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不曾苍老》池以蘅

3、第三章

　　003

　　车子停在路边，四扇窗户都降下来一点，温礼探出头，对着路牙子上站着的两个人招招手。
　　康念看了一眼，还没有动作，袁宁已经走到汽车的另一侧，拉开了副驾的门。
　　温礼回过头提醒她系好安全带，又转过脸来对康念说：“上车吧。”
　　康念回头看了一眼警局，才拉开后座门坐进去。

　　一路上她都没怎么说话，温礼专注地开车，倒是袁宁总是不时找点小话题聊一聊。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康念听的兴致缺缺，最后干脆把窗户完全降下来，闭上眼吹吹风。
　　原本在局子里的那股恶心感慢慢压下去，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绵延的睡意，她昏昏沉沉的晃一晃脑袋，无端的陡然一个激灵，眼睛睁开，清醒了一点。这还不是可以睡觉的地方。

　　车子直接驶进了江州大学，沿着马路一直走，最后停在了医学院门口。
　　刚好赶上下课时间，学生成群结队，也有独行侠三三两两。
　　温礼说：“从这儿去院上还方便，不堵车也没有太多人，就是多走两步路。”
　　袁宁低着头摆弄手里的包包，没吭声。好一会儿才开口：“那个……温老师今晚上值班么？”
　　温礼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回答她：“不值班，最近学生要考试了，我基本都在教研室。”
　　“哦。”袁宁声音里说不上是失望还是什么。抬起头来，她看的是康念，可后者此刻并没有关注他俩，反而是盯着窗外的香樟。
　　袁宁心里有什么搅了一下，酸酸涨涨的。但还是脸上挂上点笑容，语气真真假假：“康念姐一定记得吃药啊，按照剂量，不能多也别少。”
　　听到有人同她说话，康念才收回神，扭头过来看她几秒，淡淡的嗯了一声。

　　袁宁下了车。
　　车门拉开的时候，有路过的学生看过来，不经意间看到驾驶室里的温礼，热情地打招呼：“温sir，好啊！”
　　温礼隔着挡风玻璃冲学生摇摇手。
　　“老板，明天的课讲点理论吧！”两个学生凑过来。
　　温礼解开安全带，斜着身体，右手支撑在副驾驶座上，透过打开的窗户说：“想得美，给你们讲一百遍你们也不花心思背。”
　　“诶——哪有？”立刻有人没什么底气的反驳。
　　温礼冲他们挥挥手。学生们打打闹闹，嘻嘻哈哈又开了几句玩笑才走开。

　　目送袁宁的身影消失在医学院走廊里，温礼才回过头。
　　“过来副驾驶这边吧，路上还能说说话。”
　　康念本想说她不爱说话，但对方好心送她回家，她也不好端着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架子。
　　一念至此，她痛快的拉开门，坐进副驾位置上。

　　车子堵在国定路，等了三个红灯都没有挪动几步。
　　外面噪声大，康念把窗户摇上来。
　　温礼以为她是厌恶汽车尾气，索性把另外三扇窗户一并升起来，又怕她闷，伸手按开了空调。
　　康念看他一眼，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这点细节被温礼看了去，问道：“怎么了？冷么？”
　　康念摇摇头。
　　“没关系，你说吧。”
　　康念犹豫了一会儿，才抬手做了个抽烟的手势。
　　温礼笑了笑，“没事，你抽吧。”他把冷气开小一个档，顺便打开天窗。
　　康念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拒绝了：“……算了。”
　　温礼看她一眼，说：“我抽的不多，但偶尔也过过瘾。”
　　康念听出他言外之意，笑一下，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看得出来。”
　　“看得出来？”
　　康念点点头，“抽烟人的手指，和不抽烟的，有点不同。”
　　温礼诧异。
　　作为医生，这点区别他自然是知道，但很多烟客抽了一辈子，都没能注意到这些细节。
　　他不免多注意了康念一眼。

　　车从致远路上上单行道，因为堵车，还是免不了要绕个远路。可奇怪的是，康念自始至终都没有说她家的地址，温礼却仿佛未卜先知。
　　单行道上畅快了许多，车速明显提上来。康念看着眼前的车道，问道：“你知道要去哪儿？”
　　温礼说：“北海城市公园？”
　　康念一顿，微微蹙眉，看他的目光里也多了丝深意。
　　温礼连忙解释：“是我看到了你的病例。袁宁来找我的时候，手里拿着你的病历，当然我也不是故意的，她在我桌子上放一下，我拿水，不小心就看到了。”
　　康念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没再说话。

