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阙旧闻》七榛

25、第二十五章 父子

　　深冬季节，天暗得快，不过是晚饭时分，已经是灰蒙蒙一片，西苑里点起了灯。

　　屋外漆黑幽冷，屋里灯火通明，陆安衍撑着身子坐在床上，而小满则捧着碗药粥站在一旁，李越恭敬地立在床前回禀。

　　“少爷，太太刚刚遣了柳枝柳叶过来，送了药材，还有让西苑开了小灶，把擅做药膳的李大厨也送了过来。”

　　小满急忙接上一句：“将军，这药粥就是李大厨做的，李大厨是问了将军用的药方，才做的，闻着好似不错，今儿一天，您也没吃下多少东西，要不要用一点看看？”

　　陆安衍转过头看了看药粥，乏力地道：“李越，东西和人收下，你去给太太道个谢。”

　　“是。”李越点头应道。

　　“药粥？”

　　陆安衍本不想吃的，午后他就起了烧，现在还没有全退下去，身子乏力地很，也没什么胃口。但看着小满和李越一脸的担忧，只得勉强点了点头，道：“小满，你把药粥给我。”

　　“少爷，老爷来了。”正当此时，房外有小厮高声通传。

　　陆安衍愣了一下，随即拉开锦被，便要下床。从门外进来的陆昌明看到要下床的陆安衍，脚下不由加快了步伐，轻摁着陆安衍，略微有点生硬地道：“你身子还没好，不必起来。”

　　触及陆安衍肩上的温度，隔着单衣，都觉得掌下温度略高，陆昌明皱了皱眉头，反手触了下陆安衍的额头，果然还在发烧。

　　再看陆安衍面上，就算是在发烧，脸上依旧是一片白惨惨的，双唇也是，连一丝血色都不见。

　　小满低头退至一旁，李越迅速搬了一张椅子放置床边，陆昌明坐了下来，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道：“怎么还在烧？可招了府医来看？”

　　陆安衍没想到陆昌明竟然会来，稍微出了下神，有点恍惚地道：“不是什么大问题，伤口炎症还没消，这几天都会有点烧。”

　　陆昌明听了，心下一沉，他没见过安衍身上的伤，但既然拖了这么久还没好，只怕伤势相当严重。看安衍这么避重就轻的说法，他也不知该怎么问，一时间屋里有些沉闷。

　　陆安衍敛了敛心神，打起精神来：“父亲，可是有事要嘱咐儿子？”

　　“无事。”陆昌明简短地吐出两字，脸上一片淡然，心中却是思绪万千。他看着陆安衍这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心中既是焦虑又是心疼，可是面上却依旧是一丝情绪都未流露出来。

　　陆安衍心中忐忑，也不知父亲此番来此是何情况。他的脑中多个念头闪过，最后却都捉摸不定，他现下正在发热，脑子里本就是糊涂一片，这般多思多虑，更是搅得脑子里闷疼不已。

　　屋子里僵硬的气氛令下人们都心惊胆战起来，不由地屏气呼吸。

　　“那，父亲，可用了晚膳？”

　　陆昌明轻轻吁出一口气，心中想着可算是可以接上话了，迅速沉声道：“尚未。你可要陪为父一起用膳？”

　　“好的。”陆安衍听到父亲的话，他沉默了一下，而后小心翼翼地回道。

　　府中下人动作利索，迅速摆上了四菜一汤，因着陆安衍身上有伤，上的菜均显清淡。

　　摆好饭菜后，下人们就退了下去，退出去前，小满将还温着的药粥悄然摆在陆安衍的手边，低声道：“将军，这粥对您身子好，您看着用一点。”

　　陆昌明听着小满的话，他抬头深深看了一眼小满，眉头皱了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双眼又不经意地扫过陆安衍，到口的话便又咽了下去。

　　陆安衍冲着小满点了点头，示意他退下去。他看着满桌清单的菜色，记忆中父亲的口味其实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但隐隐记得似乎并不会偏向清淡。

　　“菜色清淡，不知父亲是否需要添点什么？”

　　“不必，这样就行。”陆昌明举了筷子，随意地夹了片白灼菜心，放入口中，他吃得随意，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在动第二筷的时候，忽而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刚刚那个小厮，就是你在西境捡回来的？”

　　“是，小满手脚勤快，照顾人也细心。”陆安衍浅浅地解释了两句，他并不知道陆昌明问这话的意思，但总觉得陆昌明不会无故发问，他便又琢磨了一下，接着补充了一句：“平时都是李越带着他，一般情况下也不会离开西苑。”

