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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丢下他的小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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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两百年前,太平盛世之下妖邪突起,堕入鬼道的邪祟借百万阴兵,将遮天的黑暗拉向大昶的苍穹。
金銮殿中换了个非人的鬼怪,魑魅魍魉横行人间,上下皆惶惶。
蔽日的愁云百年不散,生民无望地祈求上苍,终于,遮天浓云被宛如巨斧劈开,人间降下一缕金灿天光。
龙祖显圣,世代供奉龙神的元氏圣女称,白桓血脉将降生于北陆荒原,杀尽魍魉,还此暗世朗日清平。
一时之间,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不止在宗主长老之间流传,亦传到了黑雾缭绕、墨色至浓的皇都。
阴风怒号,黑云压城,皇城仍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郁郁昏景。
高绝又孤寒的露台上,身披鹤氅的苍白青年静静远眺,在一成不变的旧景中,品出几分风雨欲来的危机感。
唇角轻柔的弯起,心中升起隐秘的期待。
近日来,从北边传来的各种流言甚嚣尘上。听闻眠卧千年的龙神复苏,飞升上界的白桓老祖降下骨血,大昶避世百年的第一仙门重新开山,广纳弟子,将挟着天威神怒,朝他斩来。
这世道,马上就要乱起来了。
作壁上观未免太过无趣,既然是针对他的局,不若投身其中,方才能玩得尽兴。
郁郁黑气被在高台上被一阵风倏地吹散,又在地底的暗室里汇成一个朦胧的人形。
四周的石壁上缀着锈迹斑斑的铁链刀钳,中央的石台上,叠了一层又一层干涸的鲜血。
石台上躺着两个人,十五六岁的模样,无声无息的闭着眼,不知是死是活。
他不带情绪地瞟了一眼,指尖微动,几缕黑气如细烟般钻入少女的七窍。
好整以暇地抬抬手,隔空递给她一柄崭新的匕首。
他退远了些,看着僵硬地坐起身,手握匕首的少女,温文有礼地道:“小心些,莫要让血溅到我的衣角上,不然又会吓坏那些宫人。”
少女苍白的嘴唇颤抖着,眸中落下两行泪来。
她神情扭曲地握紧匕首,狠狠地扎下去,利落地破开少年胸膛上的皮肉,捧出一颗跳动不止的心来。
旁观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面色白了白,晕血似的不适地揉了揉额角。
他闭着眼朝她挥了挥手指,便好似已经交代完了所有的话,神情恹恹的转身离开。
身后人从喉中挤出几乎断不成声的呜咽,“杀…了…我……”
他神情不耐,觉得她有点无理取闹,“我从不杀生。”
“你若一心求死,待你做完这一桩事,自行了断便是。”
原本留她到今日,也不过是因为要将那颗心物归原主,她还有些用处。
此事一了,她若还回来躺着,也不过白白碍他的眼。
念及此,他向外行的脚步一顿,手稍稍一扬,一团黑火便将石台上那个被开膛破肚的、毫无声息的少年吞噬了。
那少女浑身细颤,目眦欲裂的盯着那团热烈的黑火,似乎要扑上去与他共焚,却又鬼上身似的,如关节生锈的木偶般被钉在原地。
罪魁祸首迤迤然地离开。
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方才只不过是随手烧了一团无用的纸片。
喑哑难听的、仿佛被撕裂的声音一字一句的在他身后响起,“宗岐!你、不、得、好、死!”
