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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过尽千帆(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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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机票十分紧俏,我们除夕当天才从A城坐飞机赶往上海。那时沛生的父亲刚好还在美国,只有他的母亲在家。沛生的家就在上海市郊的一个别墅区内。我知道沛生的家势雄厚,但走进那间北欧风情的别墅里,还是发现这栋房子的豪华程度远远超过了我的预计。
以阿尔卑斯白为主色调的客厅,沙发的质地远远地就能让人感到一股奢华贵气。带有壁炉的墙上挂着很大一幅《最后的晚宴》,华丽地宣告主人的宗教信仰。壁炉四围砌着闪亮的大理石,茶几上摆放着精美的茶具和鲜花。厚重的地毯铺满了室内的每一个角落。墙壁上以至楼梯间和洗手间的墙壁上,都挂着以印象派为主的一些油画。我甚至怀疑它们中间有很多都是名家的真迹。通往二楼的楼梯蜿蜒而上,扶手是贝壳一样的瓷白,欧式的雕花栏杆在恰到好处的灯光里散发着爱丽丝仙境般的浮光。
沛生的母亲就从这样一条精美绝伦的楼梯上走下来。她是一个高个子的金发女人,已经不再年轻,但皮肤依然雪白,有和沛生一样好看的五官。客厅的水晶吊灯折射着她的深紫色披肩,那副精致的妆容在整个视野中就是一个夺目的存在。
在这样精美绝伦的客厅和这样精美绝伦的一位贵妇面前,我忽然生出一丝难以逃遁的局促。
她拥抱亲吻了她的儿子,也拥抱了我。
我向她微微点头,“伯母你好。”
“夏小姐,你好。”她优雅地示意我坐下。
她的中文说得相当流利。之前沛生就对我说,可以直接和他母亲交谈,但却从未告诉过我,他的母亲,一个丹麦女人竟然可以说得一口京腔的中国话。
“您的汉语说得真好。”我笑着说。
她欠起唇角,微微一笑。然后转向沛生,“这次打算回来住多久?”
“只能三四天。”沛生歉疚地看着他母亲,“对不起,妈妈,我那边工程太紧,没办法。”
这时穿围裙的女仆送上来水果和茶点。
“哦,”沛生的母亲抬了抬眉毛,轻轻叹口气。接着她问了沛生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她对建筑这行似乎很有研究,跟自己的建筑师儿子聊起来,开始变得滔滔不绝。她讲到阿联酋迪拜帆船酒店,讲到当今高层建筑与大跨度建筑的进展。她的见解和叙述,都让人联想到“格调”这个词。这的确是我见过的最富丽堂皇的一个女人。声音温婉,笑容优美,她身上的一切都如这座客厅一样富丽堂皇。
在说到A城新建的长江大桥时,她突然问我:“夏小姐现在在什么单位供职?”
“汐去年拿到斯坦福法律学硕士学位。”沛生立刻替我回答。
她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这个我早知道。”然后她放下杯子,用那双深邃的蓝眼睛看着我,似乎在等我的答案。
我笑了笑,“我以前是个律师。”我特别强调了“以前”两个字。
“哦?转行了?”她的眼里是一丝不疾不徐的讶异。
“不,正在待业。”我说完,便看见沛生的眼里闪过一丝忧虑。
沛生的母亲只悠悠一笑。女人的敏感告诉我,她显然已经对我的情况了若指掌。但她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
“要在这个世上活下去,太容易。”我笑了笑。“但很多事情你一旦厌倦了就无法继续。”其实是无法负荷。
“要知道,几乎没有人不是靠自己厌倦的事情谋生。”她皱了皱眉头,随即又漾起笑意,“你一向这么……随便吗?”
我知道她在思考尽可能礼貌的措辞。“随便”,这是她给我下的定义。而事实上,我的本质早已比“随便”更加堕落和污秽。也许只有女人之间特殊的那种敏感,才能够闻到对方身上风尘和污秽的味道。
我垂下眼睛,轻笑着端起茶杯,“我的确比大部分人随便。”
“汐是比大部分人都更洒脱。”沛生笑着说。他几乎笑得有点尴尬。
他还在尽量维持什么呢。他的母亲并不喜欢我。这是在第一眼见面拥抱的时候,我就能觉察到的结论。
“夏小姐,”沛生的母亲转过眼来,紧紧盯着我,“老实说我不是很喜欢像你这样的女孩,你也不是我预计中的沛生的结婚对象。”
我看到沛生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不安。
“妈妈……”他低低唤了一声,试图阻止他母亲的话。
他母亲没有理会,继续说,“但是沛生爱你,这点我没有办法。我们得尊重他的意愿。不过有一个条件——我希望你在嫁过来以后立即要孩子。我和他父亲,我们都不年轻了,我们很喜欢孩子。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在你们结婚以后抱孙子。包括沛生,我知道他也特别喜欢孩子。”
“我们有自己的打算,”沛生说,“至于孩子,那是顺其自然。”
“还有,”她并未理会,只是温和地看着他,语气坚硬,“你们结婚以后,搬回家里。你在上海的发展空间更大。”
沛生有些无奈地摊摊手,“妈妈,这不可能……”
“这是应该的。”我轻声说。
沛生握着我的手一紧。
蓝宝石戒指的手指放下咖啡杯,沛生母亲温婉深邃的眸子仍然看着他,“亲爱的,你从未听过我的话,但这次你必须听你爸爸和我的意思。”
“妈妈,你想用结婚绑住我。”沛生的脸上已经有了一丝愠色。他看了看我,又说:“妈妈,你也要尊重我的意思。”
“你从来就我行我素不着边际,两三年也回不了几次家。婚姻不像其他的任何事情随随便便就可以。婚姻既要正式也要传统,这一点我坚持。”母亲的话尖锐却依然温婉。
沛生也有些激动,正想说什么,我拉住他,“沛生,伯母说的有道理。我们该听长辈的。”
“汐……”沛生惊讶地看着我。
“夏小姐识大体。”那双紧凝的眸子稍稍缓和。
“谢谢。”我说。
“夫人,”是女佣,“晚餐准备好了。您要开哪瓶酒?”
