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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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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初,南方临海的深市进入了台风季。
上午还万里无云,晴热难当,到了下午三点多,高楼大厦间凭空起了几股怪异的强风,仿佛为海上的滚滚黑云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一团团巨型黑云,有的像着厚重盔甲的武士、有的像狰狞跃奔的怪兽、有的像庞大笨重的飞船……内争先恐后涌进都市,紧仄地压逼那些原本闪闪发光、直指苍穹的高层、超高层建筑物。
天地瞬间墨黑如夜。
坐在吉象大厦27楼会议室的窗边感受黑云压城,恍如直面世界末日。
这时节的台风风势并不猛烈,黑云携带的雨水却来势汹汹,劈里啪啦倾倒将下来,像枪弹一样猛烈击打大厦的玻璃幕墙。
坐在窗边的同僚纷纷按下手机拍照好发朋友圈,冯真真却紧张地盯着会议主席台,分不出心思欣赏窗外波澜壮阔的风雨——人类真正的风雨大多来自于同类而非大自然。
此时,吉象大厦旁边的地铁口走出16岁的高中生小远和他的小伙伴们。
他们尚未成长到能够体会“人类真正的风雨大多来自同类而非大自然”这句话含义的年纪,风雨却并不因此放过他们。
就在他们踏出地铁口的前一个多小时,率先遭受台风暴雨侵袭的邻市,一对母女趟着齐小腿深的水路过公交车站台时,悄无声息触电身亡。
两个小时后,人们才能在社交媒体上看到这则消息;
再过十几个小时,那对母女触电死亡的原因才会被宣告:公交车站广告灯箱承包商私自乱接电源,用普通六接口插线板代替专业户外电源线,遭水浸后漏电,酿成悲剧。
最快的内部消息传到深市,相关部门下令强制切断本市所有公交车站广告灯箱电源,也是三个多小时之后的事情了。
短时强降雨导致的路面积水却分分秒秒都在快速上升。
过多的积水涌向下水道口,迟迟不肯下沉离去,诡谲地围绕下水道口打着转,发出犹如野兽吞噬猎物之前从喉咙深处发出的贪婪的垂涎之声。
水面涌起的漩涡像恶魔睁开眼睛,若有似无却牢牢地盯着地铁口那几个稚嫩蓬勃的年轻生命。
台风预警生效,学校提前放学,小远和他的同学们暂时逃离紧张枯燥的学习,兴奋得一路打打闹闹,完全没把已经没过小腿的路面积水放在心上,更没注意到那些水已悄无声息直逼路旁公交车站广告灯箱的电源箱。
一线浑浊的水率先浸入电源箱,吞没了里面原本应该放置于干燥室内的插线板。
插线板噗嗤一声,随着冒出的青烟一起魂飞魄散。
潘多拉的魔盒打开了。
不再受管束的电流随积水向外窜动,如恶魔伸出狰狞的魔爪,扑向远处跑来的那几个年轻生命。
就在这时,奔跑中的小远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想起了早上进地铁站前看到的一场争执。
当时,公交车站广告灯箱的维修工气到脸都变形,怒骂路边商务车里坐着的一个大姐姐(借鉴过年逗利是的经验,小远把所有能称阿姨的人统统习惯性称为姐姐、大姐姐)。
“烂XX玩意!就你上下都是嘴,要你多管闲事!你管得着吗?”
大姐姐面红耳赤:“嘴巴放干净点!你这是违规!漏电死了人你一辈子完蛋!”
维修工挥舞着扳手:“又老又丑的傻逼,我们从来没出过事,你懂个X毛!”
由于时间紧张,那场不知前因后果的争执小远只瞄了两眼便继续往学校赶,很快就忘到了脑后。
不知为何,在这个因暴风雨而格外放肆的下午,早上目睹的那场争执忽然又重新浮现在他眼前。
“等一下!”
小远叫住扬腿踢了他一身水、作势要往前逃跑的小伙伴们。
严肃的表情和认真的眼神让嘻嘻哈哈的伙伴们意识到小远不是开玩笑,纷纷停了下来。
电流潜藏在不远处的水中,耐心守候着猎物。
“怎么了?”
“喂,水那么深,你们说,公交站台的灯箱会不会漏电?”
“不可能啦,户外广告灯箱肯定用专门的户外电源,你以为是你家的接线板?”几个半大男孩一脸“没文化真可怕”的表情爆发出哄笑声。
“万一他们图便宜、省事呢?”
小伙伴们的哄笑声渐渐小了下去。
“这?好像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小远指指远处的树丛。那后面是已经被积水浸没的电源箱。假如不是早上目睹的那场争吵,一般人很难注意到树丛后面藏着这玩意。
“今早,我看到维修工跟一个大姐姐为了这个电源箱吵架。大姐姐说,漏电死了人你一辈子完蛋。”
听到漏电两个字,小伙伴们齐齐往后退了又退,面面相觑。
“怎么办?要不要检查一下是不是漏电?”
“疯了吗我们没有装备怎么检查?你来献身被电一下?”
几个半大孩子叽叽喳喳之际,一辆疾驰的货车哗啦啦冲破积水开过来,车窗大敞,里面的男人大老远就狂吼:“不要靠近!快离开!”
