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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集:妈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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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深爱着亲人时,会有什么样子的感觉?
有人也许会说是幸福。
1995年最后的两个月,我的感觉是,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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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给我们留下的,是一套面积奢侈的新房子。
也许是希望我们能在失去他以后,不至于有太大的落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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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在爸爸追悼会结束的第二天便带着我和花豹搬了进去。她后来说,她无法留在老房子里,那里到处都是爸爸的影子。
可是,那年的最后两个月,在新房子里妈妈唯一做的事,还是哭。
她依然年轻着的脸上,两条长长的似乎永远都不干掉的泪河,是我记忆中最心痛又最恐惧的图象。
而象室内足球场一样空荡荡的新家,在我眼里只不过是一座冰窑。
我很怕再失去妈妈,很怕她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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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房子只是空有其表。
政府每月的抚恤金不足以保障我们的生活。
而我的妈妈,要知道在这场变故之前,一直只是默默地在背后的女人,她几乎都没有工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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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会有很多钱的。”10岁的我因此便萌生保护她的念头,“我现在就可以赚钱。很容易。”每天晚上我偎在她身边重复说这些话。我给她讲她曾经给我讲过的故事,讲那些困境中的小朋友的故事。我说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一根不倒的柱子。小朋友可以,女人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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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果然那样去做了。中午在路口卖低价冰淇淋。傍晚和周末在居民小区背着箱子卖面包。
别人的奇异眼光并不是我最注意的,我一直用我会有美好未来鼓励自己。只是我赚到的那一点点钱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而且新学校的课业太重,每天的作业都是数十遍数百遍地抄写生字、单词和数学题,要写到深夜才能够完成。
但我并不真的以此为苦。我小小的身体里因为对妈妈的爱而有一股巨大的力量。
第二年的家长会,妈妈因为我受到了老师的表扬,我的成绩突飞猛进跃进了前三。而在外住校的哥哥,也改变了叛逆模样,他剪掉了新潮长发专心去读高中。
我们都懂事了,这也许是妈妈最终能够面对困难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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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许也是因为新爸爸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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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年初,一个男人开始出入我的家,他在妈妈面前话语并不多,却很爱笑。
他也会对我笑的灿烂,好象我是他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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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再要求承担这个家庭,诚心如日月可鉴。这是后来妈妈对我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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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们结婚还是让我很震惊。因为这之前妈妈从来没有和我进过。她只是忽然在某一天告诉我,这个人是我的新爸爸了。
五年后,我终于在一次激动中忍不住质问她为什么之前不和我商量一下。
她说,那时你还很小啊。
我说,所以你认为我只需要接受就可以了。
她哭了,两条长河一般的眼泪流下来的时候,我就闭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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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想给你们完整的家……妈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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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父和他的儿子就这样搬进了我们的房子。
我扔掉了面包箱子和难看的遮阳帽,不再考虑为了妈妈去赚钱。
等到我12岁去民族贸易公司做童工时,那种赚钱的愿望就只是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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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有时候就是一出闹剧。
继父最小的儿子偏偏和我同年级。
所以新家庭的气氛,便在大大小小的每一次考试后变的微妙。
正如我爷爷说的,吸取了瑚布图河的精髓和长白山的灵性,会让我们更聪明。至少这一点在我和哥哥的学习上体现出来了。
凭心而论,继父的儿子并不差,学习成绩在他所在的班级保持在前两位,可在我们这个学年来讲,我经常会在总成绩上超过他一百分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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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升初中,相差82分,
初中升高中,相差118分,
高中升大学,相差145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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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重大的考试后,都有同学来邀请我参加父母为他们举办的升学宴席。
我没期望过谁来为我庆祝。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家里正有人因为我的光环而受到压抑。
我可以不需要谁来为我庆祝,但我却不能忍受得到相反的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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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升初中的成绩发榜之后,我与继父发生了第一场面对面的战争。看着继父象被火烧过一样脸色。
我说,你不是我爸爸。
他举起拳头时,我冲出门口,让恰好经过的邻居看到。
邻居告诉我妈妈,然后却是继父向我软弱的妈妈痛诉我的恶劣。
妈妈来问我:你怎么可以说他不是你爸爸。
我说:这不是实情么。
她悲伤起来,我看清她眼角的皱纹,只在这两年间便如此明显。
我说:妈妈,原谅我,以后我绝不再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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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的战争并没有停,只是继父从此便知道我的软肋,只要妈妈不知情不难过,他对我再恶劣我都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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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那时的我也是有很大问题的,我的排斥心理贯穿始终,虽然为了妈妈我从不主动挑起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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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继父的儿子曾长达十年都没有讲过一句话。我同情所有和我一样的孩子,唯独对他缺少同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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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十岁时一起看卡通,他忽然站起来挡在电视前说:这是我家的电视。(这台电视机是继父带来的。)
我说:那又怎样。
他说:不许你看我家的电视。你坐的沙发也是我家的,不许你坐!
