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长安道》糍粑鱼

3、花开

　　紫苏没有骗我，万箴的院子虽不大，确实有意思得很。听万箴说才知道，万氏族人除了爱看书，也喜欢四处跑动，搜罗新鲜玩意儿。万箴专门腾出了一个房间，专门收藏长辈们赠予她的礼物：痕都斯坦描金嵌宝玉瓶、大食国蓝玻璃珠串、五颜六色的珐琅珠子、水晶砚台、五颜六色的鸟语织成的洋锦、明晃晃的玻璃镜子……
　　除了这些我们颇感兴趣的，也有很多我们不明白为什么要拿来送给一个年轻女郎的东西，譬如屋角锈迹斑斑的青铜大鼎、我脚边半人高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的铜人宫灯、甚至还有一个巨大的紫檀木嵌玉石座的屏风。屏风上螺钿嵌成的画儿倒是好看，可这么乌泱泱的一大块搁在屋子里，可吓人了。
　　“你们家又不习武，他们送你□□作什么？”忆梅惊讶地说道，她拿着一个可以绑在手上的弩弓仔细打量：“这个□□怕不是本朝物事，也是海外来的吧？做得很精致，但不实用，镶金嵌银，还装饰了这么多的宝石，大约只是绑在手腕上好看罢了。”
　　忆梅家中父兄都是武将，自然懂得这些，我和紫苏从未见过，一齐凑过去看。可惜除了那些金银宝石，看不出别的门道来。
　　“大伯父说看着精巧，便收来送我了。”万箴眯着眼，待看清了那是什么，便笑了笑：“我不喜欢这样明晃晃的东西，也就从未打听是什么来路。”
　　她弯下腰在一堆盒子里东翻西找，好一会儿才突然叫道：“找到了！原来在这儿，我总忘记塞在哪里了。”
　　她举着一个圆形的黄杨木盒子直起身来。那个盒子看起来很是普通，和这间屋子里其他的东西完全无法相提并论，万箴旋开盒子，露出一个奇怪的水晶制品——一根细长的手柄和两片圆圆的水晶片连在一起，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万箴将那物事挡在面前，两只眼睛恰好对着两片水晶。她浅浅一笑：“总算看得清你们了。”
　　有这么神奇？
　　“我看看。”我接过来，也学者她的样子挡在面前，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赶紧递还给她。
　　“你们眼睛好，不能看这个，我眼睛不好才要看。”万箴解释道。
　　“那你平时怎么不带着？”忆梅拿过去玩了，我则好奇地八卦起来：“不带着这个，茶会上不会谁都看不清吗？”
　　“看书写字用不上，平素又不方便。”万箴答道：“何况那些茶会没什么意思，我并不想认识谁，看不看得清也没所谓。”
　　“那你为什么去？”我问她：“去了又不愿意认识人，倒惹得别人以为你多傲慢呢。”
　　“是越尘哥哥叫我多出去走走，不然我才不想出去。”万箴颇为抱怨地说道。

　　越尘哥哥……我看向忆梅，忆梅也正看向我，眨了眨眼。
　　“是裴长君？”忆梅开口问道。
　　“啊，就是他，越尘哥哥虽然待我不错，有时候却管得太多。”万箴看来很不满：“我在家中四处走走也是出去走走了，何必一定要去外面呢？”
　　哦，看不出来皱眉君还有这么体贴的一面。
　　说不清什么道理，我突然觉得这一屋子的物事都寡淡无味了，明明也不讨厌万箴，可片刻也不想在她身边多呆。
　　“离离，你怎么了？”紫苏比我自己还先发现异样，关切地问我。
　　“没事，大概是昨夜里受了点凉风，头有些晕。”我撒了个谎。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忆梅陪我回家，紫苏听我说没事，就放心地留在万氏宅子里陪万箴了。
　　“云离，那辆马车，看着像不像你那位娃娃亲家的？”忆梅撩着车帘子，指向窗外。
　　我凑过去，果然看见皱眉君的马车从我们跟前经过。
　　“像是要去万家。”忆梅转过头来：“你同这位娃娃亲青梅竹马，可曾唤过他越尘哥哥？”
　　我沉痛地摇了摇头，突然明白过来我是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奇怪了。
　　我讨厌万箴那样称呼皱眉君。
　　“我们一心想要取消亲事的云离吃醋了。”忆梅笑道。
　　唉，偶尔我会希望忆梅对我能稍微委婉一点，给我留点儿尊严。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保留点自尊：“并没有，我一点儿也不喜欢皱眉君，怎么会吃醋？”
　　忆梅难得没有笑：“你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吧。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你父母定不肯取消婚事的，至于万箴——他们一家子都那么呆，兴许没瞧出什么苗头来，念着家风也不会做出为人不齿的事情。可那位娃娃亲就不好说了，我觉着以他的心性，迟早要闹出什么事来。”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老老实实地答道：“阿娘以为我是孩子气，又以为皱眉君不理我是因为腼腆——我能怎么办？不然我去跟皱眉君说，让他主动提出取消婚事？”
　　提到取消婚事，我又难受起来了。
　　皱眉君无论对谁家女郎都是一副不想搭理的样子，若是这样，取消婚事我还能接受；可如今发现他对万箴并不一样，突然间，我就不是那么想取消婚事了。
　　唉，我一定是昨晚着凉了。

