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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三章 夏日的葬礼 ...

  •   傍晚时分,澄黄的夕阳透过窗户,将房间分成明暗两片。明妮抱着书坐在床上,喜欢整日在外头撒野的她没有阅读的习惯,过了许久书本还停留在第一页。
      她是为了见伊兰才来到冰雪城的。好不容易找到伊兰,伊兰这两天却一直都在四处奔走,从头至尾都没有说上话。她自己也不争气地发了烧,只能等着被人照顾。
      也许不应该过来的,她想,伊兰根本没有时间应付自己。
      这时候响起了微弱的敲门声。明妮并不抬头,懒洋洋地说:“进来吧。”
      门推开后明妮才察觉到那并不是侍女干练的脚步声。只见伊兰轻轻关上门道:“明妮,你现在还好吗?”
      明妮怔了怔说:“……好多了。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伊兰将一边的椅子拉过来,坐在了她的床边,“怎么都不说一声就过来了?你在索罗姆那里闯祸了?”
      “我没有——”
      伊兰耐心地看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明妮抱着膝盖,斟酌片刻:“我只是……有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如果是那多尔与索罗姆的决定,我可能无法干涉。”
      “也不能算是索罗姆的决定,”明妮说,“是索罗姆提出来的,但他没有强迫我,我还是可以拒绝的。”
      “所以你特意从波查过来,是想来问我应该怎么选?”伊兰调整了一下坐姿,显得郑重一些,“那一定很重要吧。不管怎么样,你先说吧。”
      “倒也没有很重要!只是我自己的事情……不用那么严肃。”
      “对我来说当然不重要,但对你很重要。你来找我就是因为这件事对你很重要,你非要得要争取些什么。”伊兰道,“既然是争取,那就尽管来问我,不需要畏手畏脚。”
      我看上去畏手畏脚吗?明妮像是要反驳这一点似的,鼓足气势:“索罗姆他给我订了一个婚约……不,还没有定下来,只是在商量,对方是萨姆·比尔登,你还记得他吗?”
      伊兰皱着眉想了想:“比尔登,比尔登……是高沃斯的儿子?我想起来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就是四年前,你和他打了一架,是吧?”
      明妮点点头:“嗯,那也是我和萨姆第一次见面。然后萨姆被他爸爸接走了,索罗姆却没有管我,是你让席琳带我走的。”
      “我都快不记得了。所以你是不喜欢萨姆,不想和他一起?”
      “不喜欢?下次我还要揍他!”明妮说得威风凛凛。
      伊兰忍俊不禁。明妮见状忽地有些失落,稍稍压低了声音:“我不只是不喜欢萨姆……我也不想和他们扯上任何关系……”
      “‘他们’是谁?”
      “呃……”这个问题似乎过于艰难了,明妮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像帕姆涅提拉家一样的、像比尔登家一样的……那些人,他们总是说一些看上去很有道理但让人生气的话。他们能把我妈妈的死都说得理所应当!我想离他们远一点,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地生活。”
      “你的母亲也许还活着。”伊兰说。
      “活着就活着吧……我再也见不到她,她也不会关心我,没有什么分别。”明妮撇了撇嘴,“还是你帮我问她去哪里了,我才知道她作为礼物,被送了好几个来回,早就找不到了。”
      伊兰垂下眼帘,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你想要的‘好好地生活’是不是还要一片土地、一些财产?你不去满足索罗姆的要求,他就不会无端给你这些;而你一旦缔结了这一婚约,也就彻底与你想要的平静生活远离了。”
      明妮一愣:“我没有想过这些。不过好像是这么回事……”
      “那么,除了惹人厌的萨姆·比尔登,你是在什么地方感到排斥了?”
      明妮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揪着自己的发梢打转,迟疑着说:“莱莎告诉我,如果我想从母亲那样的命运里走出去,就要想办法改变现状,婚姻是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
      “你讨厌她这种近乎胁迫的劝告?”伊兰道,“她一向如此。”
      “是。”明妮说,“莱莎还说,也有其他的办法,就像梅丽那样……我已经听说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了……她好可怜。”
      “莱莎居然对你说这些。”
      “嗯。”明妮低声道,“她是我的后母,但也没有苛待过我。她说的话都有道理,都是事实,但都很讨厌……我就是讨厌她!”
