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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勿忘我(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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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安静得出奇。
有风掠过,带起树枝间的一小阵喧闹,看那叶子碰碰叶子,互相打个招呼后,慢慢地又安静下来。
没有鸟儿飞过。
也没有爱爬来爬去的小虫,在树干上留下一道爬行的痕迹。
唯一的一只蝴蝶颤抖地飞过。
落在金色的发间。
“希德?”
“……”
睁开眼。
太阳光铺满他一身,晒得他浑身发烫。
希德偏头,闻到青涩的泥土味道,又闻到皮肤上暖燥燥的香气,像是从出生起便伴随着他的,灵魂里的不起眼的一小部分。
蝴蝶飞走了。
希德慢慢坐起身。
史蒂夫单膝跪在一旁,拿着一把小铁锹在挖着什么。
挑出来的深色泥土,轻快地飞了一点在希德光白的脚背上,带着一点,地层深处的冷淡的温度。
希德眯起眼睛,左右晃了晃脚。
泥土掉下去。
“我们等会该走了。”
史蒂夫将小树埋进刚刚挖好的坑里,对希德说道:“娜塔莎让我们带点东西回去。”
“什么?”
“带点吃的。”
希德站起身,踉踉跄跄地,不平稳地往前走了两小步,然后弯腰扑在史蒂夫背上,脸颊压着史蒂夫的肩膀,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们回去吧。”
“嗯……我们回去吧。”
史蒂夫收拾好东西,提着小桶,背好希德站起身,最后目光深沉地看了一眼刚刚种下的小树。
希德向远处看去——
这是史蒂夫种下的第四棵树。
死了好多人。
堆积起来的尘屑是一座座的小山,风也吹不动,雨也冲不走,静静地站在那里成为人类历史上最沉痛最沉重的墓碑。
希德在一旁看着,作为外人的他,却早就难以抽身。
史蒂夫背着希德往路边走。
一路上他们没有交谈,只是互相关注着彼此的呼吸。
史蒂夫的呼吸是平稳沉着的。
希德的呼吸却是仓促的,不稳定的。
希德身体变差了。
他本该也成为碎屑消失在这世间,但是灭霸让他活下来了。
像腐朽的尸体一样活着。
希德抬手摸了摸额头——他一头虚汗,面色苍白地伏在史蒂夫背上,忽然非常地委屈,非常地愤怒。
无法复仇比杀了他还要痛苦。
这幅身体……如何复仇?如何?如何?
城市变成了苍凉沉寂的坟场。
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每分每秒住在一起,在同一张床上睡去,但在这同一张床上,只有活人痛苦地从噩梦中醒来。
生和死的界限无限地被模糊开。
痛苦的星球和痛苦的宇宙。
“还不如死了。”
希德冷冷地说道。
他自暴自弃的情绪惊吓到了史蒂夫——这个从未曾畏惧过谁的男人,突然间就开始畏惧希德身上的某种东西,那估计是种不得善终的诅咒。
“你不能这样。”史蒂夫说道:“希德,你不能这样。”
“……”
希德没有活下去的欲望。
系统不知所踪,但是却还是给他留下了那几乎是取之无禁用之不竭的生命。
可这有什么用呢?
希德想——活着还不如死了。
史蒂夫感到无力。
他背着希德像是背着全世界那样沉重。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急急地响起来。
史蒂夫微微弯腰放下手里的桶,掏出手机接通了电话。
是娜塔莎打过来的。
她声音听上去有些落寞低沉。
“他们在英国的医院找到了佩铂的女儿……佩铂在化成灰烬前,刚刚生下她。”
“她现在是个孤儿,英国那边实在是没有人能照顾好她,所以找上了我们,想问问斯塔克在不在……”
托尼至今仍然没有消息。
希德痛苦地闭上眼。
距离灭霸打响响指之时已过去了四个月。
如他所想,整个宇宙中的生命只剩下原来的一半。
原本喧闹的世界安静下来。
活人也不愿意再说什么,他们保持安静。
史蒂夫感觉到肩上有一点湿意。
他叹了口气,对娜塔莎说了什么之后,挂了电话。
他背着希德默默往前走。
“……”
复仇者基地里只剩下史蒂夫几个人活动。
索尔带着他剩下不多的子民,一言不发地消失在海面上,班纳待在大学里浑浑噩噩,罗德一刻不停地在宇宙间寻找托尼,巴顿至今不知所踪……
复仇者这具原本伟大而坚不可摧的巨人倒下了,被击垮,被肢解,被践踏。
看着这具正渐渐在腐烂的尸体,对于自己的无力,娜塔莎感到痛苦与绝望。
这本该是她最后的归属。
但奈何人的命运永远无法真正掌握在人的手中——为何会这样?难道真的是命中注定,难道她真的必须是孤苦无依?
