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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沉疴 ...

  •   解九扫了地上的棋子一眼,直觉太阳穴突突的疼,好似老毛病又要犯了。
      “‘彭三爷’这是何意?”

      “无他,”段正尧向后一仰,胳膊随意搭着椅背,靠在楠木长椅上,“这人想对付你们九门,却想拿我做那出头的椽子。也该让解九爷见见,瞧瞧是哪招惹的毒虫蜂虿,竟这般的不懂事。”

      被捆成粽子的田中良子脸色忽青忽白,无奈她的口中横着一块布条,纵是有再多的不满也无法出声斥驳。

      ——此人果真不按常理出牌。
      解九细细观察段正尧,见他神色淡淡,既无挑衅之色,也不像在算计什么。

      解九忽然就笑了。
      “不若开门见山地说吧——‘彭三爷’,您想要什么?”

      飞速运转的大脑,将种种异常串成一线。
      因为“彭三鞭”这个名字,他与佛爷、老八先入为主,将这事想岔了。
      这冒认彭三鞭的人,或许来者不善,但并非他们的敌人。

      茶楼的争锋相对,眼下这份别出心裁的“礼物”,与其说是战帖,不如说是某种暗示——
      是敌是友,全在此人一念之间。

      而他如此“煞费苦心”,周折婉转,想必是九门之中……有什么他想要的东西。

      回答解九的,是两下清脆的击掌声。

      “解九爷果然是聪明人,”段正尧默认了解九的猜测,但对另一个问题置若罔闻,反而风马牛不相及地道,“我这投诚礼物,解九爷可还满意?”

      解九亦不着急,取过锡制长嘴茶壶,往二人身前的小杯注入茶水。

      “这礼物太过吓人,还望‘彭三爷’下次来的时候,换一个温和些的。”

      空中漫散着争锋相对,仿佛一触即发。下一秒,压抑的感觉倏地消失,两人各自一笑,举杯一碰,共同饮尽。

      田中良子心中微惊,瞪视那边的二人,隔着软布恨恨咬牙。

      “我姓段,行二。”段正尧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解九继续未完的棋局,“拔花[1]。请。”

      解九拾起地上的棋子,重新落座。
      黑白棋子交错紧咬,势如长龙。

      时光荏苒,茶水渐冷。田中良子于一刻钟之前被张大佛爷的亲兵带走,此时约莫正接受张大佛爷的“亲切问候”。

      解九与段正尧的这一局棋迟迟未下完。

      解九胸有沟壑,善布局,懂取舍,深谙以弱胜强之道,被诸多棋友喻作田忌。
      然而解九此刻好似置身于迷雾中,全然找不到置胜之法。
      倒不是说对方的棋艺比自己高出无数,以解九的判断,他与对方的棋艺应在伯仲之间——可后者的棋风实在诡谲,一如其人,浮光掠影般虚渺,令人无法看透分毫。

      无从克制,无从置胜,只能掣肘。
      解九如此,段正尧亦是如此。

      待到云霞染红,棋室的门忽然被敲响。

      “九爷,鸢儿有急事要报。”

      鸢儿是这座棋馆的主事,被解九带在身边,一手培育起来的得力助手。

      能让她亲自前来通报,还选在主人正在会客的时候,那必定是突发紧急、且性质十分严峻的大事。
      ——让她这个第二把手都不敢擅自决定,甚至不敢拖延片刻,只能第一时间来请示解九的大事。

      解九看向段正尧,以目光表示歉意。他没有让鸢儿进来,而是离开座位,亲自开了门。

      身穿月白旗袍,一脸急色的女子往棋桌的方向瞥了一眼,似顾忌着客人的在场。

      解九见此,心中有了少许猜测:“无妨。”

      鸢儿看懂了解九的眼神,匆匆往段正尧的方向行了一礼,然后附在解九耳边,小声地汇报。
      因为解九背对着房间,段正尧看不到他的表情。
      但段正尧注意到,随着鸢儿的耳语,解九垂在两侧的手指痉挛似地颤动了一下。

      悠游自在地为自己倒了杯茶,段正尧一边抿着早已冰冷的茶水,一边微不可查地,极短暂地眯了下眼。

      由于习练古武,外加上辈子特殊的生存环境,段正尧的听觉十分敏锐。
      棋盘与大门相距不过十米,鸢儿的声音虽轻,却也能叫他捕捉到一两个关键字。

      “红夫人”,“药”,“长跪不起”,对九门作过调查的段正尧很快就猜到是怎么回事。

      听闻九门中的二爷二月红极爱他的妻子,因为妻子染上恶疾,他不惜以身犯限,倾家荡产,偷盗彭三鞭的名函,只为获得新月饭店的入场资格,拍下一味神药。

      如今看来,那药似乎出了什么问题,或者……压根就没有作用。

      段正尧旋转掌心的酒杯,慢慢道。
      “听闻红二爷的夫人身体有恙,某略通医术,可否让我替红夫人诊断一二?”

      解九眼中掠过一丝惊讶,他略作迟疑,终是行礼致谢:“有劳。”

      一方诊脉枕,一道极薄的丝绢。
      隔着素色丝娟,段正尧三指搭在丫头的皓腕上,微微阖眼。

      “夫人可是日渐消瘦,全身疲乏,胸闷,咯血,伴着全身疼痛?”

      丫头轻轻咬唇,垂在膝盖上的手蓦地揪紧衣料。
      “是的。”

      解九盯着段正尧的脸,低声问道:“段二爷可有治疗办法?”