      伊兰的手指轻叩膝盖,思索片刻:“我想,你还没有想好那所谓‘好好的生活’到底是什么——只知道要远离你讨厌的人和事。你没有要夺取的东西,只有要逃离的东西。正因如此,你也不清楚该怎么做,只是拒绝索罗姆的提议。你的想法应该具体一点。”
      明妮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但最后垂下了脑袋:“你说得对。我不愿意去细想……反正到最后都没有可能。”
      “放弃得太早了。”伊兰戳着她的额头让她的脸抬起来,“因为不愿意面对,每天都在雪原上闲逛,所以才对外界一无所知,反而毫无办法。”
      “那我应该怎么办?”明妮望着伊兰。
      “多去看看。莱莎就算不骗你,也只是说出了她自己的见解而已。”伊兰说,“如果我是你,虽然不会立即接受这一婚约,但会借此提出和那些新贵们相处一阵——从他们嘴里,能够知道很多门路。另外,萨姆嚣张跋扈是真,但你只和他见过几次面,并没有那么了解他,也许他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这些年来,性情大变也说不定。你可以去认识一下他,再做决定。”
      “只有这个是不可能的,萨姆永远是混蛋。”明妮不假思索地说。
      伊兰耸了耸肩:“那就算是吧。如果你没有信心做出正确的决定,就去多获取一些消息,总归是有益的。索罗姆甚至留给了你选择的余地,你这个要求,他们会答应的。”
      “但是……”
      “但是你又一头钻进那些你不想见的人里去了?”伊兰道,“只是稍微接触一下而已。你没有办法避免你完全不了解的东西。”
      伊兰轻拍明妮的手:“不要害怕,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实际上,我也是你口中那种想要避开的人,可你还是来找我谈这件事了,不是吗?况且,你之后想要脱身,也可以再来找我,我会帮忙的。”
      明妮向后缩了缩。她以一种近乎迷惘的神情看着伊兰——原来这些对于伊兰来说这么简单。
      她缓缓地抱住膝盖,把脸埋进去:“你说得对……我只是太害怕了。我之前怕你会笑话我,毕竟这都是些无关要紧的事情。和萨姆打架时是这样、找妈妈的时候也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每次都在麻烦你……”
      明妮想,还好有你愿意听我这些矫情幼稚的踯躅。
      伊兰无言地听着明妮的话,过了许久才说:“我从来都没有觉得麻烦。我也是一样的,有的人对我很好,我不仅无以为馈,甚至……”
      伊兰顿了顿:“你能来找我,让我觉得自己还算是一个有用的人。”
      明妮抬起脸来,看见伊兰正出神地看着窗外,外面的霞光已经被夜色压下去——他是在说谁?
      明妮没有细想,她起身拉着伊兰的手,郑重地说:“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理解我的人,永远都是。我不会看错人的。”
      “……谢谢。”伊兰说,语气轻得像是漂浮游离在很远的地方。
      明妮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终于说出来了,却也只能说这么多。
      这时,门被推开,席琳到了伊兰身边,她低声道:“锡德派人来找你,说是晚上要和冰雪城的人谈一下之后的部署。”
      “我知道了。”伊兰说,“现在也不早了,早些准备吧。”
      伊兰走之前,揉了揉明妮的脑袋。明妮摸着自己的头,回想着那一瞬间的感觉。她有点弄不明白自己到底喜不喜欢伊兰。要说起来,她其实从来没有了解过伊兰——不知道伊兰的目标也不知道伊兰的情感,只是伊兰向来愿意听她诉说,以一种温和且包容的方式去帮助她,这也许只是单方面的依赖而已。