“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来找我,这里的电话二十四小时都会开着……好吧,嗯,知道……那你早点回来……”
嘟——
娜塔莎听着电话筒那边传来的挂断音,她像是迟暮的老人一般缓缓放下电话筒。
她坐在乱成一团的办公桌上。
偌大的工作室里,只有她一个人,还有那满地散乱的资料和烟头,身旁的咖啡杯里,泡着的是托尼原本藏在柜子里的名酒。
娜塔莎搭在桌边的脚晃了晃,忍不住咬紧牙关,感觉到一条血管沿着紧绷的面部肌肉,一直刺痛到太阳穴。
她匆忙地抽出一支烟点燃,夹在指尖,看着烟缓缓燃尽。
她呼吸着烟雾。
一时间各种痛苦得到了缓解。
她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
史蒂夫孤身一人走进来,手上还提着那只铁皮桶,桶里的工具叮叮当当地响着。
他们对视一眼。
娜塔莎问:“希德呢?”
史蒂夫摇了一下头,又愣住,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要表达什么。
“他去休息室看佩铂的孩子了。”
“……”
“他还是那吗?”
“嗯。”
“你得……你得好好陪陪他。”
“我知道。”
史蒂夫抬头看了看娜塔莎夹在指尖的烟。
娜塔莎这才反过来似的,连忙伸手,将烟按在桌子上灭掉。
“我不是那个意思——”
史蒂夫解释了一声:“你……随你。”
又是一阵沉默。
娜塔莎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头,然后在史蒂夫不注意的时候,飞快擦掉了脸颊上的泪光。
“罗德那里还是没有消息。”
“……”
“托尼他——”
娜塔莎哽咽了一下。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个问题没人愿意回答。
回答了,便是在化脓的伤口上撒盐。
“我相信托尼。”
只有史蒂夫依旧坚强可靠:“我们都应该相信托尼,我们要坚持我们的坚持——娜塔莎,不要轻言放弃。”
他的蓝眼睛里闪动着耀眼的光芒。
那是勇气,是人类精神最伟大的赞歌。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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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名字吗?”
“没有。”
“那你们叫她什么?”
“小佩铂。”
“哦,我知道,是她母亲的名字。”
希德静静地坐在摇篮旁,看着睡得很安稳的小婴儿,忍不住伸手去轻轻推了一下摇篮——摇篮上的小铃铛一晃。
清脆的响声一点一点。
让人心情愉悦。
护工正在弯腰收拾箱子里,那些从英国带过来的属于小佩铂的东西。
她慢吞吞地说道:“她父亲是英国人,也在那场战斗中……变成灰不知道飞到世界上的哪个角落里去了。”
“波兹小姐,是在我面前化成灰的。”
护工一顿,像是难以承受回忆这一切所带来的痛苦。
“真可怕。”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活人都在遭受着一种精神忧郁的困扰。
许多人眼看着亲人朋友化成灰烬。
许多人甚至来不及见亲人朋友的尸体的最后一面。
“孤儿院里挤满了小孩。”
护工收拾完东西后,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和希德聊起英国的现状:“孩子们好像在上帝的仁慈下都活下来了,但是一睁开眼,发现自己突然间和许多同龄人一般成了孤儿。”
“能让亲人接走的都接走了……”
“剩下的就都是真正孤苦无依的可怜孩子。”
护工忽然伤心起来:“也许我也不该活着。”
“把我这苟活着的机会,给我的母亲,那该有多好?”