小远认出了驾驶室里吼到变形的那张脸,正是早上跟大姐姐争执的那位维修工。
维修工连滚带爬滚下车,穿着隔电靴,两腿发颤地走向电源箱,脸上满满的不知道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
暴雨如注、办公楼地下车库开始水流倒灌的那一刻,他的眼皮开始狂跳。他想起了放在户外电源箱里的室内插线板,以及早上跟他争执的那个可恶的女人。
那女人,她是正确的。
不管公司省事的招数曾经多么有效,它确实违规了。地面积水前所未有的上涨速度是魔鬼经由这个不起眼的违规发起的致命攻击。
他一分钟都不敢耽搁,从车库里开出货车,一路狂奔。积水上涨的速度令人咋舌。每一分每一秒他都犹如身处地狱,睁着眼睛仿佛都能看到那些因他们的失误和懒散导致的尸体漂浮在水面上,到处都是……
还好,还来得及。还没有出现让他后悔一生的事情。还来得及切断那可怕的电源。
咔哒一声。
魔鬼不得不收回了它尖利狰狞的魔爪。
维修工、小远和他的小伙伴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早上那个“多管闲事”的女人。
有机会一定要好好地感谢她,不,要跪谢。她明明很赶时间,而且,看她的穿着打扮,就算不自己开车也一定有人接送上下班,完全不必理会路边的小事。可她还是管了,还跟他吵一架。
若不是吵了那一架,他根本不会记得这件事。后果不堪设想。
小远和他的小伙伴们,回味过来刚才竟是逃过一场生死大劫,后怕之余,也下定了要向那位大姐姐学习的决心,以后绝不冷漠绝不怕麻烦,要对这个世界更有责任心和爱心。
至于那位令他们感激涕零、感动至深的大姐姐嘛——
“……必须批评!”
冯真真打了个寒战,抬头望向台上的杨副总。
杨副总昂着头,恶狠狠地瞪着半空,参会人员却都知道他批评的是谁,纷纷看向冯真真。
“有些人,身为资深员工,却在公司有重要活动的时候,不顾轻重缓急,去管路边无足轻重的闲事!面目可憎,破坏公司形象!”
底下有人窃窃私语:“咦,今天差点搞砸活动的不是策划营销一部吗?关二部的人什么事?”
“不知道,可能是嫌真真姐救场太晚?看看,公司就这样,做多错多,不做才不会错。”
冯真真顶着大家异样的眼光,无可奈何。
她也不想这样的。
杨副总看她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早上她知道杨副总的车就在后面,而户外电源箱用室内插线板这种事,既然管理公司敢用,想必没出过什么事,她完全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免得强出头落下话柄。
但,就在她转过头想要“不看不听不管”的时候,她的眼睛里莫名其妙进了一粒沙。
深市一年有三百多天空气质量都是杠杠的优良级别,又是全封闭的空调商务车,哪儿来的沙子?
这绝不是一粒普通的沙子。它的出现意味着,伴随冯真真23年之久的诅咒启动了。
那是河神的诅咒。
河神的诅咒一旦启动,只要冯真真不听从内心深处的声音去管那件看似很小、她心里却明白可能会危及他人性命的小事,眼睛里那颗沙子就会一直存在。
哪怕她不停揉眼睛,揉到眼睛发红、狂掉眼泪,哪怕揉到眼珠子掉出来,那粒沙子肯定也揉不出来。
和如此恐怖的、完全无法抵抗的诅咒相比,跟维修工吵吵架、被杨副总抓到把柄骂一骂,完全就算个P了!
中招河神诅咒的并非只有冯真真一个人。
有些人上学的时候为了逃避体育课跑步,撒谎说肚子痛,结果肚子很快真的痛起来;有的人出门太迟撒谎说路上有点堵车,没想到平时顺畅得鸟不拉屎的路况居然真的堵到水泄不通;
这一类是最基本的河神的诅咒。
另一些人,心里明明很喜欢钱,嘴上却假清高说自己在乎的是情怀而不是报酬,很快他们面前就会出现一个狂能赚钱却特俗气的机会,令他们目瞪口呆,进退两难;
有些人表面上看起来毫不肤浅,宣称自己更注重异性的内在,根本不在乎长相。很快她们便会疯狂沉迷于某位只有脸和腿的爱豆,大呼小叫,疯狂撒钱,追星追到上电视,啪啪打脸。
这也是河神的诅咒。
不过,以上种种诅咒方式相当隐秘,且发作不定时,虽然发作的当时令人觉得古怪和好笑,却不会像冯真真这样时时刻刻如影随影,重度影响工作和生活。
冯真真心里对着台上比了个中指。
没办法,在这种割个双眼皮只能算做美容、换头才能叫做整容的浮夸时代,一个人失去了撒谎的能力护体,就如游戏里面永恒的免费玩家对上满场的人民币玩家,工作上操着卖白粉的心拿着卖白菜的钱永远升不了职也就算了,就连谈个恋爱都艰难得跟打怪似的。
背黑锅的黄真真走出吉象大厦时,暴风雨已经止歇,路面积水已经看不到踪影。
她郁闷地走进地铁口,普普通通地走在归家的人潮中,就像这个超级都市里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情场职场两失意的三十岁剩女,并不知道几个小时前这片土地上她因河神诅咒所迫做出的事情多么地惊天动地,挽救了多少条性命和多少个家庭。
她也并不知道,就在地铁站地面的道路上,一辆经过吉象大厦的金色宾利车略略减速,一双冰冷的俊眸对她工作的大厦投去了充满藐视的一瞥,嘴角闪过一线冷笑。
她更不会知道,第二天早上她将迎来一场久违的升职,却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背黑锅式升职;
当然,所有知道这些事的人也都不知道,故事将会怎样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