他眉目纹丝不动,脚步不停。
“借你吉言。”
生前多受点苦,说不定阎罗会怜惜他,让他下辈子投个好胎。
啊……不对。
他已经没有下辈子了。
他想反悔,可是说出去的话又不好收回来,不禁有些恼。
于是忍不住温文尔雅地反唇相讥了一句,“祝你寿终正寝。”
以德报怨,今日又做了一桩善事。
没看那小姑娘被气得扭曲的脸,他心情很不错的离开了。
天晚了,他归家似的回了自己的寝殿,抬脚踏入殿门前,吩咐两边侍立的瑟瑟发抖的小宫女,“孤要闭关睡……修炼,任何人都不许来打扰。”
那小宫女像个鹌鹑一样不敢抬头,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仿佛快要断气似的“是”。
他看那小宫女吓得不轻,没再说话,体贴的转向另一边,又道:“告诉谢相,孤闭关期间上下事务皆交由他打理。”
这边这个小宫女连声儿都没出,身子一晃便要往下倒。
他“哎”了一声,一抬手凭空将她托了起来,而后手指一弹,将一颗绿莹莹的丹药送入她口中。
见她眼眸清明了些许,终于能凭自己站直了,他松了一口气,边抬步往寝殿中走,边道:“办完交代给你们的事,到内务府领些银子,出宫去吧。”
不远处的红漆雕花木门缓缓阖上。
被那颗清凉的碧丹吊起胆子的小宫女鼓起勇气抬头看了一眼。
门帘之中惊鸿一瞬瞥见的是,俊美的让人心悸的容颜。
肤白如玉,墨发如绸,红眸轻转对上她的视线,极尽温柔地微微一弯。
仿佛九天之上泽世的神明,轻飘飘的不沾地,让人一瞬间,深刻地品出云泥。
她宛如被蛊了心智一般,不由自主地上前。
那扇门却极轻又极重地阖上,仿佛棺盖落下,坟冢建成,尘归尘,土归土。
*正文*
青雾林中淡烟缭绕,到处都是蔓藤。
夜间的林中时不时地响起猫头鹰的啼鸣,未知的黑暗深处,间或传出一阵窸窣之声。
陆焕提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在暗林里穿行,白衣飘飘,手中握着一把雪白的匕首。
仙门择徒,他有幸进了试炼名单。只要通过这个林中秘境,他便能进入内门,随玉珩山十六位峰主之一修行,待学有所成之后,杀入皇都为家人报仇。
入秘境之前,他在玉珩仙门的金鳞台通过了灵根测试,得了一把白剑和一本人人都有的青衡剑法。
他在金鳞台昼夜不息,堪堪将青衡剑法比划出形,及至入秘境前一日,才在遥望一树桃花的时候捉摸到气感,终于引气入体。
与那些或有宗门,或有世家为靠的公子少爷不同,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凡人,而且是一个孑然一身,无根无系的凡人。
金鳞台入选的百余名弟子,各有各的身份和底蕴。
——西雍皇子,元氏遗孤,御灵宗少宗主,沧澜剑宗宗主的关门弟子等等不一而足,异彩纷呈。
陆焕是其中最奇怪的一个。
他凭借一无所有,成功博到最多的关注。
所有人都想不明白他怎么会被选入金鳞台,所有人都觉得,他会死在林中秘境中。
只有陆焕自己不这么认为。倒不是对自己那约等于无的实力有什么自信,而是冥冥之中觉得,自己不会这么早死。
他应该还有一条很长很长的、黑暗至极的路。
果然,他的直觉没有错。如今进入秘境已经七日,百余名弟子死伤过半,他却依然活着。
大抵是因为他“废物”的名号太响亮,金鳞台试炼弟子都知道他一无所有,没什么可以图谋的,所以想“杀人夺宝”的奸恶之徒都越过了他,怕旁人越过自己的“天之骄子”也懒得找他的茬,至于那些想趁机灭掉仇家的——根本没人认识陆焕,他也自然没仇家。
总之,陆焕这个人,既不引人觊觎,也不让人忌惮,更不会招人恨。
同类不害他,那能够威胁到他生命的,便只有妖兽。
然而,奇怪的是,他走到现在,一只妖兽都没遇到。即便窸窣之声就在身旁不远,但刻意寻过去,还是一无所获。
倒像是那些妖兽刻意避开他。
陆焕摩挲一下自己的手指,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唇角勾出一点微末笑意。
——他身上带着让这些低阶妖兽畏惧的东西。
那东西就套在左手中指上,是一枚平平无奇的玉质圆环,储物之用,不是什么厉害法器,唯一可以称道的一点,便是可以隐去器物之形,让人瞧不见。
