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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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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离开时,若尘愚来送她。
两个人虽然都没有说话,但这几天的孤寂和担忧却被这一小段默默无言的相伴抹平了。
卜茁不明白若尘愚为什么突然对她这么好,视线忍不住向他偏移,“你爸爸好些了吗?”
若尘愚侧目看来,只是叹了口气:“让他自己待一会儿吧。”
他们心照不宣地沉默下去。
卜茁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带着若尘愚绕到了她的秘密基地里。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在街上,直到走到了那处偏远的池塘边,他们之间紧绷的氛围才稍稍缓和了下来。
秘密基地太安静了,连鸟也不大飞到这里来。
卜茁很喜欢这里的安静,也是第一次主动带着别的什么人来这里。
老树上还挂着两根秋千绳,不知道是什么人留在这里的,如今看来倒是方便了躲懒的两个人。
若尘愚坐在秋千上,而后随手捡了根树枝,在地上涂涂画画,很快便速写出了一副眼前景物的画卷。
卜茁只是在旁边看,他们之间除了画画,似乎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
夕阳从远方的天际洒下,为若尘愚的速写铺上一层柔和的光,连带着他自己也像是黄昏时降临人间的神衹一般,一身的凛冽都为此散尽了。
暖色果然衬他,卜茁想。
她喜欢暖色的一切,阳光是,画室是,现在的若尘愚似乎也是。
暖阳为他苍白的肌肤增添了几分血色,当他稍一侧身抬眸时,那束光很容易就撞进了卜茁心底。
像是一方白玉。
握在掌心时并非全是寒霜刺骨的冷意,反倒片刻温养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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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回去的路上,卜茁运气不是太好,在拐角的小路上正巧撞见刚从补习班回来的周余。
说起来卜茁似乎已经很久没能在周末的下午看见周余了。
他总是在补课,作为周家这一代唯一的男丁,周家似乎也期望他能考上个好学校,从此在县城里更能抬头挺胸。
周余是骄傲的,课业并没有磨平他的性子,他还是那个毫不客气的主儿,从来是连脾气都不会轻易改变分毫。
眼下忽然看见卜茁和若尘愚走在一起,心里升起一阵突兀的厌烦,瞬间变了脸色,阴沉难明。
“你和他不熟吧?”周余拉着卜茁肩袖的衣服,微微扯着靠向自己,将她拉离若愚尘,回头看向若尘愚时仰着下巴,态度咄咄逼人,“是不是该和垃圾保持点距离?”
他不知道什么叫委婉,只知道对方一家人在小县城里都是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卜茁和若尘愚站在一起,要是被别人看见了,准没什么好话留给她。
若尘愚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他是听说过卜茁和周余这两家的故事的。
第一次见周余,实在也没有预料到对方这么个刺猬一样的态度。
他性格冷淡,碰了刺后也只是皱了皱眉,并不为自己辩解。
“再见。”
若尘愚看了卜茁许久,只落了这么一句。
他转身离去时,街边的路灯正依次亮起,在仅剩的余晖和灯光的交映下,若尘愚的影子被拽长成一道孤独的模样,衬得他的身形愈发清瘦。
卜茁在面对周余的恶意时,一句话也不曾为若尘愚辩解,那道身影将她心里的落差也拉长了。
只是那么微不足道的瞬间,却是一道难以填补的沟堑。
她对若尘愚的愧疚,深深深深地将她往下拉。
周余转过头来看着沉默的卜茁,心里的无名火又窜高了一截,他不明白卜茁现在的行为究竟是出于什么想法,因此只能通过声量来宣泄自己的不满。
“你怎么跟那种人在一起啊!你不知道他和他爸都有病吗?你没听大人说别靠近他们吗!”