　　陆昌明见他精神不济，声音低低沉沉的，面色苍白，但还强打精神解释，心中略微不忍，但是想着手中的消息，心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放轻声音道：“嗯，让李越带好他，上京达官贵人多，莫要冲撞了。”

　　“是。”

　　陆昌明不知道陆安衍是否领会他话语中的意思，只是也不欲多做解释。燕云才嘱咐着他少和孩子说一些有的没的，省得又惹着人心里难受。他好歹也是孩子的生身父亲，看着陆安衍现下这副模样，心中总还是觉得难受。

　　“这些年，在西境，你做得不错。”陆昌明不知道要说什么，但气氛太过僵硬，他便随口找了点话头应道。

　　“作为西境守将，是孩儿应该做的。”陆安衍低低地应了一句。

　　自当年远走西境以后，他再也没有听过父亲的一句夸赞，此刻听到陆昌明的话，他心头一惊，只以为父亲是在提醒他在西境战事上还需多作考虑。

　　“孩儿毕竟年轻，战事上还是有些冒进了。往后，孩儿会注意的。”陆安衍放下筷子，郑重地回道。

　　陆昌明听着陆安衍这话，又看着陆安衍这拘谨的神态，他眼神微动，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他本意是想称赞陆安衍在西境战事上的战功，对于这些年西境捷报，他知道自家儿子是立了大功，嘴上虽然一直不说，但听着外边人员的传扬，他心中很是自豪。

　　只是也不知是他刚刚这话的语气说得过于僵硬了，还是他在陆安衍的心中形象便是如此挑剔刁钻，竟让陆安衍以为他是在隐晦提醒他做得不好。

　　陆昌明的目光落在陆安衍苍白的面容上，望着陆安衍恭谨谦卑的姿态，他幽幽叹了一口气，不过是这么一声叹息，却见陆安衍微微抿唇，眼眸间隐隐带出一丝不安。

　　“你......罢了，吃饭吧。”陆昌明本还想解释一番，但感觉到陆安衍的坐立不安后，他只是摆了摆手，示意陆安衍继续吃饭。

　　而后，饭桌上的两人便都秉持着食不言，沉默地动着筷子。

　　陆安衍实在没有什么胃口，只是不想违逆了陆昌明，这才勉强夹了两筷子菜，喝了小半碗的药粥。但咽下的食物，很快就在胃里开始翻涌，他抿着唇压抑上涌的呕吐感，额上沁出一层细细的薄汗。

　　这种沉闷的气氛，陆昌明虽然有心想和陆安衍好好吃上一顿饭，但现下却也没什么胃口了，只是匆匆地简单吃了两口。

　　陆昌明瞅着陆安衍愈显不好的脸色，只觉得自己这一趟来实在不是个好主意。他将手中的筷子放了下来，看着陆安衍几乎没有动什么筷子的菜肴，不由地轻声道：“吃不下，便不要勉强自己了。”

　　言罢，他站起身来。只是离开之前，陆昌明想了想，还是又提醒了一句。

　　“京中风云变幻，凡事三思而行。你好好歇着吧，我也该回去了。”

　　“父亲，我……”陆安衍煞白着脸，看着陆昌明打算离去的身影，脑中一直在猜想的念头顿时就闪现出来，而后心里浮起一丝惶恐。

　　陆昌明似乎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没有回头，背着身，低低地道：“放心，你的人，我是不管的，莫怕。”

　　听到陆昌明这句话，陆安衍是知道父亲查到了什么，他想解释什么，可是终究是没有将解释说出口。

　　陆安衍苦笑道：“儿子谢过父亲。”

　　不过这么短短一句话，便能听出陆安衍的虚弱，可想而知陆安衍的身子情况现下有多糟糕，陆昌明心头一动，鼻间微微发酸。

　　当年安衍他母亲还在的时候，孩子养得多好。到了他这儿......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不好，陆昌明心中觉得郁郁难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都是他一手促成的，只愿待一切结束以后，他们爷俩能够好好说上一说。

　　“这个月，你好好在家养着，外面不会有事。”陆昌明叹了一口气，鬓角竟然隐隐有几缕白发，但是话语间却带着一股坚定。

　　“西戎遣使入朝前，都不会有事的。”

　　说罢，陆昌明也不待安衍回应，便出了房门。

　　陆安衍看着父亲匆匆离去的背影，霍得仿若泄了一口气，再也抑制不住胃部的不适，转头便将刚刚吃进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本就苍白的脸现下隐隐透出一抹青色，因呕吐而微微抽搐的身子如风雨中飘摇的枯叶，他紧紧拽着桌子，俯着身，直到胃部吐空，隐隐地带出几缕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