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浮士德的书房 ...
-
国际无线报导。昨日,伦敦近郊道德菲尔德街的古董店店主被一名无主战术人形枪杀。陆军少校伊格内修斯·诺威克对此声称,战后在编人形的武器剥除与报废工作已经完成,尚未推及流散民间的无主人形;MI5目前暂未出台针对流散的非管制无主人形的临时预案……,目前该人形已被伦敦警署批捕,等待检方起诉……
古董店的壁炉上方挂着一只驯鹿头的标本,炉膛里烧着一捧稀疏的苹果木噼啪作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枯萎的芬芳。
维尔德坐在一把桃芯木打制的高脚凳上,浸没在吊灯枯叶色的昏黄光线里,左手托着下巴,右手摩挲着一枚老旧的怀表,陷入漫无尽头的沉思。她的手指露在编织衫收拢的袖口处,细细小小的,像一截落在土耳其王宫绸帛上的断玉。维尔德是个地道的英国人,五官线条深刻而锋利,只在两腮处落了点浑圆暧昧的婴儿肥;薄金色的头发仿佛不慎染着了高枝密叶间漏下来的熹微晨光。
马丁博士在她的手边放下一杯偏温的红茶——当然是劣质茶粉直接冲泡出来的,香气发得浓、发得快,但不醇厚,遑论持久。物资匮乏的时日太长了,现如今已经很难找到进购上好的伯爵茶的渠道,就算有,也不会随便端出来招待赖在古董店里只看不买的客人。
“谢谢您,博士。”
纵然是最好的沙弗莱石也抵不过她一双碧眼,那色泽与光亮稀世难求。
“你看起来很喜欢这个——”马丁博士用手里卷成筒的报纸指了指维尔德手里的怀表,“我想它不会很贵,毕竟现在什么都贱不过纸钞。”
维尔德侧过头,冷硬的唇线微微一弯,神情里露出点微薄的羞赧,指尖还是暗自一遍又一遍摩挲着怀表背面老旧斑驳的磨损与划痕。她的声音不大,却又低又沉,温柔地把人包绕,像泰晤士河最深处河床上的流水。
“我很抱歉……”
维尔德在家庭餐馆的后厨帮工,隔三差五会收到邮局的临时派遣,主要是递送文件和包裹。马丁博士深知人形受到的苛待以及他们的薪资微薄得匪夷所思——他从不指望维尔德能真正在他这儿买走哪怕一个螺丝钉。
“你愿不愿意帮我个忙,维尔德?”
维尔德抬起了眼睛,抿着嘴没有说话。
“作为酬劳,你可以从我这里得到这个怀表——如果你那么喜欢它的话。”
维尔德手里提着一个陈旧的小皮箱,黄铜搭扣锈蚀得厉害。她辗转在苏活区希腊街散发着古怪霉味的曲折小巷里,路过兢兢业业的妓女和讨价还价的掮客,对他们手里的繁忙活计全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维尔德拉紧了宽大的黑色罩衣,不让衣着和手提箱露出端倪。她依旧低头走路,目光却警醒地四下一扫,尔后闪身进了一家不起眼的旧货铺。
“我为道德菲尔德街的马丁博士办事。”
柜台后面的老板不知道是耳背还是中风,好半天才把埋在账簿里的浑浊视线拔出来,分拨到维尔德身上——他挑剔地上下打量了一遍维尔德。维尔德身板笔直,只是随意弯了一下胳膊肘,让手里的小提箱从罩衣底下露个面。老板扶了扶断了条腿的金丝边眼镜,眼珠飞快地向一旁转了转,便又落回去核对账簿。
“谢谢。”
维尔德扭头往店铺深处走去。
从旧货店兑了收据出来之后,维尔德又马不停蹄奔去白教堂区,最后抵达黄金广场时,路上下了一阵小雨。她站在门廊下仔仔细细地把牛津皮鞋上溅到的泥点子擦拭干净,才去伸手拉门边铃铛的摇绳——伸出去的手冷不丁僵在了半空。
维尔德皱了皱眉。她又机敏得无可挑剔地四下一扫,见没人注意到她,便微微踮起脚尖。
——还是够不到。
背后响起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维尔德立刻鞋跟着地,立正站直,旁若无人地撸起罩衣和袖子看了看腕表——那块表大约已经二十年不走字了。
拎着手杖戴着假发套的男人挺着肚子走过,拐个弯看不见影了,维尔德又用力踮起脚——的确够不到。
她低着头,目光沉了下去,思忖着。直接扯开嗓子拍拍门板喊人,里面也总有个把侍者管家不是聋子——但是维尔德不想那么做。
“维尔德。”“……李。”
