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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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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曹州。
两岸的杨柳在淅淅沥沥的杏花雨中静默着,一艘竹筏顺流而下,隐隐能听到附近山林传来的阵阵猿鸣。
司徒莲撑伞站在雨中,脸上不喜不悲。
从秦州被遣至曹州,这位司徒家二公子当真是好涵养,既没有反抗,也不曾抱怨,收拾收拾就出发了,反倒让那些幕后推手有些吃不准,司徒家的二公子是真的懦弱好欺,还是别有隐情。
与司徒莲一同前往曹州的是一直照顾他起居的老仆,年纪一大把了,腿脚也不便利,将这样一位仆从安排给他,也不见司徒二公子有什么怨言,反倒是管事不好意思了,在送他们出发前,一再躬身道歉。
寻常人家的公子,哪怕是庶出,受到不公平的待遇都会替自己鸣不平,到了这位司徒二公子这儿,好像所有的事都不是事儿。按照其他大公子的说法,就是太不可爱了,欺负起来一点意思都没有。
照理说,大公子和二公子好歹是亲兄弟,不管二公子犯了什么错,大公子都不至于这样责罚他。可是,这两兄弟就是有那么点不对付。
对于这样的境遇安排,司徒莲明面上一点也不在意,私底下也没听到有什么说辞,反倒是大公子天天一副被气坏了的样子。
“他就不能服个软什么的,偏偏要端着个架子,你说气不气人。”司徒大公子扯着嗓子囔囔,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可当事人就是听见了也不理会,该干嘛干嘛,看书舞剑,一切照旧,日期一到,就拎着包袱就出门了,倒是把司徒呕个半死。
“有本事就别再回来!”临行前司徒大公子气得摔门,却又让管事多给老仆些银两,生怕让那人受了委屈。
“要我说,大公子对二公子是真的好,就是不知道咋回事,两人就是不能好好相处。”管事是个明白人,给老仆银两时还不忘替自己的主人多说几句好话,奈何二公子就站在旁边,却连个眼神都懒得给,真的是油盐不进。
难怪大公子会气成那样。二公子就是有那个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
面对二公子,管事也只能摇头。
从秦州到曹州,一路上吃住都是老仆在张罗,司徒二公子甚少说话,偶尔有开个金口,也是惜字如金。还好这位老仆是一直照顾着,早就已经习惯了。
他们启程时正是柳絮飞花的时节,连绵的烟雨笼罩着山林,两岸花树花团锦簇,好一派旖旎锦绣风光。
杏花村,村南。
一户人家正伴着婚礼,偌大的院子张灯结彩,宾朋满座。喜婆张罗着要送新娘上花轿的时候,怪事发生了。
这户人家姓李,李家就这么一个女儿,要嫁给王家村的王秀才,怪就怪在,房里原本只有一个新娘子,临上轿时又多出一个。
两个穿着一模一样嫁衣的新娘子木杆子似的一动不动杵在房里,吓坏了包括喜娘在内的一干人等。
两个新娘子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揭了盖头,连脸也是一模一样的。
“这是怎么回事?”被惊动了的李家老爷急忙过来看了。
瞧见屋里的状况,年老的李老爷差点晕厥过去。
“呀呀,这是怎么了?”李老夫人过来一看,脚下一软,差点跌倒,幸亏身旁的人及时扶着才没摔着。
“两个新娘子?”
“这是?”
“只有一个是真的,另一个肯定是假的。”
“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一小群人挤在不大的厢房里面面相觑,屋外头一大群人在那边交头接耳。
“凭空多一个新娘子,不算好事吧?”
“不知道。”
眼看要误了吉时,屋子里的人急了,却是拿不出办法。
“该不会是狐精作祟吧?”