      明妮躺下去,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心说那又怎么样呢?此刻依赖他,正是为了某一天不再依赖他。

      昏暗的厅堂正中摆放着穆尔·杜纳德的遗体,周围铺着繁密的鲜花以掩盖腐烂的臭味。
      黛西身着黑裙,半跪着将手中的蜡烛摆在地上,满地的蜡烛火光勾出她纤瘦的身姿。
      这是德罗尼亚的风俗,葬礼安排在黄昏时刻,任何人——至亲、情人、好友乃至普通的过路人,都可以在遗体旁摆上一根蜡烛,蜡烛越多、火光越亮,越说明死者生前受到爱戴。艾瑟女神则会循着这火光找到迷惘的魂灵,将他们引到永世幸福的海洋。
      黛西放下蜡烛,却不愿意起来。她环视四周,烛火温热,跳跃间仿佛有着一颗强健的心脏,好像真的有什么活着的魂灵在这里一样。
      但穆尔的尸体就在前面不远处,从遥远的冰雪城送到这里,已经腐烂发臭,难以辨认——那只是一具长满的新生物的躯壳。那哥哥在哪里呢?他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了。
      黛西正出神地想着,忽然而起的低声喧嚷让她惊醒。
      葬礼本不该有这样的吵闹,但如果是德罗尼亚皇帝加雷斯·康特洛斯开的头,那黛西也无话可说。
      昨天夜里,加雷斯就对她说,要在穆尔的葬礼上宣布对冰雪城的战争。
      “……我想让哥哥安静地离开。”黛西咬着嘴唇说。
      “但这是最好的宣布时机——你的长兄这两年风头正盛,来的显贵足够多;他的死也是我们宣战的理由;在当时的氛围下,掀起愤慨也很容易。”加雷斯说。
      黛西急切道:“他已经死了!连这也要利用吗?”
      闻言,加雷斯淡淡地说:“是的,他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利用与否都不会改变这个事实。黛西呆呆地去拉加雷斯的手,明明以前那么自如,现在却在颤抖。
      到底该怎么说?以前是如何笨拙地学着年轻时候的样子撒娇的?以前是如何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愿望的?都是那么熟练的事情啊。黛西呼吸急促地回想着,却感到那一切都不会有任何用处。
      加雷斯却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了下来。
      “穆尔的死在我的预料之外。”加雷斯轻声道,“我让他去冰雪城,确实有些危险。但在我的计划中,是他杀死博德,我借此宣战——没有他的死亡。”
      “那为什么哥哥他……”
      “我不知道。”加雷斯说,“我无法知道那天在冰雪城发生了什么,最多给出一些没有证据的猜测。也许冰雪城本来就打算挑衅,也许有雪原人从中作梗,也许是博德有问题。”
      “调查,我们可以调查!”黛西说,“至少让我知道哥哥他是怎么……”
      加雷斯摇了摇头:“很难。”
      “为什么?”
      “无论死亡的穆尔还是博德,都可以成为我的宣战理由。”加雷斯道,“如果我要对冰雪城宣战,那真相便只能是冰雪城杀死穆尔。我不能质疑博德,不能直接去调查他。他现在明面上的身份,是我从北方召回来的可怜侄子,是一个被我派去冰雪城却遭遇不公正对待的可怜年轻人——我没有理由调查他,处理他。
      “而冰雪城和雪原那边,一旦开战,他们也不会顺从我们的调查要求。”加雷斯很少这样耐心地去解释一件事,以往他都要求别人即刻意会。
      “就这样算了吗?”黛西又站起来,“你不会满足于这样不清不楚的结果吧?”
      加雷斯垂下眼看着黛西:“当然不会。我会尽量求取真相,这其中一定有许多对德罗尼亚的不利的因素。但这并不是眼下最紧迫的事情,对冰雪城的战争才是最要紧的。求取真相不能延误这场战争。”
      “如果这些都不清楚,又怎么担保取得胜利?”