　　温礼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嘴唇还不等张开，手机就掺杂着震动声响了起来。
　　正过路口，温礼没接，可手机屏幕一下又一下的闪着光，急躁又热烈。
　　响了一会儿，那边的人差点就挂了，温礼却赶着最后一秒划开了解锁。
　　手机里喧闹一会儿，一个清爽的男人声音嘻哈笑着说了一连串别闹别闹。一阵窸窣声后，电话里的人彷佛才注意到手机已经处于通话状态。
　　一个吊儿郎当的懒散声音透过电流传过来：“求你个事儿啊哥们？”
　　温礼一听是江唯叙，都不用询问的，立刻说不行。
　　江唯叙同温礼是大学同学，十一年都是同一间宿舍，关系铁的可以穿同一条裤子，说起话来自然也随意得多。他开个头就被堵回来，沉默两秒炸毛道：“你都没听我说我的请求就拒绝我？是人？”
　　温礼慢条斯理的，“那好，你说一下你的请求。”
　　江唯叙咳嗽一声清了清嗓，说：“晚上我想去陪陪媳妇，但我要值班，所以你帮我值一次呗？”
　　温礼看后视镜，按开转向灯，还是那两个字：“不行。”
　　“……”手机里能听见江唯叙咬牙切齿的声音，“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有约了，走不开。”
　　“……得，友谊的小船就此翻了。”
　　电话被挂断。
　　    
　　把康念送到小区门口，温礼熄了火。
　　小区门口围满了烧烤摊，还有几家面馆都飘着诱人香味。有几个大婶人手一辆三轮车，借着烧烤摊售卖自家煮的粥，康念偶尔在寂寞的夜里肚子饿，就会下来打包一份回去。
　　卫生干净不重口，味道还不错。
　　空气里飘着喧嚣人声，嘈杂着由远及近，又渐渐立体起来。
　　康念拉开车门，迈下一只脚去，动作迟疑一下，又转过头来。
　　“温医生，要不，我请你吃个晚饭？”她不是个愿意欠人人情的人，如果欠了，最好立刻还回去。
　　她厌恶同人产生这样或那样的交集，交集会带来关系的不可控。
　　不可控，意味着缺少安全感。而康念恰恰是个安全感极度缺失的人。

　　她清透的一双眸子看着他，明明是冷淡的，温礼却从中看到一点被掩埋的风情。
　　“行。”没犹豫，温礼大大方方的答应。

　　深蓝色像壁纸一样铺满天空，温礼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位停车，走回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各个摊位上的人更多了。
　　温礼四处看看，想找一家除了烧烤和面之外的馆子，就听到康念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小区里面有一家西式餐厅，不过也有中式简餐，环境还不错，装修也蛮有风格，去试试？”
　　温礼看看她，想了想，指着街上一家鸡公煲，“其实我有点想吃那个了，钱少量多，管饱。”
　　康念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温礼说：“我们这行经常一做手术就要在手术台上站一天，有东西吃就觉得特别满足，所以对这些特别有饱腹感的东西有好感。”
　　可鸡公煲店里简直人满为患，看上去像是连角落里都坐满了人。康念有一瞬间的犹豫。又转念一想，既然是请对方吃饭，且对方做出了决定，她再反对似乎太驳对方面子。
　　说到底，这回是她主动要还人情。

　　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笑了笑，她说：“那行。”

　　两个人等了好久才等到一对客人空出一桌。
　　坐定，康念点了一份小锅，往锅里加了白菜菠菜和笋片。
　　菜单递给温礼，后者又点了一堆千页豆腐甜不辣之类的进去。等锅子上来的时候，汤汁恨不能立刻溢出来，筷子小幅度翻动一下，都有蔬菜漏网之鱼似的争先恐后顺着锅沿滑出来。
　　温礼摇着头，大呼浪费啊浪费。

　　江州的夜并不很凉，但小店里人多，又到处是热气，温礼穿一件白恤，后背顷刻让汗给浸湿了。
　　康念吃一口白菜，垂着眼皮从桌子上的纸盒里摸出一张纸，伸手递到温礼面前。
　　温礼一愣，接过来道谢，擦擦额头和鼻翼两端的热汗。

　　两个人吃了一会儿觉得口渴，想来是汤汁太咸。康念叫过服务员，点了两瓶冰镇雪碧。
　　温礼嘴里还含着一小截甜不辣，举着手说：“那什么……我要可乐。”
　　康念抬头看看他，又同服务员纠正：“一瓶雪碧，一瓶可乐。”
　　服务员记在单子上，转身去柜台拿饮料。
　　温礼扒两口米饭，对康念说：“破费了，谢谢谢谢。”
　　康念放了筷子，等她的雪碧，“下次请你吃鲍鱼海参，你再谢我吧。”
　　温礼唇角一动，笑了一下。

　　服务员很快把雪碧和可乐端上来，玻璃瓶身还冒着丝丝凉气。
　　康念也不扭捏，直接拉开了拉环咕噜咕噜喝了大半。
　　抬手抹一抹嘴唇，看到温礼瞪着大眼看着她，难以置信似的。她低头看一眼，用空闲的手把可乐往他面前一推。