“真要是狐精作祟,我倒是能帮上忙。”
就在众人发愁的时候,一个身穿破浪道袍的老道士从人群里挤了出来,走进屋里,只见他手里里拿着根长烟杆,凑近烟嘴,吸了一口,再缓缓吐出一口烟。
那烟袅袅绕绕,冲着两位新娘子飘去,其中一位浑身一颤,抖了抖,整个身影立刻就化作几片树叶散开。一道红光蹿上窗台,跳了出去。
“可恶的臭道士!”远远传来一句娇滴滴的女声,中间夹着几声咳嗽声,显然是被烟给熏着了。
“咳咳……”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
什么也没耽搁。
“站住,不许跑!”几个身穿红衣的杂役一路追着个红嫁衣的姑娘沿着山间小道一路狂奔。跑在最前头的红嫁衣的姑娘明显力不从心了,脚下一崴,整个人就扑在了地上。
司徒莲面无表情得看着扑倒在不远处的姑娘,连去扶的意思都没有。
此时身着嫁衣的姑娘已经扯掉了盖头,露出一张年幼清秀的脸庞,只是那张涂了胭脂的脸庞贝汗水和泪水打湿,有些卒不忍睹。
眼看着小姑娘朝自己伸出一只手,司徒莲倏然收回一只脚。
“……”小姑娘委屈巴巴,眼眶里很快又蓄满了眼泪。
这人怎么这样。
见死不救。
看到别人摔倒了,也不肯出手扶一下。
太差劲了。
小姑娘腹诽一阵,坚强勇敢地自己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前行。
司徒莲侧过身,给小姑娘让路。
“你……”小姑娘愤愤然,却说不出话来。
人家小姑娘没发话,却有人看不下去了。
“喂,你个白面书生,看到小姑娘摔倒了,也不会扶一下啊。”说话的人在高高的树上,隔着层层的枝叶,看不清人影,只是声音挺着怪好听的,是个年轻男子。
“男女授受不亲。”司徒莲回答。
“噗,这是什么鬼道理。那还是个娃娃啊,讲什么男女大防,太扯了吧。”
司徒莲不再理会,径直往前走。身后老仆抬头瞅了瞅树上后,抬脚跟上。
“无趣。”冲着司徒莲远去的背影评价了句,树上的年轻人纵身一跃,从树上跳了下来。往前走了几步,恰恰挡住了那些追逐落跑新娘的杂役的去路。
“跑了那么久,休息一下怎么样?”
照顾司徒莲的老仆姓张,可以说是从小看着二公子长大的,可就是这样,在二公子面前,说话做事还是小心翼翼,不敢轻忽。倒不是说二公子作威作福,欺侮下人,只是为人冷漠惯了,旁人到了他面前也跟着拘谨起来,不敢造次。
“公子,到了。”老张领着司徒莲走进一座偏僻的宅院,宅子倒是好的,只是疏于打理,草莽及腰,显得整个宅院破落颓败。
老张随手挥了挥,将眼前的蛛网扫开。
“这房子是夫人的故居,平日里还是有人看顾的,只是……”看着栏下的硕大的蛛网上的蜘蛛,老张有些讪讪。
看顾房子的人到底还是偷懒疏忽了。
“只需打扫一下。”老张把包袱往桌上一放,开始打扫。
司徒莲抬头看了看天色,挽起衣袖,拿起抹布跟着一块清理起来。
“少爷……”老张张口欲言,司徒莲摆了摆手。
“打扫吧。”
刘二勇是众多送嫁人员中的一名,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顶多是挨揍时脸上多挨了一拳,别人是一眼乌青,他是两眼乌青。
拦路的人似乎对他格外关照。
“你、你……”刘二勇气结。
一行人几个壮丁,竟然打不过一个人。说出去也是面上无光。
面前这人虽然衣裳破旧,但身姿挺拔矫健,翩若游龙,腰间挂了个酒葫芦,看着倒像是话本里的游侠,只是所行之事未必正义,倒跟山贼草莽如出一辙。
都是截道的。
在众人眼中,这名从树上跃下的年轻人已经被划入坏人的行列。
“李家小娘子,你快过来,他是坏人。”眼瞅着打不过人家,刘二用转而向穿红嫁衣的小姑娘囔囔道。
小姑娘缩着肩膀,怯怯地看向送亲的众人,不说话。
“李家小娘子,他可是坏人啊,你可别想岔了!”
