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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渡我神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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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宁正心下惊疑,却觉手背上被弓梳锦轻轻一拍,小舟震荡一下,忽而多出一个黑衣汉子落在身旁。那人身量修高面容平淡,一双细长的眼睛此刻正望着南宁,片刻之后,他笑着向弓梳锦作揖,“在下冒昧,让夫人受惊了,还请兄台原谅。”
弓梳锦听来人声音温和有礼,便也客气道,“不知在下有何处帮得上的?”
那汉子正色道,“二位可是要去北林墨沼?不瞒二位说,在下也正要去往此处。传闻凤翎妖瞳惹怒了毒尊,被废去一身武功囚禁于墨沼之中,不知二位……可是去寻仇?”
南宁心道,凤舞当年飞扬恣意,行事作风一向是随个人喜恶,也不知在江湖上得罪了多少人。这些人如今听闻她被废去武功,匆匆寻来报仇,未免太过乘人之危。如是一想,她心中已有不屑之意,面上尽管不动声色,眉头却略微蹙起来。
饶是七八月份的天气,南宁仍是披了一件薄薄的黑色斗篷,她峨眉不扫乌发挽髻,端的是最为寻常朴素的妇人打扮。她自己却是不知,如今在旁人眼中看来,她正是弱不禁风的官家夫人一般,恰如半年多前在那风雪之夜遇见的萧夫人。
黑衣汉子瞧见南宁略微蹙眉,温言道,“夫人面色不大好,不若上岸寻个地方歇脚。”
弓梳锦伸手替南宁搭脉,心知她身体无碍,嘴上却道,“这便下船罢。”言毕自袖中摸出一锭碎银递给那摇桨女,“多谢。”
摇桨女接过银子,也不多话,待船上三人上了岸,她便掉转船头匆匆离去。南宁望着她临风立于小船之上的背影,忽觉在一片波光潋滟之中,那女子颇有几分高洁之姿——比起那些终日里打打杀杀阴谋算计的江湖中人,这般安静守着岁月的农家女子,真正令人敬仰。
却听那黑衣汉子轻声道,“夫人,小心脚下。”
南宁回过神来,见足尖不远处恰有一些嶙峋突兀的石头,便向那黑衣汉子点一点头,道了一声谢。
那汉子摇了摇头,目光掠过南宁苍白的面色,面上一黯,又去注意她脚下。
南宁心中起疑,不知这汉子是何来历,若说他是君宇身边的玄衣人……她在心中摇头,不会,如果是那些玄衣人,早已二话不说跪地喊一声“夫人”,抢了自己就走。
南宁又行得几步,至小城之上的官道,道路平坦许多,不时有车辆与马匹呼啸而过。她望着官道上滚滚的烟尘,愈发不安,不由得拉了拉弓梳锦的衣袖,凑近他耳边轻声道,“锦哥哥,这边陲小城如此热闹,我真怕都是些来寻凤舞报仇的人。”
弓梳锦勉强向着南宁一笑,“宁儿,我们先寻一处地方歇下,你赶路不便,莫要伤了身体。”
“可是……”南宁心中焦灼,待要反驳,却见弓梳锦皱眉道,“宁儿,听话。”
便像儿时在弓梳岛上一般。
南宁心中一软,点头“嗯”了一声。一回头,却见方才那黑衣汉子已然没了踪影,她略微松了口气,径自去寻安顿的客栈。依照她往日的脾气,定要寻一间最气派的住处。然而此刻她立于街头,着实身子笨重脚下发软——三五步之外,倒是有一家店面干净敞亮。
一脚踏入门槛,她只觉有几个字在面前一闪而过,具体是什么却并未留下痕迹。她略去心头不祥之感,招手让小厮过来,“要两间上房。”
未料那小厮愁眉苦脸道,“夫人,本店已经客满……”
南宁奇道,“客满是好事,你怎的唉声叹气?”
