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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屋顶上的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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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迭谷是位于三十三重天底部的一个小山谷,住的都是些不上台面的仙人。
比如,图古道人。
此人在飞天之前是个刻苦修道的凡人,可惜并无资质,在尸解化仙之后才荣登天界。
尸解,乃是最叫人瞧不起的升仙之法。
有个这样的来历背景,他自然人微言轻,千年来不过继了一门无趣的苦差,在解灵司为羽化登天的凡人录入名委,按照每个人在凡间的修为安排仙阶。
有这样的爹,儿子宁修自然也大志难成,虽然少年有为,虽然相貌出众,虽然勤恳多才,混入了凡疾司,但仍是上不了台面的下级仙人。
如今熬了多少年,宁修终于有了转机,就说这么个尸解仙的后代,居然要与帝母娘娘本家的侄女扶摇仙子结亲。
这亲一结,就算是打完翻身仗了,他要从雄麻雀化成公凤凰了。
不过此刻的宁修,正有一劫。
彼时正当月下,他那师妹昭司正立在他门外,手中攥着一把寒气逼人的利刀。
“真该杀了你,怎么杀呢?”她碎碎念着,目光直愣愣的盯着门缝,“刀尖直入喉心,用力一转,一刀上下扫,切开表皮,扒开皮,先断手筋,然后头一刀,腰一刀,腿一刀……”
院中的那棵仙品树抖了三抖。
“几时动手?”
“洞房花烛时。”
“尸体?”
“劈开斩开再剁碎。”
“埋哪儿?”
“谷里多的是荒地。”
“唔……”仙品树晃了一下,“那你算我一个。”
谁在搭腔?
昭司恍然回过神,回头望着身后那棵黑漆漆的高大树木。
三更半夜杀人夜,是谁在和她一唱一和?
她缓缓走到树前,目露凶光,“是你?”
树没动。
她一刀刺过去。
树还是没动。
“知道闭嘴就好,”她冷冷仰头看着树冠,“否则小心我杀人灭口。”
原本是一人的杀人美梦,被一棵树这么一撺掇,登时没意思了,她把刀用力插入树干,扭头回屋睡大觉去了。
但说吉日当天,宁修与扶摇仙子顺利行婚,厅堂中金碧辉煌,仙鸟成群,一对碧人在众人的祝贺下挽手而入,简直羡煞旁人。
宁修今日一身喜服,衬的他身姿高挑,向来严肃的面容也多了几分生气,变得十分可亲。
那师妹昭司坐在角落叼着酒杯,自带雾气的弥蒙眼朝他瞥去,两处目光登时触到一块儿去了。
宁修挺起背脊,缓慢的眨眼:你今天给我安分点。
她缓缓抬起下巴,手将衣襟一拉,显出衣服下似乎藏着一把匕首似的长物:杀完你我就安分了。
宁修毫不意外,料想中的,这家伙神经质又犯了。
只是在他大婚典礼上发疯,有点不合时宜,他的脸变得粉绿粉绿,扭过头去不再搭理他。
她追着他后脑勺冷笑,“待会儿就要你小命。”
想着待会儿的杀人大计,她往身后的墙上一靠,却听见一个声音从墙里钻出来,“你能不能少喝点。”
“这没你说话的份,”她头都懒得回,用力将头向后一撞,“闭嘴。”
墙笑了,“你有种多撞两次。”
她把头一歪,将手中热辣的酒向身后的墙面用力一泼,“都叫你闭嘴了。”
墙又笑了,“你管我?”
她终于回过头,盯着雪白如洗的墙面,“你是妖是鬼报个大名。”
墙自然没搭理她,口中蹦了几个词,“杀人、剁碎、埋荒地。”
她低眉快速的向四周扫视一圈,然后握拳抵着嘴,“三十三重天上不能用隐身术,你这妖怪到底什么来头?”
“没什么来头。”
“名字?”
“你问我我就要告诉你吗?”
