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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甘酪泉》[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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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楹娘自己都忘了到底是何年何月。总之,那时她还没有化成人形,只是钟山上的一株蓝花楹树。
当时的她尚不能化成人形,但已有意识。那时的她,除了深扎地下的树根,露在阳光雨露中的干、枝、叶、花全都可以看见,听见。
山间岁月,平静悠然,然而寂寞无比。每天她能做的,就是伸展树仰望着日月轮转,云卷云舒。
有一天,她像往常用一样,百无聊赖地伸展着满树的花枝,仰面望天。那天的天很蓝,天上飘着几缕洁白的云,风很轻,吹着白云如水般慢慢移动,阳光很柔,照在她的身上,很温暖,很舒服。
然后,她看见了他。他穿着一袭雪白的袍子,踏着一片白云,向她飞来。他越飞越近,渐渐地,她看清了他的脸。
他真好看,这是她对他的第一印象。
他不是她见过的第一个男人。虽然,她长在人迹罕至的高山深坳之中,可是在几千年的岁月里,她还是见过十几个男人的。这些男人大多是采药郎,也有一两个猎人。这些男人长相平凡,有几个甚至长得很丑。
白衣男人降落在她身前,仰起头望着她,这让她更加看清了他的脸。她和他同时发出了感叹。
“真美啊!”她听见他说。
她知道,这是他在赞美她。而他,在他夸奖自己的时候,说出了和他一样的话,只是,他听不到。
他围着她转了一圈,用白皙温暖的手掌拍了拍她的树干,随后坐下来,靠着她,睡了一觉。
她看着他英俊的睡颜,忽然生出了想要和他永远在一起的念头,然后,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不过是初相见,连对方姓甚名谁,是何身份都不知道,就想和人家永远在一起,多么荒唐的想法。她知道自己荒唐,可还是忍不住这么想。
过了两个时辰,他醒了过来,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仰起头闭上眼,连做了几个深呼吸,俊美的脸上露出沉醉不已的模样,然后纵起云头,飞走了。
她在他身后大声呼喊,“等一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可惜,他听不到。
那时的她还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呼喊,都是无声的呐喊,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他离开后,她伤心了很久,以为和他再无缘相见。又过了一千多年,她终于能化成人形了。而他,在这一千年里,再也没有出现。
有一天,两个猎人出现在了她面前。
猎人来山里打一种珍贵的野味。野味的数量既少又难打,两个猎人在山里转了四天,拢共才打了两只。
猎人靠在她的真身上,一边吃着干粮喝着水,一般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
一个猎人说,要不是宫里负责采买食物的人放出消息要这种野味,给的价钱又高,他才不来这深山老林呢,山高林密,豺狼虎豹的,瘆得慌。他已经不当猎人好多年,在山下有地,靠种地就可以养活老婆孩子。
另一个猎人说,听说王宫里有个妃子长得可美了,比天上的仙女还漂亮。一般情况下见不着,过几天皇帝过生日,那妃子应该也会出席庆宴,参加庆宴的人可真有眼福啊。
她默默记下了第二个猎人的话。她向来认为自己很美,一个凡间女子竟然比上界的仙女还要美,她定去仔细瞧瞧!
到了梁国国君萧衍生日那天,她驾云飞到了建康宫上空,直奔建康宫最热闹的地方而去——哪里最热闹,就意味着国君的庆宴开在哪里。有庆宴的地方,自然就能看到猎人口中比仙女还要美丽的妃子。
她倒要看看那传说中的妃子有多美!
在长春殿的上空,她隐了身形,向下仔细观瞧,寻找传说中的美人。然后,她看见了他。
虽然时间过去了一千多年,可她还是众人中一眼就认出了他。只因,他的模样还和千年一样,丝毫未变。
她惊讶得几乎从空中掉下来。
她静静地看着他,忘了眨眼。她看见他站起身,对御座之上的国君说了些什么,又见他走到大殿中央开始吹箫。
于是,她使了个小法术,把他摄到了钟山,他们初相见的地方。
她知道,尽管他看上去与千年前并无不同,然而他早已不是千年前的他。千年前的他是个神仙,身上有仙气,而今的他是个凡人。
她不知道在他离去的一千多年里,他经历了什么,她只知道自己还像初见那般喜欢他,再也不想和他分开。是凡人更好,她想,若是神仙,若他不愿留在自己身边,自己未必留得住他。
刚被她摄来时,他有些怕她,及至听她说了她和“他”的故事,他就不那么怕她了,只是说她荒唐,让她送他回去。
他说,他父皇会很担心他,会因为他的失踪伤心难过,会因此损害他父皇的健康。作为人子,这是极大的不孝。
她才不管他父皇伤不伤心,难不难过,她只知道如果他离开了,她会很伤心,很难过。
她把他囚在石壁后的草庐里,每天软语温存,渴望用自己的温柔、美貌打动他,可他不为所动。她对他温柔,他也温柔。她温柔地要他安心留下来,他温柔地一遍遍告诉她——他要回家,他不喜欢她,她留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
即便真有前世,他的前世也只不过是偶尔经过这里,连认识都不曾认识,何谈情爱?即使有情,那也是她的事。他对她没有情,一点儿都没有。
被她摄来不久,因为想家,恩念亲人,他生起了病,一病病到现在。她三五不时地下山买药,可他总也不好。
她想用自己的内丹给他治病,然而这一世的他是个凡人。非人的内丹,对凡人不但无益,反而对他有害。
两年来,她想尽一切办法想让他好起来,到头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天天衰弱下去,直到如今的油将尽,灯将枯。
鼻间传来焦糊的味道,楹娘打了个冷战回过神来,赫然发现,药锅中的水已经熬干,锅里的药全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