想对他说,首先,出于平等和礼貌,如果你不是个软蛋,我觉得你应该也报上院系和名字。其次,你不认为自己‘沦落’,那么我想提醒你,上回在文理楼见面那天,你认为自己很春风得意吗?‘好了伤疤忘了痛’不是一种美德。第三,那块手表是女式的,你留着它有什么用呢?它对你没有用处,对我却有意义,何不成人之美。送给你周华健的‘花心’,希望你三思,做人,退一步海阔天空。”
      “女侠,你文采真好,”黄容感叹,“就是跟我写的不一样!”容儿有个优点,不记隔夜仇,自己的皮带还在洋洋手里,该赞美的时候还是毫不吝啬。
      洋洋淡定翻她一个白眼,“谢谢,可是,你能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写这么无聊的东西呢?”
      晓曦也点头,“不卑不亢,有理有利有节,我想那个人要是讲理,应该会还给你的。”
      “真他妈无聊!”点歌台播放的时候,林少峰正捏着一大把牌在政法学院的男生宿舍里斗地主,手特臭,鼻子上挂满白纸条,正是火冒三丈的时候,他一把揪下白纸条,站起身来,取过身后的外套,“不打了!”
      “林少你去哪儿?”
      “我有点事!”
      “耍赖啊?”
      “我真有事!”
      “政法学院95国际经济法的林少峰同学为外语系96英语经贸的方越洋同学点一首张雨生的‘大海’,想对方越洋同学说,英雄所见略同,‘好了伤疤忘了痛’不是一种美德,同样提醒你回忆一下那天你自己的模样和行为;你我之间,有资格说这句话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你,谢谢你帮助我温习了‘倒打一耙’,‘贼喊捉贼’和“恶人先告状’的含义,我代表教我小学语文的王老师向你表示由衷的感谢。但你有没有想过,在你扔出那块手表的时候,你已经放弃了它,当时你在乎过它的意义吗?如果你习惯做事不计后果,那么,我建议你把这作为一次教训,从现在开始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希望你下午愉快。”
      “从那遥远海边慢慢消失的妳,本来模糊的脸竟然渐渐清晰,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这不是…”容儿看着洋洋,不可置信的神情,“这不是昨天茅房里你对我说的话吗?天哪,”她一惊一乍,“难道我们女生宿舍厕所里有监听设备?我要去看看!”
      “看什么看,就是巧合而已!”梁晓曦比较理智,“这人说话听着也有点道理,唉,他好像是读法律的,你不是说他是个流氓满口脏话吗?”
      “没错啊,我爸老说,律师是念了书的流氓,大律师,就是念了书的强盗,著名律师,就是念了书的土匪,”容儿说,“不过这是好事,有流氓气才能最好地为客户争取利益啊。”
      “有什么道理?你们没看见他那副样子……”洋洋紧皱眉头。
      “听他那的意思,表是还还是不还?”翠萍小声问。
      “应该就是不还啦。”梁晓曦说。
      “怎么办?”三个人一同望着洋洋。
      “外语系96英语经贸的方越洋同学为政法学院95国际经济法的林少峰同学点周华健的‘花心’,想告诉他,每个人都有犯错的时候,那天我把手表扔掉,事后证明,是一个错误,如果你愿意归还,我一定会给予你合适的经济补偿。希望你能够理解。”
      “黑夜又白昼,黑夜又白昼,送走人间许多愁……”
      像许多流行八卦一样,在当事人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八卦悄悄酝酿,慢慢积累,等时机成熟,骤然发作,成为一种现象型,爆发型,‘火到没朋友’的八卦。
      学校两家音像店里鞋拔子脸的任贤齐小哥失宠了,一家换成“花心”,一家换成“大海”,单曲循环。
      “政法学院95国际经济法的林少峰同学想为外语系96英语经贸的方越洋同学送上一首张雨生的‘大海’,真诚地告诉她,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的话说错了。那块手表已经不是你的,而是我的,所以根本不存在‘归还’,也谈不上‘给予我合适的经济补偿’,希望你不要再就这个话题纠缠下去。另外,‘花心’这首歌你已经点过三次,如果你还想为我点歌,希望你考虑换一首。”
