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业治疗老寒腿》宣蓝田

83、Chapter 83

　　前半夜，如何也睡不沉。

　　梦到小时候在游泳馆里学游泳，她学会了憋气，学会了浮水，也知道手脚该怎么摆，但学的时候是一个一个步骤学的，这一整套动作如何也连不起来。

　　教练都无奈了，要退学费给她。哥哥来了一瞧，乐笑了，把她从池边推水里，要看看她怎么就动作连不起来。

　　……

　　江知妍膝盖猛地一挣，醒了过来。

　　她生长期里一直做这个梦，别人长个子会梦到坠楼、跳崖，会梦到飞行。她不一样，她总是梦到跳水，灰蓝色的池底砖，一晃一晃的水波从眼前流过去……之后，腿筋剧烈地咯噔一下，大约就是在长个子。

　　因为那一次在游泳馆里，她一碰到水就急得抽筋了，哥哥哭笑不得地把她捞上来，教练同学们都围着看。

　　成年以后变成了习惯，每次心神不安稳的时候，这个梦都会跳出来。

　　江知妍按亮壁灯，翻出常用的文献网，键入关键词“下肢动脉硬化闭塞、脉管炎、静息痛”，按最新发表顺序从前到后排下来，看国内外最近上传的论文。

　　她不习惯在手机上看密密麻麻的文字，也不习惯在深夜里阅读，看了不多久，便觉眼睛酸困。

　　沿着中药、西药、动脉转流手术、长期抗凝、综合康复……一条一条看下去。

　　全球血管病的发病率年年攀高，国内外核心期刊文献每月更新十几篇，治疗方法却难出新意。

　　程签算是预后很不错的，如果他是别的某某某病人，来复诊，江知妍会很诚心诚意地讲：“你恢复得真好。”

　　可他不是某某某。

　　可他疼。

　　江知妍去了趟洗手间，出来时开了短廊的灯看他。

　　程签已经闷头大睡了，被子摊得像张饼，他自己也摊得像张饼，大概是睡得热，保暖背心和棉裤都从被子一角露出来。睡熟了还张着嘴，好像在笑。

　　……没心没肺的，脸上就没见过个苦相。

　　江知妍弯着眼睛看了会儿，轻手轻脚关门回了里间，后半夜睡得很沉。

　　*

　　周五的商场，人不算多，尚能悠悠闲闲地走步梯。

　　程签嘴巴闲不住，路过美食档口总要买点什么，刷的是一张金卡，好像会走内部折扣似的，几近把广告牌上的价劈了半。

　　她仅仅多看了一眼，程签解释说：“天悦城的东家是中谷地产。我爸公司的人才安居和员工租房项目签的就是他家，所以员工都有卡。”

　　他顺手从钱夹里掏出一张没绑定过的，“亲爱的江小姐，恭喜您成为尊贵的璀璨卡V+客户——以后咱逛商场就来这儿，别去什么万达万象城，肥水不能流外人田。”

　　江知妍忍不住的笑。

　　商场里娱乐项目不多，一个个店名像在比赛谁比谁更拗口似的，掺杂着中英日韩文。江知妍很少逛商场，仅仅看店名，好多个她都分辨不出是美食店、饮品店还是美甲沙龙。

　　她站在触屏导视图前，指尖一个一个划过去，看完店铺图，再去读配注的文案。

　　新年伊始，活动正多，高亢明亮的小提琴曲贯穿整楼，近处是照片墙转发集赞，再远处是整点砸彩蛋和开口唱赢免单的活动。逛商场的大多是年轻情侣，一对一对穿来往去，闹哄哄地打着卡。

　　她还搁那儿站着，慢吞吞地看店名看简介。

　　那股招人疼的劲儿，把程签乐得眼纹都笑出来了，赶忙拿手指抻了两下。

　　程签走上前，一只手掌罩住了她的眼，调出楼层导视图。

　　“仙女，伸手随便点两个，点中什么咱们玩什么。”

　　江知妍视线骤黑，摸索着伸向屏幕，她的手指在布偶猫咖、私人影院上慢慢划过，最终停在了“潮玩骑士团”与“时代启示录—Ready Player One”上。

　　程签：“哈哈哈哈！”