刘二勇还想说些什么,年轻人伸手阻止了他。
“安静。”
年轻人掏了掏耳朵。
“说再多也没用。”年轻人扭头冲着小姑娘笑了下,“你说是吧。”
小姑娘忙不迭的点点头。
“这……”
几人中有与小姑娘相熟的,见小姑娘去意已决,不由的语气有些急切。
“这一去,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你可想清楚了啊。”
有那么一瞬间,小姑娘似乎犹豫了。
“哪来那么多废话。”年轻人终于不耐烦了,指着小姑娘说:“你要是想清楚了,就尽管往前跑,我保证没人能够追上你。”
年轻人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角上扬,看着非常漂亮。当他定定地看着人时,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小姑娘用力抿了下唇,撒开脚丫子开始跑。
送亲的众人一阵骚动,却是没人敢追。
年轻人笑得一脸明媚。
有司徒莲的帮忙,打扫的工作很快就结束了。老张烧了些热水,两人一人一碗茶水坐在庭院里歇息。
院子里种了株桃树,正开着花,妖妖灼灼的,煞是好看。一阵风过,吹落几片花瓣,落在桌上、地上。
司徒莲不主动说话,老张是很难跟他聊上天的,幸好司徒莲只是喜静,却不会干预别人,于是老张絮絮叨叨地讲述着这个旧宅里的陈年往事。
“老爷迎娶夫人时就是在这里举办婚礼的,很大的排场,铺展的很,夫人虽然不是什么名门出身,却也有些名望,认识的人很多。那天早上天气还是好好的,到了夫人过门时,就下起了大雨,还是太阳雨。送亲的,喝喜酒的,像是知道一定会下雨一样,都带着伞。”
回忆起往事,老张脸上焕发出神采,似乎是打从心里感到高兴。司徒莲没有打断他,只是看着他的脸。
“院里的这棵桃树就是那时候老爷亲手种的,都这么大了。”
“原本那个角落里还有一棵紫藤,想来是没人照顾,枯死了。”
“那里,原本有个秋千的,是老爷为夫人搭的,这多年过去了,也早就坏了。”
“还是这棵桃树争气。”
没人阻拦的话,老张能一个人自说自话讲上半天。司徒莲捧着碗,看了看头顶上枝桠繁茂的桃树,不说话。
“听说,司徒家的二公子是司徒老爷和白狐生的孩子。”
“你听谁说的?”
“大街小巷都传遍了。”
“说是白夫人其实是狐妖。勾引了司徒老爷,这才生下了司徒二公子。”
“胡说的吧。”
“真的呐,大家都这么说。”
“看着不像啊,司徒二公子长得和其他人一样啊。”
“这才是妖狐的高明之处,据说妖狐与人的孩子一般都比较短命,并且死的时候才会化成原形。”
“嘘,小声点,别被司徒家的人听见了。”
“怕啥,大家都这么传,有什么好怕的。”
“……”
就算是睡梦中,那些聒噪的嗓音仍是没有放过他,持续地在耳边回绕,不依不饶,赶不开,也驱不散。司徒莲辗转反侧,终于蓦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
披散的长发从脸颊垂落,遮住了眼睛。
那些声音,真的很烦人。
司徒莲起身,走向门边,推开房门。
已经数不清多少次了,因为梦中的那些声音而难以好眠。
在秦州一带,坊间一直流传着司徒二公子是白狐之子的传言。传言从司徒莲出生起,就开始了。因为由来已久,知之者众,到现在已经是没办法控制的程度了。虽然司徒家是大户人家,也是无能为力。
身为传言的当事人,司徒莲都几乎每次出门都会被指指点点,背后议论,虽然表面并不明显,但熟识的人多少都能看出来,他是有些厌烦的。
谣言的可怕之处在于,传的人多了,不信的人也渐渐信了。
原本司徒家的人面对传言时还可以一笑以对,但时间久了,就连家里的老仆也开始揣测起那位早逝的二夫人。
“也许他们说的是真的。”
“夫人在嫁给老爷前是信狐仙的。”
“夫人姓白,不是说‘五百年之狐,姓白姓康’吗。”
“这么说来,夫人是五百年的狐妖喽。”
就连府里的丫鬟在讨论起已故之人时,也是那种猎奇的心态,全然忘记了身份。
因为涉及到家族的名誉,司徒府的管家偶尔会训斥这些口头上对亡故主母不恭敬的人,也一度因为这个原因遣散过几批佣人,但却无法完全禁止仆人人的私下议论。
或许,司徒莲离开秦州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远离是非流言。
三月的曹州还有些冷,桃花却是开得很好,灼灼其华。司徒莲走出门外,被清冷的晚风吹在脸上,整个人很快就清醒了,也冷静下来了,又恢复成了往日的那个清冷疏离的司徒二公子。
正是满月,庭院中月华如水。
司徒莲想到树下坐坐,走在途中,却踢到了白天遗留在院子里的水桶。
声音不大,却在静谧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突兀。
空气似乎在那一瞬间冷凝起来。
正当司徒莲感到纳闷时,桃树上一条黑影闪电般蹿出,跃上墙头,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司徒莲愣在了原地。
空气中残留着似有若无的淡淡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