“你做妖都不真诚。”
“我做妖还要真诚,你对妖精的标准定的是不是太高了?”墙吃吃笑,“不过,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叫我冤亲债主。”
昭司紧了紧槽牙,一定是平日口障多了,不知道把拿个倒霉蛋给咒死了,现在生出来个孽障。
她面无表情的站起身,横着挪步子换到门外坐下了。
管它什么孽障,她现在只想谋划杀人大计。
良辰吉时到,新人该去洞房了。
眼看一群年轻的仙君仙娥嬉笑着尾随在宁修身后赶去闹洞房。
半醉的昭司也跟了上去。
她一个人爬上洞房外的大树,坐在树冠里,等着那些无聊的人闹尽兴了,被宁修轰走了,她才不疾不徐顺着偌大的树干爬行,上了洞房的屋顶。
她轻轻挑开一片瓦,向下窥去。
只见屋中烛火渐次熄灭,只在角落留了一盏灯,宁修已经揭了扶摇的盖头,小菜没吃,小酒没喝,就饿狼扑食一般将美人撞翻在床上。左啃右啃。
她瞳孔缩小,凝神露出凶光,手缓缓摸向胸口那匕首似的东西,用力一掏,掏出来的却是一根胡萝卜,她放在槽牙上用力啃了一口。
罢了,他也挺开心。
她现在不打算杀宁修了。
宁修是个垃圾,说要与她长长久久,转头却娶了别人,就连他的婚事,她也是迷迭谷最后一个知道的。
但即便是垃圾,他也是陪伴了她百年的垃圾。
夏夜的小扇,冬日的姜茶,春天的花团,秋天的秋千,哪一个都是这个垃圾为她准备的。
当她半夜起来磨刀,又一巴掌把宁修干醒,告诉他自己可能需要去杀个人时,只有他煞有其事的为她提出分尸方案并且为她挑选埋尸地。
这一百五十年积累下来的情感,也不是说没就能没的。
说恨,顶天了,她也只敢拿这破萝卜在他脸上狠狠抽两下。
眨眼功夫,屋中二人已经褪的光溜溜的,像两条失水的鲶鱼纠缠着,一路翻来覆去,打着挺,也看不出那些白莹莹的胳膊腿脚都是谁的。
屋内只听见气喘吁吁,不时听见扶摇暗呼一声,简直艳气横生。
昭司定定看着,萝卜含在口中。
“还以为你多能耐呢,颠来倒去就那么几招,白期待了。”她仰头长叹一口气,“回去先挖个三尺深的洞,改天还是送你们俩一起上路吧。”
耳畔的夜风中传来一阵轻飘飘的回应,“也好……”
她被突如其来的一吓,脚下便是一滑,眼看着就要滚下去。
黑暗中却飞出一只手一把提住她衣领子,同一时间另一手抓起瓦片将偷窥孔盖上。
房瓦上乱做一团,瓦片稀里哗啦一阵杂响。
“是谁在上面偷看!”屋中的宁修卒然坐起,起身向着天顶大呵一声:“给我滚下来。”
屋顶上两个人立即对视一眼,一面默契的学猫叫,一面悄悄从屋顶上往下滑。
“看把你吓得,”屋中传出扶摇的娇嗔,“是猫发春了。”
昭司用尽毕生口技,与陌路人来了一段野猫斗架,随即功成身退,落至隔壁院中。
夜色正凉,夏日晚风将昭司周身酒气吹散了些,她回头一看,只见那人正垂头整理博袖。
那人注意到她打量自己,抬起头冲她眨了眨眼。
此人肤质鲜嫩滑白,一对眼睛狭长,眉眼斜飞,俊秀之中满是春风得意,一边眉梢有一颗小痣,他一挑眉那痣就轻轻一动,显得十分傲气。他身上穿着是白底金丝的刺绣袍,脑后用金丝缎带扎了一个高高的马尾,左耳耳垂还戴着一只鎏金坠,浑身金光璀璨,看起来富贵逼人。
年纪看上去不大,顶天了也就凡胎二十出头的模样。
“保密,”她用手中萝卜指他眉心,“你听明白了吗?”