      “茫然走在海边看那潮来潮去,徒劳无功想把每朵浪花记清,想要说声爱你,却被吹散在风里,猛然回头你在哪里……”
      “外语系96英语经贸的方越洋同学为政法学院95国际经济法的林少峰同学点歌,想说,看来你是个喜欢认真的人,我无法理解你为什么不肯把手表还给我,不过我想告诉你,人太认真就会走进死胡同,就像你现在这样。还是送给你周华健的‘花心’,并提醒你,你也为我点过三次‘大海’了,如果你不想换歌,为什么要求我换歌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春去春又来,花谢花会再开,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愿意,让梦划向你心海……”
      喇叭里高声播放着周华健的歌声,下面经过的人跟着摇头晃脑地合唱。
      洋洋和林少峰在公关领域都严重缺乏经验,没意识到这种高调而有效的自我炒作会带来什么后果。
      “这怎么回事啊?”
      “一法学院的男生跟一外语系女生在吵架。吵好几天了,挺有意思的。”
      “吵什么?”
      “一块手表。女的要男的还手表,男的就是不肯。”
      “什么手表?”
      “没说,肯定很贵吧,不然那女的干嘛死乞白赖地要?男的呢也是个活宝,死乞白赖不肯还。”
      “我知道了,两个人谈恋爱分手了,那是定情信物。”
      “你们说是女的甩了男的还是男的甩了女的?”
      “依我看是男的甩了女的,否则那女的干嘛在乎定情信物?”
      “我觉得应该是女的甩了男的,否则那男的干嘛死活不肯还?唉,这男的心里大概是想借此拉住她。”
      “拉住个头!一块表能拉住谁?”
      “所以说这男的可怜啊,我很同情他,政法学院95国际经济法,我有个老乡上政法,我去问问认不认识这个林少峰。”
      “我倒是觉得那个女的挺倒霉,天天播,大家都知道了,以后怎么找下家呀?叫什么名字?方越洋?”
      “你们说,会不会那块表是女生买了送给男生的?然后分手了,女生当然会想要回来?对啊,凭什么谈恋爱就规定要男的买礼物送给你的?”
      “你们说那块表什么牌子?”
      “不管怎么样,我讨厌那女的,她说什么把表还给我,我就给你钱,感觉不好,像是有钱人家小姐玩弄别人感情!”
      “那男的不跟她谈钱,我倒是觉得挺有骨气的,就是要这样!”
      一旦开始“你们说”,“要我看”,“我觉得”,事态就严重了。
      点歌台节目的主题一般无非就是带点闷骚的表白,像这样叉着腰骂架的例子前所未有,而这件不大不小的屁事,偏偏恰到好处地集中了无数热点话题:
      恋爱中,男生应该给女生买礼物吗?
      恋爱中,男生如果给女生买礼物,上限该是多少?
      恋爱中,女生应该给男生买礼物吗?
      恋爱中,女生如果给男生买礼物,上限该是多少?
      分手时,定情信物应该归还吗?
      分手时,一方应该花钱买回送给对方的礼物吗?
      恋爱,分手,撕逼,定情信物的处置,在还没对孔方兄坠入情网的年纪,在啥都不趁就趁原生态锥子脸和人鱼线的大学校园,还有什么比这些更招人眼球的吗?
      “今天不回家吃饭了,听方越洋怎么说。”
      “我觉得啊,你还是应该选王涛,赵雷给我的感觉就有点像那个林少峰。”
      “我政法学院的老乡说了,林少峰挺帅的,就是最近把头发都剃光了。”
      “肯定是因为方越洋!”
      “好痴情啊,我好同情他!”
      “那你去追他啊!”
      “追你个头,我妈说找男朋友千万不能找学法律的!”
      然后进入下一个阶段,“我有预感,他们两个会有一个提出见面。你们说会是谁?”
      “我猜是方越洋,这种事,一般先扛不住的都是女生。”
      “不一定,整件事就是她挑起的!”
      “我们打赌五块钱,我赌林少峰!”
      方越洋和林少峰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成了校园八卦的当红炸子鸡,周华健的‘花心’和张雨生的‘大海’又红了一遍,大半个Q大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全民讨论,只可怜在没有微博的年代,当事人连最基本的“移除粉丝”功能都没有。