“我不想做孤儿。”
“……”
护工后来走了。
留下希德一个人坐在摇篮边上发呆。
他像是若有所思,又像是什么也没想,只是一片空白地盯着摇篮里那张稚嫩的脸发蒙。
他很少有机会,接近一个仅仅只有几个月大的人类婴儿。他发觉到,其实没什不同的,只要是个孩子,只要是个小孩子,那都是这样脆弱单纯的,像是一根小草一扯就断的。
希德意识到自己在面对这样的小生命时,有些不知所措。
他后来慢慢回神,伸手出去,用冰冷的指尖触碰了一下孩子的脸颊。
很柔软,且温暖。
希德猛地收回手,握拳抵在下巴上,浑身上下止不住地颤抖。
小小的,鲜活的生命,呼吸促促的,不自觉的呓声,蜷曲的小手蜷缩在被子里,身上带着奶粉的味道……
希德趴在摇篮旁,一边颤抖着,一边不受控制地看着她。
希德有着可以等待到宇宙死去之时的,漫长的生命,那是他拼尽全力从系统那里拿来的奖赏……又或者是自讨苦吃领来的枷锁。
可是这无尽的生命,这无尽的时间,是腐朽的糜烂的,没有活力,没有未来,黯淡得如同一潭死水。
可是这个孩子不一样。
她是如此的……鲜活,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美好的生命,她的未来有无限可能,她无需担忧宇宙,也无需担忧死亡,她开开心心,只需要睡觉,只需要吃饭,只需要坐在草坪上看着蝴蝶飞……她单纯,她美好,她有一切希德所渴求不得的东西。
希德羡慕她。
又忍不住想要接近她——这是一种单纯的愿望,只是想要靠近她而已。
靠近这团小小的火焰。
忽然,摇篮里的小火苗睁开眼睛。
她看着凑在摇篮边上的希德,呆滞了一会儿后慢慢活泼起来,好奇地用甚至伸不开五指的手,碰了碰希德的脸颊和睫毛,并同时发出类似于笑的声音。
她炽热的温度融化了希德。
希德微微低下头,用脸去感受小火苗温暖的吐息。
“你多好,你拥有这一切,你拥有全世界。”
希德说着,忽然间热泪盈眶:“而我努力这么久,却还是一无所有——你看,这就是罪人该有的报应。”
“我本就不该拥有美好的生活。”
他的泪挂在下睫毛上,像是一粒碎钻。
轻轻一眨眼——钻石落在小火苗的脸上,被她的热气烘干。
温暖的手贴上希德脸颊上的泪痕。
希德看向她。
她在笑——单纯的无害的微笑,然后突然吐出舌头,小狗一样地哈了两声。
希德被她逗笑了。
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掐了一把她的耳朵。
“快睡吧——”
“好孩子,快睡吧,一觉醒来,要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希德笑着。
伸手捂住了小火苗的眼睛。
手心里的睫毛一扇一扇……
不停地扇动,然后慢慢困倦,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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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有玩过这吗?”
“没有。”
“哦,那真可怜。”
“我不可怜。”
“行……我教你怎么玩吧?”
“随你。”
托尼点点头,抬手挠了挠鼻梁上的伤口——它正在结痂,这几天都很痒。
“找个铁片给我。”
“这个?”
“可以。”
托尼从星云手上接过铁片,低着头,很认真地将不规则的铁片折成三角形。
星云也认真地看着他,看着一块铁片,到底是怎么样在这个人类手上,变成一个规则的三角形的。
她忍不住说:“你们人类,喜欢三角形。”
而托尼讶异地挑眉,看了她一眼,回答:“不只三角形,我们什么形状都挺喜欢的。”
“……”
星云没说话。
折好三角形,两个人开始玩攻守游戏。
星云没有玩过这种浪费时间的无聊游戏,所以一开始表现得很差,总是输给托尼——这让她非常恼火。
而托尼安慰她:“别着急,慢慢来。”
星云最后终于将铁片弹进了托尼的防守里。
她看了一眼托尼,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托尼知道她很高兴。
这个姑娘终于有了那么一点活泼的感觉。
“你有家人吗?”