　　康念早就饱了，温礼又叫了一份米饭，风卷残云似的把鸡肉扫干净，才意犹未尽地开口：“刚才就一直想问来着，你毕业之后，就一直在江州么？”
　　“不是。”康念说完，又补充，“回家工作了半年吧，不太合适，就还是到江州来。”
　　“还是做记者？”他记得康念未毕业时就跟着新联社做了好几个新闻专题，其中一个专题被送选了国家新闻奖。
　　康念很淡地笑了一下，“现在是自由职业。”
　　“哦，那主要是做什么工作？”
　　康念似乎认真的想了想，半晌才慢慢说：“卖字的。”
　　“……那挺可惜吧，如果一直做记者，怕是现在也是有职称，包揽领域各个奖项了。”
　　康念顿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比如像温医生这样，年纪轻轻可以做江大的硕导，再过几年，怕是可以做到博导了。”
　　“……每行都有难念的经，谁知道呢……”温礼正为自己方才的交浅言深懊恼，此刻随口敷衍一句，顺着台阶下，也不再多问了。

　　气氛忽然安静下来。

　　康念仰头把半瓶雪碧都喝进喉咙里，过了片刻，问：“……温医生，你要是吃好了的话，我们去外面走走吧。”
　　小店里人越来越多，她怕一会儿焦虑症发作，在大庭广众下失态。
　　其实她现下手已经有点发抖，被她强自用意念克制下去。温礼想说什么，看见她脸色不太好，也联想到她的病症，当即点头说好，付过账后起身出门。    

　　两个人漫无目的的沿着一条街往前走，也不知道会走去哪儿。
　　康念突然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喷嚏。
　　温礼停下脚步，关心道：“夜里凉，要不我送你回家？”
　　康念盯着脚下石砖，点了点头。

　　夜色混合着灯光映在两人眼中，脚步声一前一后，却没有交谈。
　　临到小区门口，温礼的目光却被沿街房上一家二手书店吸引了目光。
　　书店门口立着一块广告牌，上面手写了一支限量书籍转让广告。温礼虚握一下康念手腕，很快松开，语气中有些期待：“不好意思，你等我会儿，我买个东西就来。”
　　康念看着他一路小跑进书店，目光带着点探寻，顺着门口的广告牌看了一眼。

　　【原价转让：畅销作家图安经典之作《走向终结》签名版，恕不议价！】
　　康念笑一下，跟着走进去。

　　“老板，你这个书保护的也太糟糕了吧，你看这绒面都破损了一角，扉页的签名都快看不清楚了！”
　　书店老板摸摸头，一脸委屈：“这还真不是我的，是替我朋友转让。不过虽然有点残缺，但好歹也是限量，你上某宝去搜，没有千儿八百你都买不着！”
　　是这个理儿。
　　但书还是破的。
　　温礼撅着嘴，像个玩具被损坏正闹脾气的孩子。

　　康念进门正看到这一幕，她笑了一下，走过来把书拿在手上。
　　翻开扉页，还真的是她的签名。

　　“要不你给我打个折？”温礼说。
　　书店老板为难的很，忙说：“九折。最低就是九折，再低这差价就得我来补了。”
　　温礼佯装做一秒思想斗争，手伸进裤兜里掏钱，“成交。”
　　老板很客气送上一只手袋，是当年图安的处女作《向阳处》发行典藏版时的赠品。温礼咂巴着嘴，眼神发亮，心道又得了个宝贝。
　　出了门，康念看一眼他手里提的袋子上，漫不经心的问：“你喜欢图安？”
　　“喜欢啊。差不多算是我到目前为止最喜欢的作家了。”温礼还处于兴奋状态，笑嘻嘻的问她，“你呢，看过她的作品么？”
　　不等康念回答，又自顾自的说：“她还挺出名的，拿了不少大奖，国内外的都有。可惜她包装的很神秘，颁奖典礼从不出席，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康念心里忽然鼓起一点恶趣味，笑容放大，露出皓齿，“那我送你一件礼物。”
　　温礼不明就里的看着她从他手里把书抽走。
　　康念从包里摸出一只水笔，抬头冲他笑笑，然后翻开扉页，在空白处，重新签下自己的名字。

　　那两个黑色大字此刻在温礼眼里有如金光璀璨。
　　他接过来，水笔的颜色还未干。
　　他张大了嘴巴，惊魂未定，一口气提不上来似的，“你……你是图安？”

　　她在夜色里点点头。在男人惊讶的注视下，从衣兜里翻出一盒白色万宝路，细长的手指捏出一只，含在唇间。
　　又拿出打火机，微微低头，手指在面前习惯性的一挡。
　　一捧橘红色的光把她的脸映得白亮。

　　温礼觉得上帝同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