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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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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仇猰又是天未亮便出府了。
覃婴是知道的。其实过往每一次他也都知道,只是装作没有被仇猰已经小心掖藏的动作惊醒。这二人,一个总是不敢睡,一个总是不敢醒,在一处,却仿佛从来没有在一起过。
两个月没有见面了,覃婴都能明显感觉到仇猰小别后的迫切,更用力地拥他,呼吸贴近,但什么都没做。连亲吻都没有,仅仅是并头依偎着,很暖,也很安宁。
至少这一个晚上,覃婴是没有任何担忧惧怕的。他信仇猰,即便这人始终难以令自己生出亲近。
仇猰离开不多时,矜墨便进来伺候他梳洗,随意说些府中的境况消解屋内的沉闷。
一百亲兵依旧留在府中,据说仇猰下了军令,不许他们出府一步。大伯仇翾同侄女姮玥似乎正在收拾行囊,近日或许就将启程。老太太被留在原先的客厢,饮食起居并无怠慢,只是院门口始终有兵卒轮值把守,以防她再生事。这些自然也是奉了仇猰的命令。
有意无意地听着,覃婴回忆昨日晚饭前仇翾与女儿姮玥曾来探望,寒暄了几句便借口离去。仇猰自当起身相送,并未很快回返,显然三人在外头又说了什么。覃婴不甚用心地猜一猜,左不过是同老太太的去留有关,无意去探听。
当然,他们之间一直也鲜少有平平常常的交谈。对覃婴来说,府中任何人任何事,包括仇猰的身世心思,他都懒去计较。始终只当自己是笼中雀,雀儿不能高飞,又何必在乎笼子是竹的还是金的?
今番,却对那样子张皇的仇猰说出的模棱两可的话牵念深深。不敢相问,便搁在心里头缠缠绕绕,忧愁自缚。
“小郎君,兕翁来了。”矜墨捧了药盅到床前,身后跟着笑吟吟的屠兕。忙碌了几天,老人面上亦现憔悴,但精神尚好。覃婴客气与他看座,老管家婉言推辞,有事相禀。
“将军交代,今日或许赶不回来,小郎君身子若好些能移动了,便叫老朽领您去看看已收拾出来的西花园后的雅苑。”
覃婴不无意外:“那里不是荒废了?怎突然就……”
屠兕更笑:“知道老夫人要来,将军便吩咐雇请好手艺的工匠把园子整修翻新过了。未曾大动,就是土木泥瓦修补修补,再给重新栽上花草。如今工事已毕,各屋也收拾停当,东西全是新的干净的,随时可以搬进去。”
“搬?我?”
“嗳!小郎君莫疑猜,听老朽与您详细说。是这样,那雅苑其实是隔壁的产业,同咱们这将军府未造在一份地契上。前任主人买下了一墙之隔的那块空地,自己建了个私家的书院,专给少爷小姐读书的,还特地没将隔墙敲掉,单留了道月门方便通行,因此十分清静雅致。将军来了之后因府中人口少,他嫌走来走去忒累,一个人要不了好大地方,便将包括雅苑在内的整片西南角的宅子给空着了。
“起先对那里动心思,原是为着老夫人过来后恐怕要长久地住下了,将军担心小郎君受气,便想干脆叫二位主子分开两处。届时把月门一封,眼不见为净。如今是少了那些麻烦,横竖园子修也修了,将军去看过,工匠们的手艺确实精巧扎实,觉得再度空置倒是可惜了,就说让小郎君瞧着办。您要是喜欢,搬去住也行,留着当书房琴室也行,自家地方自个儿做主,只要您高兴。如何呀?”
覃婴没有作声,目光怔怔的,隐隐含哀。
屠兕没料到他会有这般反应,一时间不得要领,收敛了笑意,与边上矜墨相视一眼。小丫鬟亦无头绪,总是关切,便趋前询一声:“小郎君不喜欢?”
覃婴摇摇头,抬睑望住屠兕,显得忧心忡忡:“今日不能回来是因为朝会吗?”
屠兕眼角一跳,竟不敢轻易作答。
覃婴又问:“想我搬去雅苑,也是因为它不算将军府的产业,或许能得以保全,是吗?”
屠兕神情一滞,偏了头,显得回避。
覃婴便不问了,转头吩咐矜墨,让将诰服和玉轴文书取来,他要入宫。
矜墨慌了神,立时跪下哀求:“小郎君连路都走不稳,何以有如此念头?”
屠兕也揖礼一拜再拜:“老朽什么都说,求小郎君珍重,珍重啊!”
覃婴忽双手攥住他胳膊,言辞恳切:“我并非是在使性子胁迫于你,无论他之前如何打算怎样筹谋,行至方才那一步恐已是万不得已。可覆巢下无完卵,纵然他能留下一座园子,命难留啊!他待怎样?与我和离吗?休书放在哪里?交在你手还是压在那园子的哪张桌案上?所以哪怕我病得这副样子,他仍旧火急火燎地想我搬了出去,是吗?”
屠兕不顾自己老迈,直跪了下去,没奈何,叹奈何!
“只是防备万一,万一!”
“那您为何跪我?”
“小郎君成全他这一番吧!”
“从他抢我入府,哪件事我不依他?还不够成全?”
屠兕直摇头:“唉,都是心结,死结!他也知对你不起,错了,可还执迷不悟。唯有这情,确是真的,小子喜欢你,豁出命地喜欢!”
覃婴惨笑,眼中盈满泪光:“你们总劝我他心是真的,情是真的,他也说过些意义不明的话,却从没有人来明明白白告诉我究竟因为什么。这一天一夜我反反复复回忆,把半辈子里能想起的经历、那些经历中的人全捋过一遍,可还是糊里糊涂的什么都想不明白。他是谁我是谁?他是我的谁,我又是他的谁?”
“你是他的命!”屠兕抬起头,眼也红了,胡须微微颤抖,“因为他的命是你给续上的。”
覃婴肩头狠狠一晃,撞落一行泪,不解不信:“我,几时……不对,没有,不会的……”
屠兕反握住他双手,好声问他:“十岁前的事小郎君记得多少?”
覃婴脑子里乱糟糟的,乍闻此处时间点,倏地目光僵直,呼吸都颤了。
屠兕又追问一句:“您可曾记得二十多年前的兵乱?”
覃婴不自觉屏住了气,张大着眼,一言不发。
再问:“您是否渡江逃难却遭遇水龙卷?是否在江水中救起个孩子?是否曾被水贼掳劫?”
覃婴猛地推开屠兕,两手紧紧捉住襟口直往床内退缩,悚人地大口吸气,脸上映满了恐惧。
矜墨扑上前将他扶住,口中急唤:“小郎君莫怕,小郎君莫怕!”
屠兕也惊了一跳,按着床沿吃力地站起身,无措极了。
“这,这……是老朽问得不好,不想了不想了,什么都不用想。哎呀,这可,我,丫头你看着,我叫人去请柘医官!”
“别去——”
陡然一声嘶叫,把矜墨吓得僵愣当场。屠兕也没敢再挪动,立在床前忐忑地望着覃婴。
“不用去了!”覃婴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眼泪却止不住地落,“明白了,都明白了,是他,是那个孩子,所以他总爱买米糖。”
屠兕百感交集:“对,对,他就是漂在江上的孩子,是小郎君救了他!”
覃婴摇头,一直摇,越摇越快,不像是否认,又似乎不愿承认。
他哭得哽咽,执拗地说:“我要进宫,我要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