他一边毫不留情面地大声开口,一边拉着卜茁往家里的方向走去。
周余的书包还背在背上,他的余光扫到油盐不进的卜茁,反手将它从自己身上抓下,狠狠地砸在卜茁身上。
卜茁还是沉默着,在被重量击得后退半步后,却稳稳地将周余的书包抱在怀里。
她同样不明白为什么周余的脾气这么差,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懂得礼貌和分寸,更不明白为什么他能随意地用恶毒言语攻击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
如果他只想展示他的骄傲和自负,那这一切也太幼稚也太可笑。
她认识周余的时间并不算太久,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的每时每刻,都让她觉得好累。
她看着他带着怒意头也不回的背影,紧紧捏住了书包的被带,却仍旧是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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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天之后,卜茁很少再去画室。
一来怪人叔叔不再开班授课了,她既然已经得知真相,也就没有了死皮赖脸去叨扰的借口。
二来,是她心底始终留存着一份对若尘愚的愧疚,他们是朋友,但那天在周余面前,她却没有为若尘愚开口分辩过一个字。
但那天在周余面前,卜茁的嘴开开合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她想起来那个寒冷的冬天,楼道里明明灭灭的感应灯周围忽闪着几只飞蛾。
它们向着温暖靠近,在小楼走廊的风声中贴紧炽热的灯壁,却统统冻毙于寒风。
卜茁现在和那几只飞蛾似乎没什么分别。
流言蜚语如同号哭的风,而若尘愚父子是那盏在风里也不愿熄灭火光的灯。
她想要说些什么,又或者应该在此刻分辩些什么,好让她的良心在日后漫长的岁月中得到宽恕,可临到头了,卜茁嗫嚅着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无法成为温暖的光,也无法独自对抗吹刮的冷风,只能卑劣地、充满悔恨地,在余生咽下胆小怯懦的果,时时痛恨自己当初的软弱无力。
新年转瞬便到。
刻在基因中的团聚的概念在新旧交替之际展现得淋漓尽致,外出打工的游子也终于回到了故土的怀抱,一年到头,这是小县城最热闹的时候了。
长街通明,家家都亮着灯守岁。
连夜晚的星星都只能成为天边模糊的光点。
电视里倒计时结束后,整条街都被爆竹声笼罩了。
相熟的大人们站在街边聊天,孩子们用火机点燃各式各样的烟花,看着火光将夜炸亮,所有人围在一起开心地笑着、闹着,欢笑声几乎响了一整夜。
于是远在热闹之外的卜茁也被吵得一晚上没睡着觉。
天快亮时她才迷迷糊糊入梦了一会儿。
不过也就短暂睡着了片刻,周家人从外面回来时进门的动静不算小,压根没管她还在睡,不过所幸他们也玩累了,简单洗漱了一下倒头就睡。
卜茁躺在床上搓了搓脸,靠意志力将自己从床上拔了起来,趁着这个时间根本不会有人盯着若家说小话,准备悄悄去给若尘愚送一张她自己画了好久的新春贺岁图。
怪人叔叔教的,她都画在这张图里了,因此才想第一个就给他们看,也算是弥补自己这段时间没去画室的愧疚。
见不到人也没关系,反正也只有她卜茁一个人会从门缝里给他家塞东西。
卜茁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整个县城里没睡的人不止她一个,这也就罢了,另外一道身影不是别人,正是她费尽心思躲开的当事人之一。
若尘愚在周家楼下已经等了一段时间了。
他料定卜茁不会跟着他们出去胡闹,早上应该也会正常起床,运气好的话等不了多久,卜茁就会出现在楼梯口。
他太了解卜茁了,即使他们之间很少正常交流,这段时间甚至连面也见不着,但若尘愚就是有准确拿捏住卜茁的能力。
他从倚靠的栏杆上直起身,懒洋洋地跟卜茁打招呼:“新年好。”
“你——”这反倒是把做贼心虚的卜茁唬住了,她愣了一下,连忙将画藏到身后,这才回答若尘愚,“……新年好。”
她不知道为什么若尘愚现在要来找她,这样的反常让她心里本能地泛起了一阵不安。
若尘愚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卜茁的脸上,最终轻声道:“我和我爸,准备离开这里了。”
那道雷还是落在了卜茁头上。
她有些诧异,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她的大脑并没有足够的反应时间来接受这个并不算好的消息,只能本能似的顺着若尘愚的话问下去。
“去哪啊?”