      “我不清楚的事情从来都很多,哪怕按我原来的计划,也差不多会是这样的场面。”加雷斯低声道,“别忘了,这场战争在北方,那里遍布着不听话的领主和残暴的盗贼团伙,我的命令传给他们也要半个月。我只能尽量将我所信任的力量派遣到北方,以求挟制他们。哪怕发生了穆尔这样的事情,这个做法也不会有所改变——最多就是多押下一些兵力。”
      黛西呆呆坐下去,拍了拍自己的脸。她总觉得是觉得迷糊:“……我不太明白这些。要是我能够再聪明一些就好了……像约瑟芬那样,她什么都……”
      听见这个名字,加雷斯的脸色微变。黛西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声音低了下去。
      “我只是……很久没有听你这样说话了。”黛西抬起脸来,讲起别的事情,“自从你即位以来……都七年了,你好像就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
      加雷斯沉默良久,忽而流露出了一丝他本应不该拥有的悲伤:“我不知道的事情很多,我做不到的事情也很多。就算我是德罗尼亚的皇帝……也只是一个人而已。”
      说到最后,他无奈地笑了笑,那过于严肃的面孔难得舒展开来。
      黛西仰头看着他,嘴唇翕动。这一瞬间她有种奇怪的感觉——那个庇佑她的加雷斯变得弱小了,她却反倒安心一些。
      “不过,现在有一件事情是我能做的。”许多年后,加雷斯再次以这样坦然的神情说话。他牵起黛西的手,在她面前拿出了一枚戒指。
      黛西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般,后仰靠在椅背上。
      加雷斯为她戴上戒指,轻声道:“在这场战争结束后,在拿下冰雪城之后,我会允许自己做一些任性的事情,比如迎娶杜纳德家的女儿。”
      黛西的眼泪无声地流下。这太晚了,太晚了。

      加雷斯宣布战争的时候,黛西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围过去,她不太喜欢那样的加雷斯,加雷斯也容许她这样无关要紧的放肆。
      黛西依旧半蹲在地上,在燃烧的烛火间,低着头看着手上的闪闪发亮的戒指——如若放在十七年前,她一定会无比兴奋地接受它。
      彼时年轻的加雷斯刚与约瑟芬·瓦蒂尔订婚,那是一位他只见过一面的贵族小姐。黛西去找加雷斯哭诉的时候,加雷斯只能表示他没有任何办法拒绝父亲的指示。
      在加雷斯婚后,加雷斯执拗地将黛西带回了高穹城,带着几分只属于当时年轻气盛的加雷斯的反抗意味。
      然而约瑟芬投身于她铁血的战略,从不在乎加雷斯;对于安排了这场婚姻的前代皇帝来说,只要缔结了姻亲并且生下继承人,约瑟芬和加雷斯到底怎么样都是无关要紧的事情——没有任何人为加雷斯孩子气的叛逆感到疼痛。
      在后来的日子里,黛西其实非常快乐。她本来很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但真的被视作加雷斯的情妇之后,她不得不接受这个身份;当她学会利用这个身份享受高穹城的无上繁华,她就爱上了这个身份。
      黛西所爱的加雷斯已经结婚了,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她和加雷斯只不是是从南方到了高穹城而已;她和加雷斯不过是少了那一枚戒指而已。
      现如今加雷斯可以凭自己心意来选择,黛西却已经没有那么想要这枚戒指了。在去年初春时节,约瑟芬死去的时候,黛西甚至感到无比紧张,她在高穹城的奢华而放松的生活一定会有变动的。更何况,加雷斯早已越走越远,早就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加雷斯了。
      黛西站起来,想把手上的戒指摘下来。戒指比她想象中稍紧,她的动作被这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阻力拦住了——她知道的,加雷斯要是看见了,一定会问的。
      她没有勇气说出想要离开高穹城。
      黛西回过身去,放眼望着远处正在讲话的加雷斯。她想,等加雷斯讲完,也许兄长的死亡的真相就要蒙上灰尘,再也无法查清了。
      连一向宠爱着她、权势蔓延至整个西大陆的加雷斯都拒绝了调查的要求,谁还能帮她弄清楚一切?
      这时,黛西猛地一惊。她想起来了——有人可以做到!
      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黛西提着裙子一股脑从角落冲了出去,穿过重重回廊,一头钻进书房。
      那个年轻的孩子可以做到!表面上看去,他像他的父亲加雷斯一样冷静自持,可骨子里却继承了母亲约瑟芬·瓦蒂尔的坚韧、固执与独断。
      黛西尽可能地平复着自己奔跑后的喘气与咳嗽,但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她颤颤巍巍地摊开信纸,一笔一划地写下:
      “致德罗尼亚皇储、德兰特大公暨赫洛斯总督维尔德·康特洛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第十三章 夏日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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