小郎君含笑不语。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
他仍笑着,就是不说话。
“敢问这位……”她目光飞速的扫视他,在确定他没有带武器后,继续道:“……仙君家住何处?”
他含笑摇头。
“可是一人独居?”她缓步上前。
他点头。
“今日,可有人知道你来这?”她的手悄悄摸向后腰,握住了鱼骨匕首,见他再次摇头,她目光一狠,抽刀向前一扑,哪知对方根本不躲,一手接刀,一手扶腰,将她用力一托扛上了肩。
下一刻她手指一动,施法另腰间白绫活了,蛇一般将二人缠在一起,像是打了个包袱。
“往哪儿缠呢?”她无奈叹气,“缠他一个。”
小郎君瞧着她胡闹,不疾不徐的开了口:“原来嫂嫂连我也想杀?打算怎么分尸?头一刀腰一刀脚一刀?埋在哪里?迷迭谷吗?”
原来树是他,墙也是他。
“谁是你嫂嫂,你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他眉梢一挑,那白绫就受了他的控制,从他身上退去,只将她缠的像只虫茧。
他单脚勾起她那把鱼骨做的匕首,往她后腰一插,替她收回了,随即单肩扛着她出了院子,“走。”
“往哪儿走?”
“我家。”
“你何方神圣?”
“神圣实在谈不上,不过是一个酒后寻乐子的流氓——”她没挣扎,又听他说出下半段,“——也可以是一个奉命查案缉凶的司命——”
昭司面无表情,“和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仙宫道上云雾迷绕,他轻轻一抬手,手指所及之处,开云破雾,露出一轮明月光,“近来三十三重天上有几个仙君无故陨灭,查不出死因,你一人在外,容易成为凶手的下一个目标。”
“借口。”
“那我就换一个,”他一笑,眼睛弯如勾,十分好看,“关于当年碧灵仙君的死,能和我聊一聊吗?”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她淡淡道:“都五十多年了,我真的快忘了,你该不会觉得是我杀的吧?”
“我当然不会这么想,”他道:“碧灵仙君出身高贵,性情温婉,待人有佳,嫁给他你一定过得很好,我想你不会舍得杀他。”
“是,故夫是个好人,所以你想问什么?”
“我只是好奇,碧灵仙君死后,你作为遗孀拥有整座辰灵山,但你为何回到迷迭谷?”
“我自升天的头一百年都在迷迭谷,师父如我生父,师兄如我长兄,我回自家住还要什么理由?”
“好有道理。”他画风又一转,“碧灵仙君死后,可有想过再嫁?”
“暂时没有。”
“那你今夜为何因爱生恨。”
“说好了一起寡到死,他凭什么成婚。”
“不是你成婚在先吗?”
“当年我是被帝母娘娘赐婚的。”
“哦,”小郎君声调一转,“因为并非自愿,所以你杀了夫君?”
“原来你在这套我的话呢。”她笑了,“当年案子已结,他是在内修时入魔而亡的,你若有本事翻案,就抓我去吧,我不逃。”
“碧灵仙君之父与我族十分交好,我向来礼称他一句兄长,我也该称你一句嫂嫂,我怎么敢把嫂嫂当做嫌犯。”
“我没见过你。”
“现在见过就行,以后还会常见,”前路来人,他似乎认识,不由点头致意,口中仍沉声道:“近来仙君离奇陨灭的案子我已经接手,他们的死状与当年碧灵仙君一样。”
来人是几个从宁修婚宴上撤下的仙君,醉醺醺的朝他喊了一声“龙三”。
昭司一顿,“哪个龙三?笼子的笼还是聋子的聋?”
似乎知道她在说什么,他噗嗤一声笑出来。
说话间龙三已经走到路尽月下,正到了崖边阑珊前,他身姿轻盈起,迎风站在阑珊上,脚下是三十三重天的万丈云天。
“是龙牙阁的龙。”
他纵身一跳,云海间化为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