　　笑声显得猖獗。

　　“你等我看看呀。”江知妍只来得及看清屏幕上的几个字，还没细读简介，就被程签揽着脖子带走了。

　　他最近极喜欢这个动作，手臂往她肩膀一搭，再一揽，像哥俩好的兄弟。

　　走在人家商场里，还讲着人家的“坏话”。

　　“前几年，我做过天悦城的业务逻辑和前景分析，他们前些年的项目增速远低于同期的别家地产，拿地非常快，但开发与招租总是迟一步，现金流并不好看。”

　　“这两年开始疯狂培训各分站线下聚客的本事，招租只招网红店，周周推出新活动，立刻尝到了新媒体的甜头。”

　　“但‘网红经济’经不住造，潮起潮退都是一阵风的事，越是被夸‘有新意’，越是得往‘新意’上边靠，不敢沉淀下来。渐渐，变得过分取悦学生群体和刚入社会的年轻人，网红打卡点已经不仅限于店面，但凡是个广告立牌、一截漆得花里胡哨的步梯、咖啡馆一个浓眉大眼的服务生，全都能包装成网红点。”

　　程签：“这个业务逻辑还是挺有意思的，但如果补不上漏洞，生死也就是五年的事儿。”

　　他信手拈来的，江知妍只能听懂一半，饶是只能听懂一半，她也听得极专注。

　　潮玩骑士团的门面，也和店名一样让人摸不着北，充斥着中世纪欧洲的奇幻色彩。在壮阔的交响乐背景音中，手持大剑、穿着亮银色铠甲的服务生迎上来：“欢迎来到潮玩骑士团，请选择您想扮演的骑士长——”

　　江知妍：“……什么？”

　　她左右环顾。

　　这里看着像是个服装和礼品店，只是风格浮夸得多，满地立着公仔大娃，三面墙壁上全是巨幅投影屏，各种骑士的形象流转，大片大片的绚烂色彩撞入眼膜。

　　又让选种族、又让选职业，江知妍稀里糊涂，看见唯一熟悉的“医”字立刻有了安全感，便选了那个。

　　导购量好尺码，把她连着衣服一起送进了更衣间。

　　那是一件暗绿色礼服裙，腰腹处有金色的皮甲，内里蓄着的羊绒面料厚实，还搭配有同色的披风。

　　店里顾客寥寥无几，几个妆造师闲得出奇，看见她出来，目光都惊艳了一瞬。

　　“芜湖——”

　　噌得全围上来，几个人对着江知妍，从发型、配饰一直商量到修容细节。

　　给她化妆的是个年轻女孩，手指温暖，修眉修得很细致，只是江知妍不习惯别人碰触自己的脸，总觉得痒，化妆师似有察觉，托着她脸颊的手指便不再移动了。

　　面前的镜框缠绕着一圈圈弯藤，像童话故事里的魔镜，江知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渐渐像在看别人。

　　五官还是她的，气场却天差地别了，斜斜的上挑眉勾得冷艳又迷人，脸颊阴影打得深。

　　她上学时打的耳洞早已长合，化妆师挑了很久的耳夹，一只一只贴在江知妍耳边试。

　　痒痒的。

　　江知妍摸摸护掌上的金色纹路，是织绣的，走线细致，触感柔滑，正中间绣着设计师的签名。

　　她好奇：“这些服装都是自己做的吗？”

　　化妆师笑：“对，纯原创团队。”

　　“自己创业啊，真厉害。”

　　姑娘露了点腼腆：“我们不算创业，总店在深圳那边，老师们都是原画、手游、程序、市场运营多担，都是大神级人物。”

　　“噢，属于游戏的衍生品啊？”

　　“姐姐，不带这么问的。”化妆师连上旁边的剪辑师都笑起来：“闭上眼，咱们感受魔法的世界呀。”

　　他们装扮这个“魔法世界”下了好大的工夫，化妆刷杆伪装得像一截枯枝，眼影盒像蚌壳，彩妆蛋上趴着龇牙的小蛇……大家都把尴尬的事情做得很认真，江知妍渐渐被这种文创精神感染，再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时，她一身的绿，银灰眼影神情迷离，像丛林里的诗人。

　　“好啦，该戴耳朵了。”

　　化妆师这样讲着，捏着两只柔韧的耳朵尖贴在了她的耳骨上。江知妍对着镜子瞧了又瞧，终于想起自己扮的是什么了，精灵族，丛林医者。

　　投影屏上滚动播放着背景简介与人物故事，战争、牺牲、和平、团结，史诗般恢弘壮阔，每一帧画面都迸发出绚烂的色彩。

　　门上的电子感应器里放出了游戏原声，那道声音亲切和蔼，问她：“亲爱的小桑妮，你找到自己的归宿了吗？”

