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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第 10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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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煜魔化发狂,比江玄遥想象中来得都要早。
帝王之道,不可偏执,不可滥杀,不可沾染煞气。
沧阳宗主不讲情理的“天罚”让他偏执,为一念之贪剖心取妖丹便是滥杀无辜,而妖丹中的煞气,侵染了本就动摇的心神。
就如越纯粹的人,越不能忍受浓厚的煞气和戾气。越是道心坚定的人,动摇时越是猛烈。
短短三日,朝堂百官与御前伺候的宫人们就发觉,宁煜威严的外表之下,脾性比以往更加捉摸不定。
大梁王朝的主心骨,正悄无声息地在堕魔边缘挣扎。
终于有一日,御书房中伺候笔墨的一位宫奴,端着茶点进来时,撞见宁煜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还未来得及恐慌逃窜,便被宁煜一掌贯穿心脉。
血流如注,原本洁净莹润的砖石被鲜红浸透。
暴戾念头随着染血的手稍稍平静,随之而来的,是宁煜心中深刻的悔恨和震惊。
他在做什么?
他以寿数作代价向仙门请命,想要保护的人间百姓。
竟在自己的手上,断送了无辜性命。
江玄遥手上洗不去的血渐渐干涸粘稠,附着在青白的掌心。他被这副身躯勾动了心弦,下意识地抬起手嗅了嗅那道血迹。
为什么要痛苦呢?
这血,明明有一种令人安心的甜腻味道。
念头刚起,江玄遥脑海中也泛起恐慌,理智骤然恢复。仙界学来的仁义礼信,仿佛纸糊的空壳,随时都会碎得残渣不剩。再这样下去……他会成为和光仙子最厌恶的人。
宁煜久久不能回神,可是很快,迷茫悔恨的人间帝王,感到灵脉中被一股极其温暖的力量包围。
他探向宫人手腕上,还残留着一股气息的经脉。发觉这位被他一掌残杀的宫奴,原来是一位拥有灵根,却没来得及修道的少年。
传闻中,魔界的魔物并不以生人血肉为食,而是摄魂夺魄,迷人心智,最终是为将人的魂魄完完全全据为己有,以供养自己的修为。
这是它们生来的本能。
低等魔物一味吸食旁人魂魄壮大自己,浑浑噩噩无知无觉。
而堕魔的魔修,明明有神智有思索,却还是通过斩杀有灵根的凡人和低阶修士来走修炼捷径。
因而魔修为三界所不齿。
此时此刻,宁煜的理智,被那轻而缓,如羽毛般挠过,在灵脉中掀起奇异新鲜感的灵力,深深地攫住。
原来做魔修,是这种滋味。
他因吞食魔化妖丹而动荡的心绪,即刻得到了缓解和平息。他自认为理智,却只是狂乱得到安抚之后的短暂的平静。
仅仅安分了一个瞬间,他脑海中就忍不住泛起一个念头。
大梁这一代有许多少年少女天生灵根,但就连有灵根的人,从入门到炼气都要经过千锤百炼。一朝走偏,甚至会灵脉碎裂,失了性命。
人间早已重建,魔物作乱只在东陵,未曾侵袭江南腹地。他们生来富足安乐,不愿吃苦修炼。
东陵自有兵士们与天赋卓绝的修士们顶着,实在不行,还有和光仙子保佑。
他们不缺那一口粮,便不愿吃那一份苦头。
唐雪坞这样出身高贵,却愿修习仙术的人,少之又少。
有天赋却不用,白白浪费天生灵根。既有灵根,为何……不能献给自己?
宁煜想,他提升一层修为,就能多一分对抗仙门的底气。
这也是……也是为了人间百姓。
死去的年轻宫人尸骨未寒,宁煜指尖一拧,再度探入心脉之中。
鲜活的面孔干瘪下去,衣物撑不住空荡荡的躯体,很快软塌成一团布料。
布料里,包裹着一张鲜血淋漓,枯黑干瘦的皮。
江玄遥在幻境中,只能看到宫人的血迹和皮囊都变成淡淡的光,整个人羽毛般在碎光里一片片,慢慢剥落。
五十年前,想必这副尸首死状更惨烈,更不忍直视。
江玄遥漠然注视着这一切,心想,五十年后的宁非镜,说百姓人人修道,妄想飞入仙界,长寿千年,不食五谷。没有人司农务桑,以至于田野荒废,国库空虚。
他可知道,五十年前的先帝宁煜,在百姓辛劳耕作,谷仓充盈之时,是如何看待那些不思修仙的年轻人?