托尼在无聊的时候,把玩着三角片,看着一旁坐在落地窗旁眺望宇宙的星云,忍不住问道。
星云摇头。
以前或许是有的?但现在……只有仇恨。
托尼叹气。
道:“我也没有什么家人……但在地球上,我有很多朋友。”
星云看向他。
“也许这就是你想回去的原因。”
她说。
托尼没说什么。
他闭上眼,手里心的三角片裹上了一层暖暖的温度。
一开始,他们在破败的泰坦星上遇到了奎尔几人。
他们决定好合作,但是托尼知道,他们之间的默契和氛围都很不对劲——他直觉感到很危险,但是木已成舟。
在泰坦星上,他们见到了灭霸。
那个挑起一切争端的疯子。
他们试图阻止灭霸,并差一点就成功地脱下灭霸的手套。
但是,差一点。
“我们没有食物了。”
星云从储物室里走回来,手里提着一袋发硬的面包,静静地看着托尼,宣布这残忍的现实:“水也只够几天。”
“……”
重返故乡的希望极度渺茫。
“氧气呢?”
托尼问。
而星云沉默了一下。
“也不够了,对吗?还能过几天?”
“四五天吧。”
“哦,也行。”
托尼淡淡地点头,躺回去,闭上眼睛,浑身上下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因为没有足够的伤药,他身上有些小伤口已经开始发炎了。
尽管星云每天都在帮他清理和重新包扎,但都还是无济于事。
在奎尔的一时冲动之下,灭霸找到了机会,重新夺走了手套,并重伤了托尼。
是斯特兰奇用时间宝石换了托尼一命。
他将宝石白送给了灭霸。
愤怒。
难以理解。
绝望。
以及悲伤——这些抑郁情绪压着托尼让他喘不过气来。
再然后……
再然后是什么?
托尼不想回忆。
“你该休息了。”
星云说道:“你脸色很差。”
“……”
托尼应了一声,撑着手边的桌子坐起来,有些艰难地慢慢往驾驶舱走去——那个地方比较暖和,适合休息。
在驾驶舱座位坐下来的一刻,托尼在脚边看见了他的战甲头盔。
被灭霸捏碎了近一半的头盔。
勉强还能用。
托尼将它拿起来,放到面前,两手交握撑住额头,沉沉地思考了片刻后,伸手按开头盔的录像功能。
一缕微弱的蓝光从头盔完好的那只眼睛中缓缓投出。
照在托尼憔悴脸上。
他清了下嗓子。
张开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比较好,最后略有些难堪地停顿了片刻。
他看向头盔。
“我们在这艘船上,待了……额,大概有几个月的样子吧。”
托尼摸了摸脸上的伤口。
“看样子,我们是没有机会回去了,没有水没有食物,氧气也快用完了,飞船也不能开,停在不知道哪个鬼地方。”
“我……”
托尼皱眉,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满脑子都是在想,死之前,要留给希德一些什么话——哀求,威胁,还是讽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是又必须要说些什么。
“希德。”
托尼移开视线,不敢直视镜头。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遮了一下脸颊上丑陋的伤口。
“不……”他顿了一下,改口道:“罗德,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帮助,你是我最贴心的朋友,真的。”
“哈皮,喜欢梅的话就大胆点,畏畏缩缩可没有什么用——娜塔莎,哦,替我向班纳和巴顿问好,你们一定都要过得开心,开心是最重要的,可不要忘记了。”
“史蒂夫。”
“队长——”托尼看向镜头:“我敬佩你,也很想念你,我……”
他深呼吸。
“对之前的一切,也许应该让它们过去了,总不能让尸体干扰身体吧?说真的,我们都挺不成熟的,我们的愤怒都很青涩,像孩子一样的幼稚……”
托尼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
最后终于没什么好说的了,他沉默了一下。
还是要面对希德。
“希德。”
他移开视线,然后又转过来。
“我想告诉你什么呢?我想告诉你……我一切都挺好的。”
他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真的,这些天,每当我入睡的时候,我都能在梦中感觉到快乐——真的,没有痛苦,没有悲伤,都挺好的,都很幸福。”
“我梦到你。”
“每一天晚上都梦到你。”
托尼笑了一下。
他眼中闪烁着泪光。
“和你在一起的时光一直都是耀眼的,和你在一起的我一直都是快乐的。”
“我还是会梦到你的,永远都会。”
“……”
“梦里一直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