那小厮看着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瞧一眼南宁,又瞧一眼双目不能视物的弓梳锦,压低了声音道,“唉,近日住在这里的都是些练家子,三两句不合就要动手的人,小店哪经得起这般折腾,那桌椅门栏早已被拆去了一半……”
若是在从前,南宁想必会觉得此事有趣,然而此刻她着实心惊,“这些人,都是往北林墨沼去的?”
那小厮点了点头,“听说都是去找凤舞。”
麒国蓝微尘,徙国惟凤舞。
这凤翎妖瞳的名号,便是徙国边陲小镇里手无缚鸡之力的客栈小厮,说起来也是再自然不过,甚而露出些不解与义愤,“唉,她都已经没了武功,这些人还找她做什么?”
“是啊,是啊……她被废去武功的消息,到底是谁放出风声?”南宁念及此处,忽觉腹中一坠,立时便惨白了脸。
“夫人……”那小厮察言观色,“小镇上有个裴医女,医术倒是不错,专给女子把脉开药的……”说到此处,他略微红了脸。
裴?南宁心中一动,不知这裴医女,会不会是故人裴若秋?徙天•北星是皇室命脉,而毒尊生有一双碧眼、亦是皇族中人这件事,知道的人却并不多。当日他们从徙宫之中救出北星,极有可能北上来寻毒尊!那么或许,南颜也在此处?还有萧航……如此一来,众人合力,未必就不能领着凤舞全身而退!
“锦哥哥……”她方要开口,忽觉胸口一滞,身体已不能动弹。有一双手,轻轻替她戴上斗篷的帽子,黑色的纱布遮盖下来,她的世界褪色为灰暗。
“宁儿,好好睡一觉,待明日醒来,便什么都好了。”
她在梦中并不安宁。
弓梳岛上的海风,一到冬天便越发咸湿阴冷。黑云遮月,那夜并无一颗星子。少年脱去一身蓝衫,勉力攀爬着海边岩石,半身海水半身汗。
女孩趴伏在少年背上,静静听风中的吟咏之声,天地之间,再没有比少年清峻温热的肩背更为真实的存在。黑,远处是海天一色的黑,然而近处却不断有白色海浪撞击岩石,生成许多怒放的花朵。
她眼前仍是临国海军冰冷的甲胄与寒光凛冽的长刀,那些伸出长舌喘着粗气的军犬,喉间涌动着压抑的呜咽——对待误闯军营的弓梳岛民,临军永远将他们当作军犬粮食来处理,令其有进无回。
少年觉察到背上的女孩瑟缩了一下,他略微皱眉,“见了公子,莫要说你去了岩石那边的临国军营。”
女孩嘴硬,“自然不说……但是他若问起为何你衣服全都湿了呢?你怎么说?”
少年微微一笑,“好嘛,你倒将问题又丢给了我……我就说带你去海边玩儿了,又有什么。”
女孩扬眉,“公子一定又要怪我总是磨着你……锦哥哥,书上说临国离弓梳岛很远,为何岛上会有他们的军营?”
“等你再长大一些,公子也许会告诉你。”
“哼,他不告诉我,我自己去书库里寻……总有一本书会告诉我答案。”
少年顿一顿脚步,没有说话。
当年她并没有留意他片刻的静默,那个时侯,她很笃定地认为,一切都会被安放在手心,无须忧虑,无须挂怀。
如今滔滔的时光过去,南宁梦见年少时的自己。她觉得自己像正悬浮在那片黑海的上空,静静望着那个容颜温润的苍白少年——她曾经离他这么近么?曾经在这些再也想不起来的夜里,由他背着自己回家么?
在梦里,少年背着脾气娇纵的女孩在黑夜之中渐行渐远,而她也慢慢从黑海的上空向下沉,一直沉到那片巨大的冰冷里。
海水下面没有鱼,没有海草,什么也没有。
她伸出手,空空的什么也抓不住,少年不见了。
“锦哥哥!”她在梦里大喊出来。
神智有片刻的游离,在混沌与清醒的边缘游荡。她嗅到一些淡淡的草药味,而后觉得自己浑身汗湿,虚乏无力。
又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说道——宁儿,你要撑着,若我回不来,若我们回不来……替我们好好活下去。
回不来?怎会回不来呢?要去哪里?