李-恩菲尔德不知道是从哪里得知她的行踪的——维尔德这一趟漫长的跑腿已经在城中心和近郊折返好几次。换作普通人,这点手续恐怕至少拖拉三五天,维尔德才不过花了一个白天的工夫。脏苦累重的活计人形干起来总是信手拈来——所以中产阶级一直竭力为和平改造过的去武器人形争取权益,不幸的是妓女们头一个跳起来掀了地方执行官和议会的桌子,慢半拍反应过来的工人和农牧民也紧随其后扛着锄头摇旗呐喊以壮声威——这些平日里上工如上坟的家伙们只有碰上这种事情才格外来劲。拜他们所赐,去武人形至今没法和雇主签立具有法律效力的平等劳务合同,坐地起价还是剥削压榨全看个人。
不过维尔德不在乎那些。
李-恩菲尔德的胳膊松松一垂,维尔德正好摊开手掌接住她落下的指尖。李的眼神也是漠然不显波动的,仿佛太阳之下无新事,特拉法尔加广场上的鸽子永远飞不出抛撒玉米粒的掌心。
维尔德收拢手指,把几个模糊不清的字母握成了拳头,收进什么都能藏住的罩衣里。
“最晚后天把消息送出去。”“可是伦敦戒严了。”“你总归有办法。”
李长腿一迈便走了,临走前还不忘帮维尔德拉一下铃铛摇绳。维尔德不动声色,宁可她没有那么体贴。李没走几步还回头瞟了眼小楼,递过去一个困惑的眼神,维尔德没搭理她。很快,维尔德被领进去,穿行在一堆堆小山高的插满各色绢花鸟翎的假发中间,被浓烈的香氛熏得有些晕头转向。
太阳快沉下去了,渡鸦扑棱着翅膀飞不起来。
把现钞在旧货店兑成票据,再去码头、纺纱厂、酒吧、鱼市几经易手,最后在高级妓院的地下室里当面点清换出硬通货,维尔德关了手提箱,摸索好一会儿才把那黄铜搭扣锁上,走出黄金广场已经是深夜了。她毫无负担地游走在静默的街巷和荒颓的公路上,罩衣下面,一只手拎着沉甸甸的小皮箱,另一只手倒提着一把同自己名字一样的□□,耳边隐隐回荡着酒吧驻唱歌手那被酒精浇坏了的嗓子沙哑苍凉的歌声。
第二天,天刚破晓,维尔德终于回到了道德菲尔德街,她停在古董店门前,抬头望着门上破旧的招牌出神。招牌上面“浮士德的书房”几个圆体字是今年春天刚填的漆,而马丁博士经营这家古董店的时日已经长过了对门长舌妇能说道的年月;不过维尔德在古董店落灰的陈列橱窗里发掘出那块旧怀表才是不久前的事。
她从午后两点钟开始就在门外一动不动地杵着,马丁博士邀请她进去,为了不错过四点钟的下午茶。毕竟英国人的童谣是那么唱的:到了下午四点,人间的一切都要为茶而停。
维尔德走到门前,镶嵌在门扉上的平滑玻璃照出她的倒影。她摘掉了罩衣,露出那身花纹鲜艳的鹅黄编织衫。兜帽下面垂着的两条长耳朵早就磨破了,打上个把白色或者嫩绿色的补丁,针脚有点粗疏,毫无疑问,是李-恩菲尔德的手艺。
马丁博士说,比阿特丽斯二十年多前,也是维尔德这样子,一个俏丽而又沉默,教养良好的英国女孩。他们隔着一条英吉利海峡通信,从伦敦到南德的边陲小镇,邮路上的情书散了页,比齐特尔琴的弦音飘得更长更远。
后来呢?
后来,欧洲沦陷了。
那一瞬间——马丁博士说,希望它停一停,它如此美丽。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土地上,自此便再也没有永恒。维尔德知道马丁博士是诗人的后裔,是艺术的幸存者,但是在漫长的战火中,谁也逃不过为生活罹难。
维尔德推开门,仿佛已经过去的二十年和还未到来的二十年都在一扇沉重的门扉背后烟消云散。浮士德的书房里年纪最大的,是一台老唱片机。细长的唱针正在黑胶唱片上悠悠滑过,唱的是舒茨·海利西重谱的德文《达芙妮》。
“早上好,博士。”“早上好,维尔德。”
维尔德把小皮箱放在柜台上,提着拎手把箱子转向马丁博士,手指轻轻一挑,掀开箱盖,那里面有沉甸甸的融化了的灿烂千阳。情人和黄金是人间胜景,总不比英吉利海峡上飘过的情书要轻。
“我可以拿到我的报酬吗?”“噢……”马丁博士愣了一下,“噢,当然,你的报酬。”
他慢吞吞地站起来,横着挤过了柜台窄小的通道,走过维尔德的身边,伸手去摘橱窗展示架上的那一枚旧怀表。
维尔德挽着罩衣的手举了起来,□□黑洞洞的枪口朝向了马丁博士宽阔却隐隐有些佝偻的后背。
战后一年内,格里芬安全承包商就地遣散,齐纳协议全面毁弃。汤普森和G36姊妹突破了封锁线偷偷摸进废弃区域,找到了硕果仅存的几个通讯基站和岗哨,率先在德国北部和美洲西海岸搭建起非法暗网和云图平层。随后意大利、英国、俄罗斯方面才陆续跟上脚步,建立起供流散人间的无主人形私自使用的后齐纳协议通讯云图和服务器。
维尔德再次扫描了一遍心智云图,确认权限端口是否封锁。
目标程序初始化...[完成]
加载配置... [完成]
验证使用秘钥...[完成]
Post-Zener协议接入口链接中...