“那瓶十年的。”
“好的。”
沛生的母亲笑着对他说,“记得你去年说想喝家里那瓶老CASTEL。今晚我让他们准备了帕兰朵的牛排,正好夏小姐也一起品尝。”
这顿晚餐简单却隆重。吃得很局促。我完全错过了醇香的陈年红酒和去骨小牛排。它们在水晶餐具里变成白开水和烤肉块。
尽管沛生的母亲保持一贯的优雅和温和,但我仍在不经意与她对视的时候感到一股直来的凌厉清冷。在举杯的时候,她微笑着说:“婚宴的日子帮你们选了。按照中国的良辰吉日。下个月,不晚吧?”
沛生手里的酒杯一下顿住。他有些激动,“妈妈,您之前都没告诉过我……”
“伯母,下个月什么时候?”我打断沛生,向他的母亲问。
“二十九号。”她微微一笑,低头喝了一口酒。金黄的发髻在英式大吊灯下光泽明亮。
“妈妈,你总是这样……”沛生有些无奈,“我猜您连请柬都发出去了。”
母亲拿餐布轻轻擦拭了嘴角,笑容仍旧温和,“是的,请柬早些发出去会显得礼貌。这样比较妥当。我们请了一些亲戚。到时候你的舅舅和舅母也会从丹麦飞过来。亲戚不多,但婚礼务必要热闹隆重。所以另外请了很多你爸爸在商界的朋友,也有政界的一些。你顺便也可以多认识,对将来有帮助。”
“但是你知道我从不喜欢那种排场。”沛生眉头微皱,“况且是我的婚礼,你不能完全不尊重我的意思。”
我知道沛生完全是在考虑我。他是随性的,但我从来不喜欢那种盛大的场合。
“你是我儿子。”优雅的母亲轻轻扬了扬睫毛,“我知道怎么样对你最好。”
沛生正要驳回,我转头看着他,“沛生,伯母安排好,我们省心。”
他愣了几秒,叹一口气,“汐。”他再没说什么。
气氛开始尴尬。我深知自己不是沛生父母的理想儿媳。沛生知道如此,所以他收起他的傲气和不羁。
晚上,我住进沛生家的客房。这是沛生的意思。我知道他是在他那高贵又传统的母亲面前尽力地维持我。
我笑着对他说:“沛生,没有必要单独让我住客房。伯母实在不喜欢我。我在她眼里简直糟透了。”
“汐,你很好。只是母亲习惯挑剔,这只是习惯。有时候我也没办法。”沛生的眼神带丝歉意。
“但是你该听到,她从头至尾都称呼我夏小姐。”
沛生微微一怔,然后搂住我。“不必多想,娶你的是我,不是我父母。而且母亲喜欢一手包办我的事情,就像这次。我每次回家也必然遇到类似的状况。我觉得缺乏自由,甚至有时会起冲突。但她是我母亲,我也爱她。”
“我知道。”
我靠近沛生的心口,那种缓慢的心跳掠过耳膜,温润而令人安全。冬日的月光透过窗帘淡薄地照进来,让我感觉温热。
“沛生,我们要孩子吧。”我轻轻说。
“汐,”他看着我,有些怜意,“不必太在意我家里的看法。”
“沛生,就像伯母说的,婚姻始终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我笑,“我再怎样妥协也是应该的。否则就太自私。”
“对不起……你以前从不对任何人妥协。”沛生轻轻吻了吻我的头发。
“但是伯母爱你,不比我少。”
沛生凝视我,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抬起手抚摩我的头发,“汐,我不想你委屈。”
我抬头对他笑了笑,“完全没有委屈。你又何尝没有对伯母妥协?沛生,我能为你做的实在太少。”
从来都是他对我妥协。从旧金山到A城,从遇见到相爱,甚至从生到死。我已经欠了他太多的债,无法偿还。即便我为他妥协我的整个后半生,也无法偿还。
“汐,我得告诉你,你不必为我做任何事情。”他重新搂住我,“抱歉,不能给你一个喜欢的婚宴。”
“没有关系。”我从不在乎婚宴。
“你总是这样。”他笑了。
他温热的气息从我的发梢一直到达血液。我紧紧靠在他心口。
我知道我爱沛生。如他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