她迷迷糊糊地想。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在睡梦之中一个抽搐,清醒了过来。她半睁着眼睛,轻轻唤了一声,“若秋……现在是几更天了?唉,我乏得很……依你看,今天临军会不会攻进城来?”
她像又回到了年初三军交战、乌玛城被临军围困之时。
裴若秋为南宁施以金针,额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黄昏之时她正在庭院之中捣药,忽而有人激烈敲门——又是哪一家的妇人要生孩子了罢?她想。但是她打开柴门,未曾料想到门外之人怀中抱着的,却是面色枯败的南宁。
人与人之间的因缘际会,从来便猝不及防,来不及回味,就要应对。
她没有时间多问一句,就示意那敲门的男子将南宁放在了自己床上,而后把脉、诊断、抓药、熬药……她忙得没有半分空闲。
唉,七月末了,七月末!她怎的还在外奔波?她忧心来忧心去,怎么就不知道忧心她自己的孩子?裴若秋在熬药的时候,先喂南宁吃了两粒安神补气的药丸。见她犹在梦中蹙眉,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声。
那敲门的男子早已离开,但依裴若秋内力所感知,她那小小茅屋庭院之中,却还有一人守着。
眼下,她也无暇去管那人是谁了。她握住南宁的手,一字一句道,“今日能够在你身边,是我裴若秋之幸。南宁,你信不信我,信不信你自己?”
南宁睁着一双空茫的眼,努力回忆之前发生的一切,然而疼痛已使她无法思考,只能看见裴若秋从容沉静的神情,听见她说,“你信不信?”
信什么呢?她要去信什么?
她的眼泪滑落下来。她信自己命格无双,手中掌握着他人的命运,但是凛正与皎月相继死去,她欠了的人,永远偿还不尽;她信自己能与公子携手白头,但是如今一个在邻国地宫沉睡,一个已是麒国皇后;她信君宇真心对待自己,但是他欺骗自己幽禁自己,用爱的名义让自己万劫不复;她信佛,佛不佑她的亲人;她信神兽,神兽却降下天灾人祸,乃至今日,又要夺去她腹中胎儿的生命……
不!
她冷汗涔涔,蓦然睁大双眼,紧紧回握那双温暖的手,“若秋……若秋?”
裴若秋见南宁终于清醒,不由得眼眶一热,哽咽着点了点头,“是,我是若秋。”
“我、我体内有神兽,我不知能否驾驭它,不知会不会伤害到孩子……”
裴若秋轻轻拍了拍南宁的手,“你要记得,你是神兽之主。”
“我……锦哥哥呢?他去了哪里?他丢下我自己去找凤舞了?不,不,他们会死的,他们会死的!”
饶是裴若秋是徙国当朝武状元出身,但眼下她担心伤到南宁,竟不敢使出半分功力去制住南宁乱动的手脚。她本想控制住南宁,而后扎金针令其安神舒缓一些,此刻无法兼顾,只好掌对掌为其输入真气。
南宁只觉一股雄厚的暖流自掌心直抵小腹,腹中疼痛稍减,她忍不住长吐出一口气,“若秋,如今我只信你,你去寻颜颜他们,快去救我锦哥哥!”
若秋正待回答,却听“喀拉”一声,庭院之中晒药存药的木棚柱子被人一下捏碎。此一时正是生死存亡,即便是半点武功也不会的毗邻农人,稍有异动也有可能令南宁殒命今日。她再也不能犹豫许多,右手仍为南宁渡着真气,左手却横空一划,将一股掌风直向那药棚扫去。
她平常是极为清淡从容的性子,此刻眉目凌厉,白玉也似的脸上,清晰蒙上一层戾气艳光,“院中何人,拿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