一边吸空了最后一丝残魂和灵根,一边嫌他们浪费天赋。
帝王之家,永远不懂得满足,只想着眼下自己最需要百姓做什么,不能令行禁止便恼羞成怒。殊不知百姓所选,不过是顺应眼下的风气罢了。
一切发生得安安静静,没有惊动门口的宫人。江玄遥忽然听到门外两句交谈声,轻盈的步伐靠近御书房,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门。
熟悉的身影闯进来,女将军蓦然睁大眼睛。
“你……”
她一向活泼愉快的脸上流露出淡淡的无奈和悲伤,却像是在情理之中,并不意外。
这样的反应,不属于对帝王的道心深信不疑的雪坞将军,只会是早就知晓他有入魔迹象的唐卿翊。
江玄遥被难言的苦楚击中,下意识想藏起那双沾满血腥的手。
可那不是宁煜对唐雪坞会有的反应。
江玄遥一旦做出这个动作,只会暴露,他的神识并不完全脱离宁煜的神识,他对宁煜的滥杀无动于衷,只是漠然闲适地袖手旁观。
一时间,恐慌盖过了骨子里的冷漠。
他还不想,还不想让她觉得他无药可救。
他太擅长伪装出柔弱乖巧的模样,很快就轻轻抖了一下身体,换了一副迷茫的眼神。还皱了皱眉头,演出刚刚夺回身体控制权,对手上的血腥极其不适应的模样。
幸好,唐卿翊立刻展颜笑开:“你没事就好。”
“嗯。”江玄遥声音里压着一丝极其克制的颤抖,平静地与她交换情报,“雪坞将军送来的重明鸟幼禽,被宁煜剖开心脉取走妖丹。他现在走火入魔,吞食了这个有天生灵根的宫人魂魄助长修为。贪念已起,怕是收不住手了。”
不知为何,明明是幻境中与他无关的事,江玄遥却总惦记手上沾了血,无法心安理得将自己撇得干净。
他悄无声息,又慌忙无措,在她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背过手,用一道咒文抹去了手上的血痕,见血痕在流光中消失,终于像是偷来片刻平静,呼吸渐渐平缓。
唐卿翊也放下心来,将自己今日见闻大致说了一遍:“……江南东陵交界之地的山脉里有一处妖巢,里面摆满了灵禽蛋——恐怕那些魔妖的幼崽和幼禽,五十年前,都是在那妖巢里孵化成形。唐家此时派人肆意夺取,魔妖必然反击。”
江玄遥沉吟片刻,问道:“这么多天都查不到宁煜和雪坞将军究竟与何人有大恩大仇,幻境场景一直绕着魔妖,或许压在阵眼上的本就不是活人,而是妖巢中的某样东西。”
“想到一起去了。”唐卿翊有些惊讶,“你怎么每次判断都和我一样?”
他许多察言观色,分析判断的技巧,都是跟在和光仙子身边,耳濡目染得来的。
旁人只知和光仙子天真骄纵,不知仙子暗中已将他们看透,只是仍然保持纯善的心境,不将人往复杂处去想罢了。
不愿多提往事,江玄遥喉结鼓动,又问:“今日是你进宫找我,还是雪坞将军有事找先帝?”
“一起看看?”
“不要看了。”江玄遥轻轻皱着眉头,“此人明明修着仙术,却放不下男女欲念。”
唐卿翊狐疑地望着他。
江玄遥说得冠冕堂皇,格外正直,偏偏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劲。
他是嫌弃人家心术不正,还是不愿看旁人一边肖想和光仙子,一边用眉眼相似的女子来做替代?
“不看就不看。”她话里也不知不觉带了点刺,“反正我们占着他们的身体,记忆是共通的,有时候,想不看都不行。”
他不看,防不住宁煜自己回味。
她说这样的话也不知是要气谁,江玄遥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耳根都红透了。她自己也不好受,憋着一股气恼无处发泄。
索性断开神识五感,由幻境中的人自己去行动。
江玄遥脸颊烫,又见她收回神识,闷闷的话语无处诉说,也只好闭上眼睛陷入昏黑。
宁煜几乎要在癫狂的贪婪中迷失,忽而听得一道清冽如泉的女子嗓音,在他耳边轻声呼唤。
“陛下……”
“陛下,此时回头还来得及。”她压着震惊和悲痛,轻轻摇晃着他的肩膀,动作温柔,像是怕惊动他的思绪,“臣去为您查清魔妖来源,必不会让沾染煞气的妖丹祸乱人间。请陛下为百姓保全自身,莫要为一时贪心误了修行。”
宁煜睁开眼睛,分外熟悉的眉眼映在眼帘。
若还有机会,听和光仙子亲口劝诫他,他一定言听计从,半点都不马虎。
可是刚清醒片刻,宁煜便立刻意识到,他心心念念的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他当初,就不该送她入仙门。
她留在人间,做他的皇后,与他一同修道,至少会平平安安,不必做为苍生牺牲性命的救世主。
他不甘心,她的名字成了沧阳宗名下一道亮眼的功勋,再也不能与他并齐。
宁煜早已不知自己的悔恨中,到底真是痛惜她英年仙逝,还是混着几分只配望她项背的自卑。
魔修重欲,他此刻心中所有的欲念和贪婪都被放大,手掌触碰眼前女子衣衫之下,未受风沙侵扰的凝白肌肤,只觉得喉咙干渴。
可出乎意料地,没有受到任何挣扎反抗。
“陛下若是神识受损,压不住欲念,就冲着臣一个人来。”唐雪坞带着自毁献祭般的觉悟,闭上眼轻声说,“再伤及无辜,就真的回不了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