我站起来说:你站在我家的地板上了!
他走出客厅。
我说:走廊也是我家的!
他打开门站在外面。我说:这层楼都是我家的,是我爸爸的!
他跑走了。
我返回去继续看电视。
家长们晚上回来后,到处寻找失踪的儿子。我一直就坐在那里看电视,看的头昏眼花。
两天后他们找到了儿子。妈妈的脆弱让我心如刀割,一个近四十岁的女人依然天真的希望自己能做一个人人赞颂的后妈。继父的眼光则似乎是想杀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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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很多借口不再呆在家里。我经常在小北家里,满脑子考虑摆脱,考虑独立,考虑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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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北的境况看起来比我要好。
她不象我的性格这样倔强,她温柔乖巧,很讨人喜欢。她的新爸爸也喜欢她。很喜欢,很喜欢。
他经常在小北的妈妈在厨房做饭时去检察小北的作业,然后慈祥地拍她的屁股。
小北第一次对我讲时,我愣了很久。然后我拉着她到学校附近的商店买小刀,我说,他再拍你,你就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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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北自然是不会那么凶狠。所以在她12岁生日前,惊魂失措来找我时我一点都不奇怪。
我说:告诉你妈妈么。
她摇头:不,她有心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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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握紧她的手说,那我们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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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瑚布图的河水是冰凉的。
爷爷在爸爸去世后也悲恸而死。在这里我其实没有亲人了。
我凭着童年留在记忆中的印象找到秦叔。我相信他可以让我和小北变成厉害的人物。
但他不肯要我们。
他给妈妈打了电话。妈妈赶来时,小北已经在床上躺了一天了。她的裤子被血浸透时,我吓坏了。那个时候我深刻地感到我们真的只是孩子而已啊。对这个世界、对自己都是那么不了解。
妈妈到来后破天荒地没有表现出脆弱和悲伤,她给小北买了新裤子,给我们讲生理知识。
她摸着小北的头说:“现在的孩子都成熟的太早,还不到12岁啊。”然后她对我说,“女孩子就是女孩子,不能象男孩那样什么都敢做,至少不可以再这样跳到冰冷的水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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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叔答应我放暑假时,就可以到他这里来了,我这才和妈妈一起回去了。
小北不知道是什么原故,血流了一个月都没有停。她的妈妈开始带着她去全国各地求医了。我反而放下心来。
半年后她彻底好起来时,已经象一片苍白的要坠落的叶子。
她从来没有怪过我。即使她20岁时明确地知道自己不能怀孕之后,也只字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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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北病愈回家后我反而开始担心不已。最后我终于想出办法,我以我们共同报考的初中离我家很近为由,让她妈妈同意她经常住在我家里。小北的妈妈和我的妈妈不同,她和新丈夫忙他们的活计都忙的焦头烂额,乐得把女儿寄放出去。我妈妈则向来不反对我做的任何事,她喜欢小北的乖巧,索性认她做女儿。经过这十年,她反而待小北比我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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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拎着买好的补品返回新世界公寓。
小北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妈妈去厨房做菜。
我坐到床边握住小北的手,她的手还象小时候一样又小又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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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我的密码么。”我说。
她嗤笑:“记住有什么用,坏人都长寿。”
我说:“我死后,不要墓地,也不用纪念。你把我的骨灰找宽旷处撒掉。”
她说:“那就撒到海参崴的海里吧。随便你以后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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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北对国内的海都没有太大好感,即使是被称为拥有全国最美海滩的三亚,在她看来也因为有太多人工的痕迹而失了魅力。而海参崴的海,才是她眼中真正的海。她说,立在那片海边,你会觉得是穿越时间去了远古。那里深沉而寂寞,只有自然的力量;那里博大的让人忘了自己的存在。
我点头同意。那是适合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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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们的生活已经好起来了。
哥哥很争气,一直读到博士后。凭知识与智慧赚到不少钱。他为爸妈在全市最贵的住宅区买了一栋房子。妈妈想把足球场一样的老房子卖掉,哥哥不同意,他把那房子封起来,打算就这样保留下去。
我与继父的矛盾也因为我很少在家而自然消亡。看着我们一天一天长大强大,继父在我和哥哥面前就更多地表现出对妈妈的关怀和体贴。我因此就选择忘记,以前都一笔勾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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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在两年前的新年之夜感慨道: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我点头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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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只是她的感觉而已。
对于我,少年时期开始的孤独与压力已经扭曲了我对生活的感觉。
10岁时的恐惧,11岁时的自闭,12岁时的爆发。只是因为我心灵上无法排解的痛苦与艰难。
所以13岁那年,当那个人忧郁的眼睛第一次对我笑时,我找到了把灰色与希望结合的最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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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北是看得懂的。
她知道我期待的新生,在那条灰色的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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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愿望。
我23岁时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人在我16岁时说过的话。
他说,他爱着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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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
(注:海参崴,俄罗斯远东第二大军事港口。中俄著名贸易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