      “政法学院95国际经济法的林少峰同学为本校外语系96英语经贸的方越洋同学点播张雨生的‘大海’,想对她说,如果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知道你的行为对我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认真。相信我们很快有机会见面,届时我会向你要求我应得的赔偿。关于‘花心’这首歌,一位德高望重的校领导告诉我,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以‘花的心’为主题,这首歌曲有明显的挑逗效果。提醒你,作为一个女生,反复点这首歌送给我,不太合适,请自重。”
      不得不说,林少峰犯了一个关键性的错误。此信一播,教室,自习室,图书馆,路上所有专心聆听的学生们一片哗然,八卦进入一个新的层次。
      “我没说错吧,那女的甩了那男的,那男的要分手费呢!请客吧!”
      “真虚伪,弄了半天是要钱啊!”
      而林院长关于‘花心’的奇葩理论更火上浇油,“林少峰这个变态!”
      “恶心死了!坚决不能找政法的男生当男朋友!”
      “都说外语系女生不好,我倒觉得那个方越洋碰到这个林少峰才是真正倒了霉!”
      “哼,一个巴掌拍不响,没听说‘外语系的小妞骚又浪’吗?”
      “男的也不是好鸟,散就散,还要分手费,老子真想抽这姓林的,别他妈给男人丢脸了!”
      无数打赌的人输了冰淇凌,汽水,和一号食堂里远近闻名的红烧大排。
      周末,政法学院的高大上革命教育题材话剧“林海雪原”华丽上演,五块钱一张票,居然卖掉一千多张,轻松超过话剧社过去一整年票房总合。很多其他院系的学生慕名而来,全场爆满,到最后过道里都站着人,“哪个是林少峰?”“林少峰呢?”“没出来呢!”“快出来吧,就是来看他的!”“我也是来看他的!”“海报上写他演座山雕,那么有名,应该演杨子荣!”“切,分手了跟女朋友要分手费,配演杨子荣吗?”“你们说让方越洋会来看吗?”杨子荣和少剑波全都成了陪衬。
      卖票的一边数钱一边笑,剧社社长板着脸,非常沉重地教训,“严肃点,容易吗,这都是林少的名声换来的,血汗钱啊,”然后口气猛然一转,也哈哈大笑起来,“期中考完了咱就加演,多演几场,目标,保守两万,争取两万五,中文系的剧社不是牛吗,看他们这回能牛过我们!”
      “方越洋,方越洋,方---越---洋!这儿,这边呢,我把座占好了!”容儿绝对是那种坚决往名人眼前凑然后拿着人名片四处去招摇的人,洋洋的走红让她很高兴,在图书馆大自习室里扬着嗓子。
      各式各样的脑袋立刻从各式各样的书籍上抬起来,无数目光集中在门口进来的洋洋身上。
      这种奇怪的情况已经持续两天,洋洋还真的很不习惯。在公共场合,梁晓曦已经善解人意地用“喂”来称呼她不直呼其名了,容儿却越发肆无忌惮。
      “你喊什么喊?我耳朵又不聋!”她低声把满心不悦发泄到容儿身上,“人家都听见了!”
      “就是说给他们听的啊!”容儿笑嘻嘻地,“让他们都知道我认识你!你知道你现在有多出名吗?我猜过不久校报就要采访你了!”
      洋洋铁青着脸,把刚刚放下的书包又背上肩膀。
      “你去哪儿?”
      “原声资料室。”那是外语系独有的空间,现在只有在那儿,洋洋不必为别人的眼神提心吊胆。
      “明天考试了你今天还去看电影?”
      “和你无关。”洋洋转身快步走开。
      容儿失落地坐下。旁边的晓曦慢悠悠地说,“这就是天生的好学生,越到临考,人家拼命复习,她越轻松。”
      “那我大概是天生的差生了,”容儿叹气,“本来还指望女侠教教我,现在只有靠你了。”
      “算了吧,我自己还好多要看呢。”
      “你们这些人真讨厌!”容儿生气了,“今天一晚上几个小时,对你来说,也就是88分和92分的区别吧,对我来说,可能是56和60分的区别。哼,成绩越好的人越不愿意帮助别人,真是世态炎凉!”
      “你早哪儿去了?”晓曦觉得可笑,“别人上课的时候你睡觉,忘了吗?”
      容儿看着梁晓曦把一道选择题的答案从C擦掉换成B再擦掉换成D再擦掉又换成C,“你就是这么做题目的呀?”