　　江知妍结结巴巴：“找、找到了。”

　　她摸索了两回，这感应门只有说对词了才能打开。

　　门一开，早早等在外边的造型师们全发出长长的惊叹：“哇！桑妮本妮了。”

　　“哈哈哈老婆贴贴！”

　　这群二次元青年对她身上这身衣服抱有好大的热情，兴冲冲地打开游戏、翻出原画海报，从她和小桑妮的脑门对比到下巴。

　　江知妍快要应付不住了，眼巴巴望着对面紧闭的门，也不知程签一头短寸，又不用编发，怎么比她还要慢。

　　浑厚的交响乐中，对面那道门的配音很是慷慨激扬：“吾王归来！——我的主人啊，准备好举起大剑、击碎命运的时钟了吗？”

　　似千万人喊着“吾王”，风吼马嘶龙吟兽啸声混响，她听不到程签说了什么。

　　只看到投影屏上迸出大团大团的火光，程签一身黑披风，帽兜遮住半张脸，手插着兜扮酷，肩头还蹲着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火龙。

　　江知妍：“……”

　　她揉着额头笑，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这么一身装束上身，他年轻得过分，全身黑红撞色竟也不显得滑稽。

　　他俩在叽里呱啦的异次元语言中出了店门，江知妍简直迈不动步，因为周围行人但凡长着眼睛的，目光全钉在他俩身上，还有不少人拿出手机偷偷拍照。

　　程签：“别揪耳朵尖了，你再揪我也想揪。”

　　江知妍只好放下手，没了这只手遮挡半张脸，她脸红的速度更快了，也不知妆够不够厚，能不能遮住。

　　有小孩子从后边追上来，惊叫一声：“哇！精灵！”

　　江知妍窘迫得真想往程签背后钻，“这分明是孩子店，店里那么多童装，你偏带我来这儿，我今年27岁了……”

　　她露半句话，程签就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揪揪手边那只尖耳朵，笑吟吟问。

　　“27岁，然后呢？”

　　“你7岁时上一年级了，你想着‘我是7岁的大孩子’了，不能再玩捉迷藏了，那以后再没玩过捉迷藏。”

　　江知妍下意识地想反驳，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好像确实是上小学后再没玩过捉迷藏了。

　　程签：“你17岁时考上了大学，跟着老教授做科研，学长学姐都是博士，朋友也都是这个圈子的人。你想着自己该端庄，穿衣打扮要庄重，说话做事要稳重，此后穿衣风格定了型，再不敢贸然尝试别的，白大褂下穿短裤都觉得自己做错了。”

　　“你27岁了，剧本杀、盲盒机、themepark……这些热闹砰地一下炸开，像烟花似的，两三年就散了，到它衰亡，你仍不知道这个热闹是什么样的。”

　　程签又揪揪她的长耳朵，弯起背，温温柔柔地看她。

　　“江医生，想想你自己——别管周围人什么样，只想想你喜欢什么。”

　　“科技发展得这样快，不论什么年纪玩什么都不会丢脸的。我见过80岁的老人站在欢乐谷里、恳求工作人员让他坐过山车，见过残疾人摇着轮椅爬电视塔，也见过年轻的和尚趁着周末出庙逛服饰城，僧衣底下穿一条老棉裤也很可爱。”

　　“你抬着头往前走，看见什么有趣就大大方方去喜欢，谁也不会想‘这人怎么这样丢脸’——就像现在，围观群众肯定想的是‘哪家的精灵姐姐落入魔爪’了。”

　　噗。

　　于是，江知妍从他的瞳光里，也觉得自己的长耳朵可爱起来。

　　她抬头摸摸那两片柔软的胶，问：“我扮的这个角色，游戏里是什么？”

　　程签：“精灵王的女儿，全大陆最厉害的神医，能打又能奶，贼厉害。”

　　“那你呢？”

　　“我是为了你争风吃醋、与情敌打架不幸早逝的前夫——炎魔王，棺材板儿也没能盖住我，复活回来继续跟情敌打架，不把你拐回老巢誓不为王。”

　　江知妍：“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