陆焕知道,一枚普通的储物玉戒不至于让那些妖兽不敢接近,它们真正畏惧的,是那枚玉戒上大妖的气息。
那蛇妖的尾环套在了他手上,气息借由那小环沾染了他全身,于是对林中群妖来说,他便成了被那蛇妖盖了戳的所有物,不能伤害,不可觊觎。
陆焕眼眸稍弯,提灯跟着在身前一丈处引路的黑蝶,在无星无月的黑夜中,一路畅行无阻。
那黑蝶并不是自愿帮他——它原本是御灵宗少宗主的宠物,在进秘境之前,被勒令来为他引路。
于是他连迷路的风险也没有了。
他很少有这么幸运的时候,仿佛上天偏爱,护着他让他不受一点风吹雨淋地往前走。
那黑蝶慢吞吞地挥舞着翅膀、不情不愿地给他引路。
陆焕盯了它一会儿,想起它的小主人第一次与他搭话的样子。
测灵根之后,进秘境之前的那一个月,百名弟子全都宿在金鳞台。
他当时雷打不动地练剑打坐,从不主动与人攀谈,旁人也不自降身份地来理会他,一连几日,他身周都很清净。
那个御灵宗的小少爷林琢,不学无术,成日撸猫戏蝶,是大家眼中的废物。
他并不以为耻,乐得当废物。在听说金鳞台上还有一个比他更废的人之后,便欢天喜地过来结交,认为自己找到了同道中人。
然后那小纨绔被他认认真真练剑的架势镇住了,带着吊车尾审视优等生的谨慎,观察了他几日,表情逐渐变得不可思议。
凑到他身旁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打算这样进林中秘境?”
满满的质疑,仿佛倒数第二在问想当状元的倒数第一。
“不然怎么进?”陆焕淡淡地扫了一眼
林琢被他噎了一下,抓耳挠腮半晌,端出一副难得的正经样子,“不是,虽说玉珩仙门择徒不限宗门,不问来历,规定只要从林中秘境活着出来,便都可入仙门。”
“但秘境之中妖兽横行,参与试炼的子弟亦百无禁忌,故而凶险万分——”
见他心无旁骛地比划着自己的剑,连个眼神都不给自己,絮絮叨叨的林琢不由得气结,刷的一下抽出自己花里胡哨的佩剑一挑,将他那白剑击落在地。
有趣的是,明明是他为难别人,自己却做出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指着地上的剑叫嚷,“瞧见没,连我这样的废物都能随随便便把你的剑打掉,你进秘境根本就是送死。”
陆焕瞳中毫无波澜,也不生气,躬身拾起自己的剑,平静道:“哦。”
林琢失语,一点儿辙都没了,用无可救药的眼神盯了他一会儿,问道:“是谁将你这榆木疙瘩送来的?我看那人是成心想害你。”
深潭般寂静的眼眸一闪,陆焕终于正眼瞧了林琢一眼,“它不是人。”
林琢:“?”
知道他不是人你还不快跑?
他当时难得弯眸笑了一下,不知是因为林琢那精彩的表情取悦了他,还是因为打趣了那只不知踪迹的蛇妖。
——那蛇妖,明明之前与他形影不离,弗一将他送到玉珩仙门,便立刻消失不见了。
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出现。
青雾林中,陆焕眸色沉沉,眼底倒映着幽微的萤光,那微末的笑意无声无息地散去了。
思绪正深沉之际,那引路的黑蝶忽然慌乱地扑了几下翅,一反常态地朝他扑过来,收起翅膀栖在他的眉心。
陆焕脚步顿了一下,若有所感地闭上眼,看到一幅画面:
一身青衣的林琢倒在地上,鼻青脸肿,身上沾满了血污。他身周围了四个蓝衣人,皆满脸恶意。
其中一人大笑一声,抬脚重重地踩在他的背上,惹得他狼狈地咳出一口血。
另一人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用剑挑起他的下巴,狞笑道:“怎么样,小少爷,将你们御灵宗的御火圣兽.交出来,我便放你一条生路。”
林琢吐出一颗牙,“御火圣兽死在北境了。”
“找死!”持剑之人目光一寒,高高地扬起剑。
在剑尖快要没入他后心的那一刻,画面倏地消散。
……
夜还很深,林中漆黑一片。
陆焕找到林琢的时候,那几个蓝衣人已经离开了。
提灯的光驱散一小片黑暗,倒在血泊中的林琢被光亮晃了眼,掀开眼皮瞧见他,笑了一下,“我就知道,你要是还活着,一定会来给我收尸。”
慌乱的黑蝶停在他后背被剑贯穿的伤口处,翅膀上的青色纹路亮起来。
陆焕没做声,从玉戒里摸出一颗碧丹,蹲下身送入他口中。而后瞧了他片刻,没头没尾地说:“你料到了?”