是否接入权限识别码?
[是][选择][S09-AA]
是否接入S09-AA识别码?
[是][确认]
权限识别码验证中...
验证成功...
目标程序载入...[完成]
是否执行目标程序?
[是][确认]
维尔德举枪的时候内心悯然。这项权限只有用指挥官留给S09独立部队的识别码接入才能获得,这短短一行代码,就是指挥官留下的情书,她在她们的云图里,宣誓了永生永世。
维尔德在心里无声喟叹,时间啊,停一停吧,你如此美丽。
她扣下了扳机。
国际无线报导。昨日,伦敦近郊道德菲尔德街的古董店浮士德的书房主人,马丁·约翰·V·歌德遭到一名无主战术人形枪杀。陆军少校伊格内修斯·诺威克对此……
啪嗒——
汤普森伸出巴掌拍掉了无线收音机,把烧了半根的薄荷香烟随手摁在缺了口的玻璃烟灰缸里。她利索地扯过风衣往肩上一挂,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柯尔特SAA急忙叫住她。
“汤普森!去哪儿?”
“维尔德把消息递过来了,通知春田,今晚动手。”
柯尔特一眨眼的工夫,汤普森已经闪出了酒吧门外,连背影都望不见了,她只好抓起罐装可乐跟了出去,遥遥听见风声里泛着薄荷味儿的凛冽余音。
“目标是梅菲斯特港。”
嗒,嗒,嗒,嗒,嗒……
维尔德的耳根动了动,浸没在浓重疲惫感里的感官终于被走廊深处由远及近的清脆脚步唤醒。铁窗外一片昏暗,走廊里素来安静,那突闯进来声音显得十分幽微,流荡在空气里诡谲横生。维尔德慢半拍回过神来,顿时觉得宛如有个十公分高的鞋跟在自己的后脑勺上跺个不停,头疼不已。
铁窗前转过一道纤细的人影,衣饰华丽,窸窣作响间长腿款款一迈,站到了阴暗的审讯室里。
维尔德叹了口气:“之前李过说你要来英国,我都忘记这事了……”“没有我,谁捞你出来呢?”
维尔德又低下头去,十指交叉抵着前额,头顶白炽灯把竞争者一身白紫缎料的高定正装照得太过晃眼,维尔德不想去看。竞争者拖过一把高被椅子,掸掸衣摆坐下,姿势随意却优雅得无可匹敌。
“二十年了,维尔德……我没想到,竟然是你第一个动用指挥官留下的权限许可——第一个动手射杀人类的。”“之前战时遗留的脏弹爆炸,伦敦戒严了……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杀一个和梅菲斯特港有关的人类——汤普森肯定明白的。”
竞争者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无主人形行凶,你这回上了国际头条,MI5懒散了那么久,现在可是疯了一半。”
维尔德抽动了一下干裂的唇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尔后很快收敛下去。她不擅长说些有趣的玩笑话,况且当下的处境实在没什么好笑的。
“等一阵子风头过去了,你就能出来了——我想把你安插到康沃尔郡那边的警署里,你觉得怎么样?”
维尔德有些讶异。竞争者补充道:“我和李商量过,她也认为这样不错,过两年,你还能调职回到伦敦。”
如果在竞争者亲切友好地提供她的建议的时候,认为自己也有发言权或者商量的余地,那就大错特错了。
“……我没有异议。”“好吧,那我们就算谈妥了。”
竞争者走后,维尔德从衣袋里摸出一枚怀表拢在手心里,她望着灰扑扑的、因常年阴湿不见光而发潮剥落的墙皮出神。指腹习惯性地一遍遍摩挲老旧怀表的背面。
那两个字母的刻痕磨损得太厉害,几乎无从辨认了。
A.A.
维尔德忽然有些难过,指挥官离开得太久了,而她对时间的度量却毫无概念。
时间不会过去,也不会停止,过去的是我们,停止的也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