      “这叫三思而后行。”晓曦有些不好意思。

      容儿摇摇头,“梁晓曦啊,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说吧,反正不当说你也会说的。”

      “你为什么这么认真呢?”容儿托着腮帮子,“像你吧,据我观察,再认真努力,估计也就是中等偏上,八十五到九十分,要赶上方越洋基本是不可能的,可你呢,比她还用功,何苦呢?”

      “你怎么知道方越洋不用功?”晓曦反问,“要知道,好学生不是不用功,只是不让你看见而已。”

      “实话实说,你真比她差远了。”

      “我用功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我自己,”晓曦说,“你不觉得,能有个机会坐在这儿用功,已经很不容易了吗?”

      “帮忙,下一句你是不是想说,这都是千千万万革命烈士鲜血换来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和你不一样,像你,再不用功,还能在这儿念大学;我呢,如果不用功,就只能去外面扫大街了,我这么说不是讽刺你,是羡慕你,”晓曦看一眼容儿眼前清清白白的课本,“别着急,等我做完这最后二十道题就帮你,你先把自己有问题的地方摘出来。”

      容儿趴在桌上叹气,“你看窗外的月亮,那么圆,那么亮,像个发光的大饼,可你们这些人,不懂得及时行乐,庸庸碌碌,把时间都浪费在那些无聊的复习题上,根本不懂得欣赏,等考试结束了,你们有时间了,月亮也没了,多可惜啊,这就是人生的悲哀啊,”她推推晓曦,“我有哲理吧?”

      晓曦头也不抬,“话有点味道,不过你这么说,绝对不是因为你有哲理,而是因为你懒,少烦,我没空跟你一起去欣赏什么发光的大饼。”

      “老师,真实的谎言,96级经贸英语方越洋。”洋洋把自己的学生证递给原声资料室的老师,再从皮夹里取出两块钱。

      “你是方越洋?”旁边走过的两个女生突然停住脚步。

      “是。”

      外语系的女生根据年级大致分四类,大一“青春年少”,大二“风华正茂”,以大二下学期的专业英语四级考试为分水岭,在各系男生八国联军式的进攻下(说来奇怪,他们中不少人长年累月黑外语系女生,一旦号角吹响,冲锋陷阵的劲头丝毫不减直到醉卧沙场君莫笑),很多女生都在那之前“敲定”;到大三还孑然一身的,被称为“徐娘半老”,到了大四,如果不幸依旧,便可谓“行将就木”了。

      那两个女生介于“徐娘半老”和“行将就木”之间,用更年期妇女的常见眼光打量了一下洋洋,再互相打量一下,决定教育一下学妹。

      “方越洋,你知道学校里有多少人在说你吗?”高一点的那个严肃地问。

      洋洋惊讶地看着她。

      “你现在很有名气啊,”矮个女生讽刺地补上,“给你一句忠告,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再甩了别人就好好善后,不要把男生弄得像怨妇一样,你自己的名声无所谓,不要连累我们外语系女生的名声!”

      高一点的女生仿佛觉得这么说有些过分,语调和缓一点,“你还是新生,可能还不太明白,人,特别是女孩子,名声是很重要的。我们这么说,是为你好,希望你好自为之。好,我们走吧。”

      她们在洋洋能反击之前就走开了。

      这一顿突如其来的冷暴力让洋洋愣了好一会,才狠狠鼓起腮帮恶吐一口气,“他grandma 的turtle egg!”

      连外语系的原声资料室都不清净了。

      如果说洋洋受的还是冷暴力,那么,有人受的就是直截了当,火辣辣的“热暴力”了。

      林少峰考完一门课,把自行车停在政法学院男生宿舍楼下,取下钥匙在空中晃了一个圈,吹着口哨上楼。

      他把钥匙插进锁孔,却打不开门。

      正纳闷着,门突然开了,正对着门的桌前,端着着宿舍老大和他那张圆嘟嘟肉滚滚的包子脸。今天老大的包子脸无比阴沉。老大身边,左右站着老二老三,右边是老五老六,全是刚刚开完追悼会回来的表情。

      林少峰琢磨一下情形,未明就里,但直觉反应是“闪!”

      可惜已经太晚了,老大一声令下,“把老四给我押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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