若尘愚的目光明确地离开了她,扭身看向遥远的天边,那里似乎有他的下一站目的地:“到处走走,去哪里都好,他最近心态一直不好,我觉得去散心是对的。”
是啊,远方的话,哪里都好。
卜茁低着头,声音低得只有两个人能听见:“这样啊……那挺好的。”
卜茁不是没有想过离开,远方对她来说同样充满诱惑,但她就像一只飞不远的风筝,另一头永远被牵绊在原地。
她走不了,若尘愚可以走。
可走了之后呢?他还会回来吗?
若尘愚听见了她的呢喃,又把视线落回来,却看不清卜茁的表情,要说的话卡在了嘴边,他常擦画纸的指尖轻轻地摩挲着,头一次觉得自己接下来要提的问题让他久违的感受到了什么叫紧张。
他眼里带着连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试探:“你想离开吗?”
很快又接了一句。
“和我们一起走。”
那一瞬间,卜茁似乎感觉又有一道光照亮了她灰暗的片刻,亮的刺眼。
一扇从未为她开启过的大门,在此刻被若尘愚的话推开了一条缝。
卜茁窥见了里面的光芒万丈,新世界似乎就在她的面前。
只要她说出一个“好”字。
她就可以轻轻松松跃居其中——不需要再寄人篱下,和怪人叔叔、若尘愚一起在这个广袤的土地上走走停停,去看更漂亮的风景,画出色彩更明亮的画。
卜茁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得那样快,应是的话到了嘴边,脑海中出现的美好世界却骤然被另外一副景象替代。
她看见一隅苍白的病房,周妈妈正形容枯槁地躺在床上,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的目光哀求般地看着她。
周妈妈拉着卜茁的手,冰冷的温度比此刻刮着的风还要冷,她近乎绝望地抓紧了卜茁。
像抓住生命中最后一根稻草。
她说,拜托你,拜托你,好好陪着周余吧,陪着一无所有的周余吧。
卜茁为这样的情意牵绊住了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脱离苦海的机会,依旧要眼睁睁地看着若尘愚离开的背影,看着他们走向更美好的世界,而自己继续沉在烂泥里,困兽一样一步也迈不出去。
她该怎样去答应,怎样背弃自己的心呢?
若尘愚看着她的双眼亮起了一瞬,而后又无言地低下了头,心里也明白了卜茁的选择。
他知道她是个怎样固执的人。
于是他同样沉默了,来之前,若尘愚想过了很多劝慰卜茁的话,如今看来是一句也用不上了。
他的沉默像一支被削尖了的铅笔,虽然并不算锋利,但足以在钝痛中给卜茁留下一点难以抗拒的印迹。
分别时,若尘愚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偏偏让卜茁记了好多年。
他说:“卜茁,你该想想你到底想要怎样活着。”
卜茁的灵魂像是短暂离开了她的身体,冷眼旁观着她此刻的呆愣。
是一味地用自己的余生去进行所谓的赎罪,还是在看清一切真相后,再迟来地踏上很多年都不曾走过的路。
若尘愚抬眸审视,眼底墨色涣散。
冷清的街道上,那种批判和审视的目光刺一样地扎在她心里,一晃就是好多年。
卜茁记得,那一年的新年还没有过完,对面的画室就彻底空了下来。
街头巷尾的故事传了好几遍,最后连他们父子两个的名字都很少有人再提起了。
坊间总是不缺新鲜的故事,家长里短也未必只有他家才有。
时光仿佛将那个画室的一切都抛在了后面。
若尘愚走了,怪人也走了。
从此山水许多年,再也不曾有人提起过他们的名字。
就连卜茁,也只是在夜半时分,翻出那张未能送出的贺岁图,企图在梦里勉强重回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