      段正尧神色冷漠,直截了当地道:“痨瘵之症,深入骨髓,药石罔效,无药可医。”

      解九脸色遽变。
      对古文学颇有研究的他,自然知道痨瘵是什么病。
      ——肺痨,即肺结核。

      这是不治之症[2]。

      丫头僵硬地坐着,扯起一抹苦涩的笑。
      “劳烦这位爷帮丫头诊脉,丫头命薄,妄想苟延残喘,却终究是……”

      “虽无药可医,但并非必死之局。”

      闻言,解九与丫头皆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段正尧。

      段正尧没有直接解释,只将目光转向解九:“听闻张大佛爷曾经发现一座古墓。”

      解九警惕地盯着他:“段二爷若是对矿山之墓感兴趣,解某不得不奉劝一句——那座墓邪得很,等闲人有去无回。便是我们九门之人,也不敢说从那座墓中全身而退。”

      “解九爷不必紧张,我所问的,并非矿山之墓。”段正尧道,“而是张大佛爷门前那座大佛——我想知道那尊佛像所出土的墓地,而红夫人的一线生机,或许也在那里。”

      解九凝眸,似在考虑他这番话的真实性。

      段正尧接着道:“夫人之病,无药可医,但可以毒攻毒,用毒/药抑制。”

      解九没有松懈:“什么毒?有什么副作用?”

      “晋朝愍怀太子司马遹,十六岁时与夫人患上同样的病,靠着一味名为‘风思’的毒/药,与常人无异地活了七年。而佛爷所挖的那座的大佛,极有可能是司马遹的陵墓所在。”

      司马遹?
      解九回忆晋代的历史。在充满玄幻色彩的《晋书》中,关于这位愍怀太子的记载并不算多。世人只知他年幼聪慧,被司马炎称赞有其曾祖(司马懿)之风。长大后却不知为何性情大变,最终被善妒的贾后废黜,年仅23岁便死于政/斗。
      解九会记得司马遹,只因为有关这位“少而聪敏”的太子的记载太过怪异。
      外有八王虎视眈眈,内有嫡母仇视与迫害,少而聪慧的愍怀太子如何有条件养成无脑刚直的纨绔?
      说愍怀太子性情暴烈,恶待忠良,为何太子被废后,“众情怨恨”,“深为感伤”?
      那“太子吃下醉枣,意醉迷乱之际写下反书”更是荒诞不经,什么样的醉枣能让人丧失神智,如小儿一般任人摆布?

      自古成王败寇,身为败者、英年早逝的愍怀太子会被政敌怎样书写都不奇怪。那隔了两朝著书的房玄龄,也不过是根据前代凌乱的史料补著《晋书》,有关晋代的记载未必完全符实。

      而比起史书中如流星般一闪而过的愍怀太子,其父之名更加广为人知。
      ——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痴傻皇帝”,汉惠帝司马衷。

      解九便以此询问,却不料段正尧冷冷一笑。

      “汉惠帝若当真痴傻,那权势滔天的贾南风何以终其一生都没有子嗣?”

      解九心知不能再续这个话题,便直入问道:“那‘风思’究竟是何药?既是毒/药,又毒在哪里?便是能找到愍怀太子的墓,而他的墓中确有这一味药,时隔千年,可还有效用?”

      “‘风思’,取自‘秋风肃肃晨风飔’之意。此毒克制百虫,亦对人体伤害极大。一如飒飒秋风吹枯叶,不但加速身体的败落,还会抑制阳气,令人终年如堕冰潭,畏冷刺骨,疼痛难忍。‘风思’之毒,服三年,精力不济;服五年,手足无力;服七年,生不如死;服十年,死。”
      段正尧道,“另外,解九爷的顾忌也是我要告知夫人的。其一,那座墓未必是司马遹之墓。其二,司马遹的墓中未必有‘风思’随葬。其三,便是找到‘风思’,时隔千年,未必还有药效残留。”

      “如此,红夫人可还愿接这一线生机?”

      丫头眸中含泪,点头,又摇头。
      “我曾想着,若能多陪二爷几年,便是身入地狱也愿意。可丫头……不能再为一己之私,让佛爷他们冒险,叫二爷为难。
      “而我也怕……这药和鹿活草一样,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终究会碎裂的希望。
      “丫头何德何能,为了一个渺小的可能,为了自己苟活的私心而劳师动众,让大家再为我操心?”

      “夫人这是什么话,”解九安抚道,“二爷的事就是我们的事。而二爷心系于你,以他至情至性的性子……若是没有夫人,恐怕他也不会独活。”

      不止如此。

      丫头为了二爷而难以抉择,二爷又何尝不是如此?
      若是让二爷知道拼尽一切得来的鹿活草无用……就算是找到了‘风思’,于二爷而言也是难以抉择的劫难。
      是让丫头一死解脱,还是活着受苦,忍受病痛与他厮守十年……不管怎么选,二爷都免不了剜心之痛。

      “大佛墓地的事只有佛爷知道,而夫人的事又与二爷有关——”袖口被一只白皙却粗糙的手拉住,解九低下视线,见丫头对他摇了摇头,眼露哀求,“……此事,还要先找佛爷商议。”

      解九叹息一声,妥协地改了口。
      希望越大,失望所带来的痛苦越大。
      而这次,已不是失望,而是绝望。
      就如红夫人所愿,暂且先瞒着二爷吧。

      这个难题,终究还是要交给佛爷来选择。
      那么,佛爷……你会怎么选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沉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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