林琢眉毛一扬,瞳中透出诧异。
“你察觉到沧澜剑宗的人会在秘境中对你动手,所以让那黑蝶跟在我身边。如此一来,一旦你遇到危机,这黑蝶便能带我寻到你。”陆焕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林琢与他对视半晌,笑了一声,“原来你不是个榆木疙瘩,还挺敏锐。”
“若你真的不想我死,不该只将这只黑蝶送到我这里,而是应该邀我与你同行。”陆焕的口气波澜不惊,“但你笑嘻嘻地独自进了秘境。”
“确实。”林琢撑起身子,不知是碧丹还是黑蝶的缘故,他身上的伤好得很快,“虽然我说你进秘境是送死,但其实我自己也没有活路。”
说话间的功夫,林琢已经勉强站直了,视线越过陆焕的肩头,不经意地看了眼烛光照不亮的黑暗深处。
陆焕看他一眼,他便视线轻转,回之一笑,“不过如今你来了,我便有了几分——”
话语未尽,陆焕的身子迅速地一矮,林琢毫无征兆地抽剑出鞘,擦着他的发顶往前一抡,只听“嗡——”的一声剑鸣,一颗带血头颅便洋洋洒洒地飞起来。
与此同时,突然矮身的陆焕动作如鬼魅般地掷出手中匕首,插入林琢身后疾冲而来的人的咽喉。
两人动作未停,一个似是被剑的惯性往前拽了两步,另一个就着掷匕首的动作往后一躺,险险地躲过了两支冷不丁的黑箭。
“生机。”未尽的话语落地。
林琢得意极了,觉得此刻手里还缺了一把装模作样的折扇,来彰显他剑光血雨中从容而过的风度。
还没得瑟完,陆焕忽然一拽他的脚踝,让他摔了个狗啃泥。
几枚暗针嗖的一下穿过空气,没入林琢前方的树干。那细小的针不知带着什么威能,将一颗两人合抱的大树生生斩断。树干砸下来,林琢躲闪不及,被压在下面。
与此同时,一枚黑刃裹挟着风呼啸着从空中向陆焕旋来。那角度很刁钻,若是陆焕躲开,他身后的林琢就会死。
陆焕黑瞳中莹莹含光,没躲,用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抽出腰间白剑,悍然一挡。
虎口巨震,半边身子都麻了。
他毕竟修为低微,正面对抗难以抵挡。那来势汹汹的黑色旋刃将白剑压弯,剑气的余波割开他胸前的衣襟,又舔到露出的皮肉上蹭出一道血痕。
黑刃宛如一头瞧见血肉的恶狼,疯狂地一寸寸往前推进。
终于,“啪”的一声,颤巍巍的白剑断了,黑刃扑哧一声,没入少年温热的血肉。
他骤然失力,向后仰倒,被身后人托了一下后背,复又拄着断剑立住上身。
轻颤不止的手夹住一颗碧丹送入齿间,咔嚓一下嚼碎,瞳中浮出几丝血气。
光与暗的交界处,浮出四个黑乎乎的影子,将他们两个伤残围在中心。
不太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