　　我突然很想见皱眉君，找他说个清楚，可如今是大姑娘了，乳母盯我也盯得紧了些，不许我随意往裴氏宅子里跑，即使我说去见裴氏姐妹也不行。
　　我只好叫忆梅替我穿针插线，怂恿皱眉君的二妹妹裴仪办个茶会，我就有明目名正言顺的去他家蹲守他了。
　　我和皱眉君虽然互不待见，但正因为我不待见他，同样不待见他的裴仪才愿意和我交好。
　　也不知皱眉究竟做了什么，这么天怒人怨，连亲妹妹都嫌弃他。
　　裴仪最喜欢同我一道说皱眉君的坏话——因为除了我们俩，再不会有别的人这么讨厌他了。忆梅一说起茶会的事，她就立即准备起来了，第二天帖子就递到了我家里。
　　裴氏二女素来不怎么遵从规矩，这是整个京城都知道的事，阿娘虽然头疼规矩守不住，却也不得不放我出门。
　　为了不让阿娘起疑，我还特意叫上了紫苏。一个大家闺秀的忆梅，一个乖巧的紫苏，有她们两个看着，阿娘很放心地送我上了马车。
　　她当然想不到这两个人一个比我还要坏，一个肯定管不住我。
　　紫苏是头一回去裴府。裴氏如日中天，裴氏二女的坏脾气又人尽皆知，一路上她都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别担心，裴仪虽然坏脾气，但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会欺负你的。”不是我背后说裴仪坏话，裴仪是连当今太子都敢卷起袖子就打的人，心气儿又高，整个京城也没几个人入得了她的法眼，对她看不顺眼的人也是没一句好话。
　　唔，这样想一想，她和皱眉君还真是亲兄妹。

　　进了裴府，裴仪客客气气地撵开乳母和春儿，随口招呼了众人几句，就拽着我去她最喜欢的小花园里慷慨激昂了。
　　裴仪说起皱眉君的不是来，简直可以说上三天三夜。这回又说起老太爷有好东西又都留给皱眉君不给她，然后一路追溯回她小时候因皱眉君受的各种委屈……
　　我好不容易才捡着她喝茶的空档问了一句：“皱眉君呢，怎么不见他？”
　　裴仪大手一挥：“死了！”
　　我：“……”
　　裴仪见我盯着她瞅，这才说道：“去万家了。那个破宅子门口都不够他停马车，老太傅又迂腐得很，天天去那边。我疑心当年产婆抱错了孩子，我阿兄说不定是老太傅家的孙子呢。”
　　那不可能，我心里默默地想。裴夫人——我未来的婆婆可是在自家床上，在十几个产婆的注视下生下的皱眉君，怎么可能抱错。
　　皱眉君那种性子怎么可能是去看老太傅的？定然是去看万箴的了。
　　仔细想一想，万箴还真是与众不同。相貌虽不够出众，但也算上佳，性格又呆呆的，虽然我不喜她唤皱眉君“越尘哥哥”，却也着实难讨厌她。
　　可我此刻心底愤怒起了，亟待一个出口。讨厌不了万箴，就只能讨厌皱眉君了，不做点什么事实难平我心底之愤。
　　“云离，我们去把皱眉君竹斋外的那片野草给挖了吧！”裴仪不知道第几回怂恿我干这事了。她虽然也是个喜欢惹事的，但因为裴府上下都知道她是个什么德性，皱眉君从不许她靠近他的竹斋。
　　竹斋外种了一片草，皱眉君曾说那是一种花，可裴仪说都十几年了，就是种几块石头下去也该开出花了，那片野草仍然是野草，连个花骨朵也没见过。不知道皱眉君中了什么邪，对那片野草宝贝极了，一片叶子也不许别人揪，枯叶都不行。
　　我是皱眉君的未婚妻，若我过去，竹斋外的人多少不太好意思拦我。

　　寻常我是不愿意干这种事的，我和皱眉君有隙，与那片野草何干？
　　可那天鬼使神差的，裴仪一提议，我就点了头，还喊上忆梅和紫苏掩护我。
　　忆梅不肯，她虽不是什么好人，但她从不正面惹皱眉君，也劝我别干傻事。这一次我没有听她的话，拉着不好意思拒绝我的紫苏风风火火地闯进了皱眉君的院子，靠近了他的书斋——竹斋。
　　竹斋外是小桥流水，流水是皱眉君叫人挖出来的，过了小桥是一片葱葱郁郁的竹林，穿过竹林就是竹斋了，四周种着一圈野草，叶子大大的，怎么也看不出一点美感来。
　　竹斋外常年有人把守，轻易不许人进，然而他们一看是我就没了主意——以后我要嫁给皱眉君，就是他们的主母，他们得罪不起。
　　“我就在周围看看。”装乖巧我不是不会，平日里看忆梅装也会了：“不进去。”
　　仆从不放心：“这些花……女郎可千万别碰。”
　　“放心，我一棵草也不会动的。”我笑道：“你们去忙吧。”
　　他们便走开了，毕竟他们也不好意思一直盯着两位年轻女郎看。

　　我正寻思着挑哪一株下手，紫苏突然出声了：“开花了，好美。”
　　花？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竟然真的看见了一朵花。
　　在那大片野草丛里，开出了一朵花瓣繁复华丽却气势逼人、白瓣金蕊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